第2章 斜月晶荧

温温不是很想详说这事。

面对夏滢的疑问,她岔开话题。

【我昨天没来得及问你,你不是物理学院的吗,怎么会认识盈同学,向他借书?】

其实温温心里隐约有猜测。

夏滢平日里的穿着用度不凡,一看就是个富二代,想来是与盈缺同处一个社交圈子。

聊天框中,显示了许久的“对方正在输入中”。

夏滢似乎是斟酌了一下,才道:

【夏滢:嘿嘿,说来也巧】

【夏滢:你呢,是玉音的初中同学。而我,是他的高中同学~】

温温恍然。

原来,夏滢与盈缺读的是同一所外国高中。

她心里还装着阶梯教室发生的事,神思不属,闻言,并没多想。

今天是周五,夏滢又东拉西扯了一会儿,邀请温温周日出去玩。

【夏滢:对了,医生说晚晚已经脱离了危险,周日我要去看它,你要一起吗?】

晚晚是只流浪猫。

出生后,与它的兄弟姐妹一起被塞进塑料袋,扔在了温温外婆家附近的小湖中。

温温正巧路过,跳进水里,把奶猫们捞了上来。在前往最近的宠物医院的路上,在社交平台上求助广大网友。

感谢大数据时代,求助信息被同校的夏滢刷到。

夏滢不仅主动担负了猫咪的抢救费,还在宠物医院摇头说束手无策时,亲自开车将猫送去了更好的医院。

温温与夏滢由此结识。

最后,虽然只活下来了晚晚一只猫。

但猫各有命,温温也没觉得有多伤感。活一只,总比全军覆灭强。

听到晚晚状况好转,温温也不由舒展了眉头,指尖轻快地敲击着手机屏幕。

她之前就曾和夏滢一起看望过晚晚。

单独二人。

不曾出过什么岔子。

故而,此刻不假思索道:

【好呀,下午去可以吗?】

【我其他时间要做兼职。】

本来,温温双休日的日程是排满的。

周六上午做功课,下午、晚上打两份兼职;周日,早中晚三份兼职。

但这周日下午,她负责做家教辅导的学生,要参加区里的知识竞赛。

于是,这段时间便空出来了。

【夏滢:没问题】

【夏滢:周日一点,我们在这儿碰头】

他附上了一家市中心新开的商场的定位。

……

天色完全黑沉时,一身疲惫的温温走出了校园。

林荫道上,摇曳的树影被踏碎,遥遥地,风中流淌着校内广播台点播的流行歌曲。

是当红天才女演员,怦然,唱的影视剧ost。一首哀婉的情歌。

寂夜中,轻吞慢吐的调子伴随着温温的步伐。

校门口只有几根老式灯柱,昏蒙蒙的,几个学生坐在长木椅上。

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姑娘们专注而歆羡的神情,她们在看女明星怦然的直播。

有人叹道:“唉,有的人,没到十八岁,就已万众瞩目、家财万贯。而我们,上了大学还是只会吃吃吃的咸鱼一条。”

路边,一朵早樱在风中散开,落在手机屏幕里女明星那粉光脂艳的脸蛋上,被姑娘们轻轻吹开,打起了旋儿,黏在温温的鞋底。

温温拖着沉重的步伐,抵着自己饿得发疼的胃部,阿飘似的悠悠忽忽地往宿舍走。

刚刚,温温趁着所有晚自习结束,在落锁前,溜进了空无一人的阶梯教室,翻看盈缺扔书的那个垃圾桶。

然而,垃圾桶已经被保洁阿姨打扫过了。

到底是命中注定。

这本书一经她手,便不得善终了。

温温怅然地回到宿舍楼。

今夜,天无纤翳,月色波光粼粼。风中,宿舍楼上那一扇扇颜色斑斓的窗帘,就像是正被拨弄着的竖琴。一拨,便是一曲最隐秘的少女心事。

温温一边吃力地爬着楼梯,一边听着那些隔音不佳的门后,时不时传来娇笑和私语。

话题除了学习,提到最多的,无非就是“盈同学”、“夏滢”几个字。

说起来,在生活中,是很少听到有人被称作某某同学的。

但盈缺不同。

他生得太过美好,又太过完美。

以至于人们连直呼其名都不舍得。

温温的宿舍也在谈论盈、夏二人。

室友米莉与苏时时,昵称大米与小时,听到开门声后,用余光瞥了温温一眼。

随后,把温温当成了空气。

小时神神秘秘地凑到大米耳边,“据小道消息,物理学院的夏滢,其实是夏氏集团的二公子呢!”

“啧啧啧,能在大学里遇上一个盈同学,就已是千载难逢了。没想到,现在又多个夏二公子!”

夏氏……

温温放下书包的动作顿了顿。

大米不以为意地撇撇嘴,“跟盈氏比起来,夏氏算什么啊?”

这话说得难听,却是事实。

比如,方才校门口那群女生看的直播里,那个在短短几年内、跻身一线小花的未成年天才女演员,怦然,她所属的经纪公司就是夏氏集团的。

这公司可谓老牌中的老牌,其响当当的名头,连不追星的温温都知晓。

夏氏集团是娱乐圈发家的,一直深耕这块。

然而,就拿怦然的经纪公司来说吧。

风风雨雨屹立了几十年,到头来,却被盈氏随手开的一家潋星影视,死死压在脚下。

“话可不能这么说。”小时老神在在道地反驳大米,“对于我等凡人而言,不论是高坐云端的仙人,还是刚结金丹的修士,不都是神仙嘛。”

“盈仙君虽好,却是望上一眼都令人觉得亵渎。哪儿有夏道友来得平易近人呢?”

大米拧了把小时的脸蛋,吃吃笑道:“什么咯噔比喻,又看修真小说呢。”

“而且而且,夏滢两三个月就会换一次女朋友诶!你说,我是不是也……”

“你想得美!”

宿舍是四人寝。

洋溢的笑声中,剩下的一位室友,李中宵,带着耳塞,岿然不动地忙自己的事。

在某些方面,夏滢的话题度比盈缺还高。所以,温温从未对别人透露过,她认识夏滢。

当然了,她与盈缺是初中同学的事,就更没提过了。

听着室友们聊天,温温神色平静地从柜子中拿了一包袋装泡面,拆了起来。

泡面她只买袋装的,比桶装便宜不少。

大米睨来一眼,阴阳怪气道:“哟,又是放纵餐呐?”

温温嘴唇抿紧了些,没作声,将泡面放入从外婆家带来的、缺了角的旧瓷碗里。

大米苦口婆心般道:“你这可不行啊。”

“一周一次才叫放纵餐,哪有顿顿放纵的?就算没有自制力减肥,也换点别的吃吃呀。你看你那满脸的痘痘!”

闻言,小时捂着嘴看好戏。

李中宵戴着耳塞,好似没听到一般。

自从上学期刚入校,大米与小时试图拿温温的身材开恶意玩笑,被温温冷脸反击、结下梁子之后。

宿舍里就一直是这种氛围。

温温端着面碗朝饮水机走去。

被无视两次,大米脸色一沉,将墙上用A4纸手写的《宿舍公约》拍得啪啪响,“喂喂喂!宿舍里不许吃气味重的东西!”

《公约》是大米与小时编撰的。

温温经过饮水机,没停。她拉开宿舍的门,淡淡抛下一句:

“我知道。”

“砰。”很轻。

大米气急败坏的声音被关在了身后,“诶唷喂,这架子端的!”

“真该让所有人都看看,他们口中的‘老好人’私底下是个什么面孔!要不是都是同学,我才懒得好心给她建议!”

小时故意拉尖了嗓子,声音穿透门板,“俗话说‘好言难劝该死鬼’,有的人又懒又馋,注定要当个丑八怪的啦。”

朝楼道里的水房走去的温温,烦躁地吐了口气。

这样的人,她还得与她们朝夕相对好几年……

好在,新网购的泡面,酸辣鲜美,热腾腾一口下去能把人香晕乎了。而且,只要八毛一包。

温温终于有了些笑颜。

温温所处的城市物价高得吓人。

十几块一份的、多油多盐又难吃的食堂餐,于她而言,是只能偶尔为之的奢侈。

胃疼还是没有缓解。

洗完碗筷后,温温无视大米小时的白眼,回到了硝烟弥漫的宿舍,随手往嘴里塞了片胃药。

然后,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心无旁骛地打开作业本。

今天是周五,一般来说,温温会回外婆家。

但考虑到时候时间太晚,她打算明早再走。

刚沉浸在解题思路中,温温手机震动。

来电显示是她母亲。

温温眉心紧蹙,盯着屏幕好久,才不得不起身再次来到了楼道里。

胃药起了作用,温温不再感到疼痛,寒凉的夜风吹着她略显苍白的嘴唇。

她麻木地问到:“妈,什么事?”

温温母亲也姓温,名字好记,叫温柔。

温柔嘴里吧唧吧唧的,像在嗑瓜子,电话接通后,她先是呸了一口瓜子皮,又舒舒服服啜了口热茶,才言简意赅道:“周日下午,有小姐妹约我搓麻将,推不掉。你来接你弟弟补习班放学。”

说完,她便要挂断。

温温忙道:“等等!我周日有事。”

她已经和夏滢约好了的。

“我知道呀。”

电话那头,瓜子壳喀哒一下裂开、喀哒一下裂开,吵得像公鸡在打鸣,“不就是做家教吗,你跟你学生请个假。”

温柔轻飘飘道。

温温心里的火一下就上来了。

她闭目深呼吸了几下,道:“不是家教的事,周日的学生本来就向我请假了。”

她撒谎道:“我是要参加学校组织的志愿者活动。这种活动多露露脸,对评奖学金有好处。”

温温很少说谎。

不过,不是因为她道德感高。

而是她知道,平时表现得越老实的人,越不容易被防备。

果然,温柔不疑有他。

她手中茶杯嘭一下砸在桌上,“你读书把脑子读坏掉啦?!自己家里的事不帮,去做什么志愿者!”

“奖学金奖学金,小小年纪掉钱眼里,你奖学金能有几个钱!我是少了你学费还是短了你吃喝?!”

温温在内心冷笑了一下。

学费,温柔自然是给的。

不过,一学期八千的学费,她和温温父亲,一人只给两千。

剩下的四千,还有生活费。

全靠温温自己去挣。

温柔骂得正起劲,深谙她性子的温温并没打断她的发泄。

温柔:“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每个月都能给你外婆寄生活费了!你说说你,供你读这么多年书,有什么用!”

“我不管!总之,周日我要看到你把你弟弟准时领回家。”

这就是没有商量余地的意思了。

若周日约温温的是别人,她不去也就不去了。

可偏偏是夏滢。

温温是绝不会为了去接温柔的儿子补习班放学这点破事,拒绝夏滢的。

温温故作小心翼翼问道:“赵叔叔呢?没空吗?”

十岁时,温温父母离异。各自有了新家庭,也各自有了新子女。

自那时起,温温开始了漫长的校园寄宿生活。

“赵叔叔”,指的是温柔目前的丈夫。

温柔丝毫没因温温那近乎祈求的语气而心软,“养你这么大,就让你办点事,瞎叫唤什么呢!你赵叔叔做六休一,你好意思让他周日还忙活?!”

看来,只动嘴皮子,是没法令温女士回心转意的了。

温温想了想,道:“妈,我昨天才跟辅导员信誓旦旦地说,我很想参加这个活动,临时请假,实在说不过去。”

“要不这样。你们不是向弟弟承诺,如果他全科都及格了,就给他买无人机吗。上学期,学院里给我发的特等奖学金,我还没动。就当给弟弟买礼物了。”

“……”

温柔突然哑火了。

她半信半疑道:“你平时不是最铁公鸡了吗,连公交车都不舍得坐。听勤勤说,他想要的无人机好贵的,要一千。这你也愿意出?”

温温脑海里盘旋着夏氏二字,在楼道窗口眺望着远方的繁华灯火。

她眸色比夜色还深沉,“嗯。我从来也没送过弟弟什么,就当补偿了。”

温柔喜笑颜开,“诶哟,铁树开花咯。”

“那行,周日我自己去接勤勤,顺便去菜场逛一圈。你最近怎么样,在学校吃得好不好,我给你烧点最爱的红烧大排?放在保鲜盒里带去宿舍,两天都不用去食堂了呢。”

温温被一番话恶心得想吐。

温柔只有在使唤她办事时,才会施舍地给她做一顿饭。

温温下意识要拒绝。

但转念一想,何必为了点自尊与清高,委屈自己?

温温硬是扯出一个笑,一字一顿,“谢谢妈。”

电话里,哒哒哒一串响炮般的脚步声。

传来了温温十岁的弟弟,赵格勤,一头扎进温柔怀中的撒娇声,“妈,你吃什么呢?”

“哎呀,不是什么好东西,就瓜子。来,妈妈给你拿牛肉干,是妈妈同事从大草原上旅游刚带回来的,可香呢。”温柔忙着哄儿子,匆匆结束了通话,“行,那就这么说定了啊。”

“嘟——嘟——”

温温面无表情地将手机收回口袋。

宿舍楼道里漆静静的。

温温像是《千与千寻》里的河神一样,拖着硕大的躯体,步伐黏腻地踱回宿舍。

和母亲的交流总是令人无比消沉。

像能将人一块一块侵蚀掉般。

回到宿舍,温温抚摸着书包上的小挂件,打开黑色毛毡布外壳,看了会儿豁牙兔子,才渐渐感到活了回来。

尽管温温昨夜为了盈缺的书,来回奔波去外婆家,使用宿舍禁用的电熨斗,导致彻夜未眠,但她还是忍着倦意,完成了一部分作业。

室友的台灯一盏盏暗去。

温温看了眼手表,不得不停下笔头。

临睡前,温温坐在桌前,侧了侧身子,确保能挡住所有室友的视线后,打开了一个上锁的抽屉。

“嗤。”

一听到温温摆弄小铜锁的动静,温温身后的床铺传来一声谑笑,“也不知是藏了多少金条银条,什么年代了,还天天整把破锁。穷讲究。”

温温回头。

大米的床帘中,露出一双窥探又不屑的眼睛,黑暗中亮得瘆人。

见温温转身过来,很快遁入床帘后。

许是觉得自己的举动丢份,大米又闷闷地嘟囔了一句:“不会是镜子吧。”

“从来不买镜子的人,难道其实是把镜子藏在了抽屉里,胆子小的时候不照,胆大的时候,就半夜偷偷照一照?也不怕被自己丑得失眠么。”

“哈哈哈哈哈哈!”小时笑得捶床。

李中宵在衾被里一动不动,似乎已在耳塞的保护下,安稳地睡去了。

温温烦透了苍蝇一般的大米,但是若不理会,大米只会变本加厉。

温温轻声道:“会不会被丑得睡不着,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我精读课只能险险考个及格,我是绝对不会像某人一样,能这么早上床睡觉的。”

她嗓音很好听,曾在素未谋面时,被学生称为极品仙女音。

即便音量很小,也如碎玉落雪一般,泠泠落在人耳间、心间。

大米爆了声粗口,气势汹汹就要下床来找温温。

此前从未出声的李中宵忽道:“让不让人睡了?”

大米才不情不愿地鸣金收兵。

与大米的交锋,甚至没有引起温温神情一丝涟漪。

她细数了一遍抽屉里的东西,重新挂上了锁。

不过,有一点大米还真没说错。

温温抽屉里是三样东西:一个USB,一个檀木盒子,还有……

一个外婆临终前悄悄留给她的金镯子。

赤金的。

和小金条也没什么分别。

这些是温温的全身家当。

若是藏在外婆家,指不定哪天就会被母亲温柔搜刮到,所以,温温宁可藏在宿舍里。

温温早已打算好了。

她们是小语种专业,每学期都有很多留学项目。等她考上其中一个,便把镯子卖了,用作留学资费。

一躺在床上,温温疲惫到极点的身心,很快进入休眠模式。

快要睡着时,手机嗡动一声。

是班级群的消息。

温温努力支着眼皮看了看,竟是辅导员发布了留学项目的信息。

这项目她知道,很抢手,学校名列前茅,而且还是半自费的。

这年头,各行各业都内卷。温温所在的外语学院里,几乎人人都保持着高三时的状态,只为抢到一个半个的留学项目,好在大四应聘心仪的公司时,让简历多一分竞争力。

温温也很想去留学。

不过,对于她而言,留学,除了提升专业能力,还有另一层作用。

温温现在是没条件减肥的。

一来,宿舍对电器管控很严,没法做蒸玉米、鸡肉沙拉一类的低卡健康食品。

二来,她学业繁重,周末还有好几份兼职,每天睡上五六个小时都够呛,抽不出时间运动。

但是,留学就不同了。

温温地毯式搜集了往年所有留学项目的信息。

所需学分不多,学业还算轻松;她们学的这个语种的国家,时薪很高,半工半读也不累。不用担心生活费的问题。

相对而言,会是温温一整个大学生涯中,时间与金钱最宽裕的时期。

——在留学时减肥,是最合适的选择。

班级群里,瞬间炸开了锅。

这个留学项目的考试,就定在下周一。许多人辗转反侧,焦虑得半夜爬起来复习功课。

温温却放心地睡去了。

半梦半醒间,她舌间仿佛泛上了今夜的泡面的鲜香。

温温心想,

她的放纵期,马上就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