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樨是带着一个被斩断腿的妖回来的。
外勤科一号小组外出抓嫌疑妖,结果嫌疑妖在市区闹事,两位外勤人员控制不住场面,打电话回局里,正好被路樨接到了,她直接传送阵到位,不到一分钟,就让嫌疑妖失去了“行动能力”。
黑山手下的两个组员驾着嫌疑妖的身体,右边的那个手里还拎着一袋嫌疑妖的断腿,进门的时候手里装断腿的塑料袋一不小心撞到桌角,嫌疑妖立马嗷呜叫唤起来。
“怪你运气不好,正好碰到路组长接电话,”那组员说,“但凡换个别的来帮忙,你都能留个全尸。”
“别啰嗦了,赶紧给他放审讯室把腿接上,再过久了可就接不上了。”另一个组员念叨着。
能化成人形的都是修为足够的妖,一般断手断脚都不是致命伤,只要还有一口气,妖力还能运转,把断手断脚带回来自己就能接上,——当然,如果交给医生处理的话伤口会稍微好看一些。
下班时间外勤科办公室里热闹的很,刚抓进来的嫌疑妖还得审讯,手里拿到新案子的得开始满北城找嫌疑妖,案子多,文书工作也多,不仅是出外勤的,其他留在办公室的也没办法休息,纷纷端着泡面干活。
跟外勤科的泡面味烟味混杂不同,联调组里开了窗通风,每个工位都归置整齐,文件规规矩矩整齐摆放,尖锐的A4纸尖角都透露着凌厉的井然有序,这场景对眼睛跟鼻子都很友好,此时还有隐隐的饭菜香,一闻就知道不是楼下食堂的手艺。
沈如意给她家师姐特地留了饭菜,还热乎着,看见路樨进来就给她搬椅子拉她赶紧坐下。
“外勤科那边又拉师姐当外援啦?也没看见他们给两份工资啊,怎么就一天到晚拉人当苦力呢!”沈如意吃着红烧肉抱怨,满脸心疼。
路樨自己倒是没什么,边上霸占了她的工位的会藜抬了抬眼皮,漫不经心扫过来一眼。
路樨看见他那一眼,看看自己这边。
师弟师妹还有她三个人在吃饭,唯独他一个人坐的远远的,没饭吃。
她以为自己明白了会藜的意思。
筷子夹起一块卖相了得的红烧肉,放到一个没用过的一次性纸碗里,然后拆了一双一次性筷子,给他递过去。
会藜仰起头下意识避开这玩意,嫌弃地皱眉,“我不吃肥肉。”
“……”
行吧,不吃就不吃。
路樨自己把那块肉吃了。
这家私厨红烧肉是一绝,沈如意三天两头念叨着想吃,据沈如意说这家的红烧肉软糯,肥而不腻,火候把握得刚刚好,那汤汁拌鞋底都好吃,路樨也没尝出来跟其他红烧肉有什么区别,只觉得的确很下饭。
她这份工作既消耗体力又消耗脑力,所以她平时食量也不算小,一顿饭得吃两碗米饭才能饱。
就着这块红烧肉刚吃了两口饭,那边的会藜抬手一指,“我想吃蘑菇。”
看在他送饭来的份上,路樨放下筷子打算给他夹蘑菇,但是刚刚那份新的一次性餐具被她用了,只能再找另外的。
她磨磨蹭蹭的,会藜语气就有点不耐烦,“不用找新的了,你手上那个就行。”
“我用过了。”
“啧,”他却是笑了,意有所指道:“我俩还避讳这个?”
边上狂炫饭菜的沈如意竖起耳朵,睁大眼睛生怕错过一个字,那模样实在是在显眼,被看不下去的叶敏塞了一嘴青菜,沈如意扭头去用一双大眼睛瞪他。
路樨吃饱睡足精神状态稳定的时候是很难跟会藜吵起来的。
上一次在暮色单纯就是累的,被他念叨烦了。
其实她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她给他夹了一筷子蘑菇,会藜也没继续拿乔,自己端着碗吃了起来。
明明只是几片蘑菇而已,他吃得奇慢,路樨干完一碗饭,他才慢悠悠放下碗筷。
联调组其他人都出去了,哮天搜寻吴亮踪迹,丰饶去人事处办事,剩下他们四个君留山的吃独食似乎不太好,沈如意就留了一份饭菜放冰箱里,还贴了小纸条提醒丰饶跟哮天这些都可以吃。
“哮天好像出去一整天了。”叶敏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说。
“嗯,确实有点久了。”路樨给哮天发了条消息询问情况。
按照哮天的工作效率,一般出门一小时就能找到嫌疑妖踪迹,这一次他还是带着吴亮的断手出去的,按道理说应该早就有消息传回来才对。
哮天没有立刻回复。
“还在找那小孩儿?”
吃完饭,正常来说他就该回去了,但他偏不。
会藜跟回自己家似的,懒洋洋靠在路樨的椅子上,大长腿搁置在她整洁的办公桌上,微微仰头看着他们几个忙活。
“不如跟我聊聊?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沈如意巴不得多一个劳动力来帮忙呢,刚想说好呀好呀,就被叶敏往怀里塞了一份文件,被拽着走了。
路樨还在等哮天的消息,看师弟师妹出门忙活去了,突然就觉得他这会儿呆在联调组似乎格外……不顺眼。
“你开车过来的?那我不送你了?”她问。
方才还殷勤的妖皇冷哼一声,“暮色的监控你不打算看了吗?”
“不是说没拍到么?”
监控他们肯定是查过,但丰饶说监控没有拍到吴亮。
“没拍到,”他说,“但我调了一下暮色后门那条小道的监控,猜猜我发现了什么?”
他从口袋里抽出手机,像是拿着一面小旗子一样举了起来,对着她晃了晃,嘴角勾着一抹愉悦的笑,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她,金色瞳孔里像是藏着细碎的阳光。
路樨忽然晃了一下神。
而后很快就回过神来,“哦,那一会儿给丰饶看看吧。”
“嗯哼,然后呢?”
“感谢你特地送证物过来?”
“…………”
会藜觉得,自己迟早要被她气死。
“我送你。”
路樨没等到哮天的消息,但她可以先处理会藜,毕竟他是妖皇,突然到调查处来做客对正在工作的妖影响不太好,间接地影响了他们调查处的工作效率。
她已经起身,在门口稍稍等了一会儿,就看见他慢吞吞穿好了外套,整理好衣领,又对着她黑屏的电脑屏幕扒拉了两下头发,收拾妥当,才快步走过来,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明明门口这么大的位置,他非得挨着她出去,胳膊蹭到她的,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这一下实在是说不上重,路樨也没理由发作,耐着性子跟在他后边出去。
电梯也是她帮忙摁的。
妖皇有妖皇的尊贵,摁电梯这种小事都是手下办的。
明显感觉他俩进电梯后,外勤科那边似有若无的探寻视线消失了。
一人一妖并肩站着。
路樨在北城这个标准的北方城市中个子并不算矮,不穿鞋一七五的身高肩膀却只能到他胸口,会藜两手插在口袋里,一副悠闲姿态,靠着她的一边肩膀略微倾斜,对面的电梯门映出他俯身低头的动作,似乎是想要说什么。
路樨浅浅吸了一口气,等着他开口。
结果短暂的三秒过后,他又站直了,电梯门开,才缓缓道出口:“换洗发水了?”
“……你属狗的么?”
“跟那次味道不一样。”
路樨沉默半晌,没搭话。
这话要是接下去就有得聊了。
“你忘干净了?”他跟在她身后出妖管局的门,一边若有所思摸了摸下巴,“我记得‘遇仙’没这个副作用吧。”
那两个字一出口,路樨不太耐烦地抿了抿唇,抬眼看向他,“我记得我已经做出补偿了。”
想起她的“补偿”,会藜颇有些咬牙切齿,“你觉得我这样的就值……”
他话还没说完,站在妖管局门口的一对夫妻看见门被打开,原本疲惫的双眼一下子迸发出无限的希冀,那个女人越过门口的保安突然闯了进来,直直朝着路樨,会藜下意识想挡在前面,被路樨往前一步先接住了女人。
保安满脸着急拉着另一个男人,“哎呀,我都说了我们这不是公安局,普通人不能随便进的!哎哎哎,你要进也提前走程序啊!”
“这位同志!我们是刘婷婷的父母!昨天我们已经去过市公安局了,就是他们、噢不!是我们自己查到这里来的!”
“对对对!是我们自己找过来的!我们只想见见女儿……就一眼!”
女人似乎是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双眼通红布满血丝,穿着一身黑色的连衣裙跟黑色风衣,头发简单扎了个低丸子,大概是在外边等了太久,双手冰凉,头发也乱了,抓着路樨胳膊的手都在发抖,声音也是控制不住得颤抖。
“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我真的……只想见见婷婷……”女人腿一软,差点摔下去,路樨胳膊用力把她扶了起来。
她身后被保安拦住的男人忽然激动起来:“素素!”
路樨给了保安一个“没事”的眼神,“您先回去吧,小赵,帮下忙,把两位送到休息室。”
前台观望半天的小姑娘这才上前,哄着这对夫妻:“你们先跟我进去冷静一下好不好?我给您倒杯热水……天呐,你手好凉!是不是低血糖?要不要我给你拿点吃的?”
女人的手却依旧抓着路樨,“不不不不,我不走,我……”
路樨了然,侧头对会藜说:“你自己回去吧,我还有工作要忙。”
会藜看了看面前的夫妻,感受不到一丝妖气,身上因果也浅,没说什么就离开了。
路樨安抚好面前的女人,跟前台小张一起把他们送进了一楼的休息室。
平安路的案子的确是她负责的,自然也了解过刘婷婷的背景,见过照片上的刘婷婷父母,但按常理来说,受害者父母不会跑到他们妖管局来。
普通人类甚至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还存在妖管局这样的部门。
平安路的案子是从市局转过来的,结合刘婷婷父母先前的表现,大概可以推测他们是从市局那边知道了什么,才找到了妖管局。
应对受害者父母这一方面路樨并没有什么经验。
他们联调组只负责查案,一般都是市局那边安抚受害者亲属的,毕竟他们妖管局这些妖大多无父无母跟葫芦娃似的,也缺少必要的同理心,再加上人妖之间的规则束缚,他们并不适合跟这类人群接触。
偏偏人家今天又找上了门。
关上门,小赵给送进来三杯热水,还从自己的零食库里拿了一袋巧克力过来放在小桌子上,这才带上门离开。
路樨深吸一口气,见他们已经冷静下来,才开口:“我是负责平安路案的组长路樨,我们部门因为情况特殊,负责的案件是不会向大众公开的,所以如果你们现在问我什么,我也没办法回答,一切都听市局那边的。”
“我们明白!”女人热水都没喝一口,深吸几口气试图维持冷静跟体面,“婷婷走六天了,我跟他爸……已经过了那段时间,我们知道这是一个意外,谁能预料那段小路上有一个连环杀人犯呢?我知道……我知道是我家婷婷运气不好…………”
女人抽噎起来。
她丈夫抽了张纸巾给她擦泪水,深深叹了口气,“路组长,我们夫妻俩都明白,我们也知道你们这里情况特殊,但是留给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啊!”
“你们有办法让我们再见到婷婷的是不是?!”女人再次扑过来,紧紧抓着路樨的手,通红的眼睛对上她,“我知道婷婷已经走了,不能再活过来了!但是、但是你们有办法的对不对?我只想见我女儿最后一眼!我想见她完完整整的……最后一眼!”
她近乎哀求,“我的女儿……从小在我身边长大,我看着她,头发一点点长长,又黑又浓密,别人都羡慕我基因好,婷婷同学也羡慕她,长这么大从来没磕过碰过!从来没有!身上一块疤都没有!怎么会……怎么会……”
怎么会被人砍下头颅,只留下无头尸首。
市局那边跟他们夫妻简单透露过一点尸检报告的内容,她是先被下了安眠药再动手的,所以并没有挣扎痕迹,也可以说基本没有痛苦。
女人被丈夫抱在怀里,近乎崩溃,泪水满面。
路樨视线向下敛收情绪,垂放在腿侧的手食指指甲掐着大拇指,划出一道不太痛的白印。
市局并没有给这对夫妻透露太多细节,甚至可以说编造了一个谎言。
女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团沉闷的乌云堆积在路樨心口。
可是真相,残忍的真相,他们真的能承受得了吗?
“我能为你们做什么?”
等女人被丈夫安抚好,路樨才轻轻开了口。
“我们想见见婷婷,不用很长时间,见一见就好!”男人说。
他怀里的女人也点头,“对!就见一面!”
“我能问问,你们是怎么知道能见她的吗?”路樨问出口后才觉得后悔,“算了,你们……”
“市局的一个老警察跟我们说‘刘婷婷已经说了谁是凶手’,死人怎么会说话呢?我跟素素追问,他才告诉了我们妖管局的存在……”
路樨明白了。
市局那边把案子转过来之后肯定是应付过这对夫妻的,也许是心生怜悯,才透露了他们办案的细节。
“只能见面,她现在不能说话,但是能听得见,毕竟人鬼殊途,这点你们需要谅解。”
“我们明白!”
“明白的明白的。”
路樨深深看了他们一眼。
夫妻两人都是一身黑,应该是葬礼后就没有换过衣服,这是平安路转到联调组的第二天,却是刘婷婷死后的第七天。
如果再晚一点,或许连最后一面都看不见。
“你们需不需要收拾一下?一会儿跟我去三楼,我来安排。”路樨问道。
夫妻俩这才恍然。
“我、我去洗把脸。”女人连忙起身。
“那跟我去三楼吧。”
“好好好的!”
带受害人亲属见受害人鬼魂这种事……应该不违规吧?
路樨把妖管局的各项规定都回忆了一遍,确定没有这一项后给刘君安打了个电话,询问他现在所在位置。
“我在不周山给竹笋案收尾呢,师姐有什么要紧事么?要不我现在回去?”
“嗯,有点急。”
“那我现在就回去,——赭鞭!现场就交给你了哈!”
路樨亲自领着刘婷婷父母上了三楼,又找了一间带禁制的小办公室将他们安排好。
联调组组长带着两个普通人类,还是中年人,这场面给妖感觉奇奇怪怪的,毕竟这两人看起来既不像妖气感染又不像因果极深招惹了妖的报案人,怎么看都不像能跟路樨扯上联系的样子。
巧的是现在这个点松科不在,整个调查处也没妖说什么。
只有丰饶,刚吃完自家组长留的丰盛晚饭,听见旁边外勤科在嘀咕这件事,生怕自家组长又被人妖背后议论,特地听了一耳朵,然后火速右眼一跳,找到了刚从小办公室出来的路樨。
“姐!你带谁上来了?”
“刘婷婷父母。”
“啊?他们来这干啥?不是,他们这么找到这里的?!”
“市局那边透露的,”路樨叹了口气,“情况复杂,我已经叫刘君安回来了。”
“这又跟那小子有什么关系?!”
“让他帮忙招刘婷婷鬼魂回来见父母一面。”
“…………姐你确定这不违规?”
“妖管局一百零八条细则上没写不能带受害人亲属见受害人这一条。”
丰饶沉默半晌,“你都背下来了?”
“嗯呢,不是花局说每个职工都要背的么?”路樨一脸理所当然。
丰饶彻底沉默了。
作者有话要说:丰饶半夜从床上惊醒:不是!谁没事背细则啊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