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芄兰(四)

“信儿,你来看看。”朱星离冲林信招手。

林信拿出腰间的小铜镜,扯过剪重的手指咬了一口。

“嗷!”剪师弟惊叫一声,被攥着手指在铜镜背后快速画了个符,就被丢到一边,委屈巴巴地举着受伤的手指。

铜镜里的景象逐渐变成了正向,镜中的人脸倏然消失。将镜子挪到棺材附近,寻到不游魂,但能看到尸体上未曾离体的魄。凡人死去,则魂魄分离,魂升天,魄随肉体入地。

三具尸体五官完好,皮囊没有塌陷,“魂没了,魄还在。活不过来了,但还能投胎。”

“令郎是在哪里找到的?”朱星离问了三人出事地方,没有多做停留,便带着徒弟们入山去寻。

采药的山,在镇东三十里处。悬崖峭壁,怪石嶙峋,古木高树遮天蔽日。朱星离寻了块平地,拿出一盒朱砂,一根玉笔,开始布阵。

“师父,真的是吞魂蛊雕吗?”剪重寻了片药草叶包住受伤的手指。

山中寂静无声,暮春时节,却没有鸟叫虫鸣,只有山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

林信端着尚未失效的阴镜四处看,三两下爬上一块高高的圆石头,沈楼就一步不错地跟着他,“你画符为何要咬师弟的手指?”

“咬自己的多疼,”林信笑道,把镜子凑到沈楼面前,“看,你牙上有片菜叶子。”

沈楼下意识地看过去,镜中却显出了一只野猪的游魂。

“哈哈哈哈……”林信忍不住笑起来,心道少年时期的沈楼真好玩,比二十几岁的时候好骗多了。

沈楼错开一步,挡在石头边缘,防止他笑的时候掉下去,“下次你可以咬我的手。”

“我哪舍得。”林信正笑着,随口就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说完两人都是一愣。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有些暧昧,林信摸摸鼻子,转身跳下石头,去给师父捣乱了。

朱砂列阵,一丈见方,最后一笔画成,朱星离摸出一颗鹿璃,让林信摆到阵眼上去。

满地的鬼画符,他也没说哪里是阵眼,林信毫不犹豫地就给放到了艮位。刚一落地,仿佛火山岩浆崩裂了地面,红光以鹿璃为中心四散蔓延,几息间点亮了整个法阵。

阴镜中看到零星几只野物的魂快速向阵中飘去,一道人影如白驹过隙倏然闪过。待要再看,镜面映出了林信自己的脸,符已失效。用肉眼看过去,朱星离画的大阵除了越来越亮,并无任何动静。但林信知道,这山中死去不足七日的魂,都被聚拢到了阵中。

聚魂阵会让死魂显出生魂的气息,倘若真有噬魂的怪物,这些魂应当能把它引来。

“北域有蛊雕吗?”林信安静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往沈楼身边凑。

百年前吞魂蛊雕如蝗虫泛滥,经过这些年的捕杀,几乎已经绝迹,偶有出没也很难遇上。上辈子他只见过一次蛊雕,还是在大漠上。对于今日的捉妖行动并不抱多大希望,多半要让想看新鲜的师父大人失望了。

“有,”沈楼言简意赅地回答,大荒那家的惨案,就是蛊雕所为,不过当年就提了一句,小林信肯定不记得,便换了个说法,“你可记得,赵家大少爷是怎么死的?”

“他才不是蛊雕吃的。”林信撇嘴。

“你怎知……”话没说完,山中忽然狂风大起,四周飞沙走石,枝叶翻飞,沈楼立时把林信拽到身边。

“哇啊——”近似婴孩哭嚎的嘶鸣,尖锐地穿透耳骨,漆黑沉重的大翅膀从林信方才站立的地方划过,罡风将林信狠狠推出去,一头跌进了沈楼的怀里。

“哎呀,没站稳。”林信没什么诚意地道歉,趁机在沈楼肩颈上蹭了下脸,正待站好,却被沈楼一把揽住,跃上虞渊剑腾空而起。

那怪物原本是直冲聚魂阵而去,半路上瞧见了新鲜可口的林信和沈楼,顿时调转过来。

虞渊落日剑在空中化作一道残影,飘摇至朱星离身边,朱星离两眼冒光地拍了二徒弟一巴掌,“重儿,上!”

“啊?”还没看清来的是个什么东西的剪重,就这么被师父推了出去。

雕身褐花羽,兽首生角,尖嘴浑圆如竹管露着空空的黑洞,正是古书中所言的异兽——吞魂蛊雕!

剪重被推到了蛊雕的屁股后面,只得抬脚踹了上去,好接力翻身。这一踹,立时把蛊雕给吸引过来,不再追杀沈楼两人,掉头来冲着剪重吼叫。

半夏剑未出鞘,剪重御剑与蛊雕在空中周旋。

那蛊雕因常年捉魂,比寻常的鸟都要灵活,可在半空中直接折返,丈许长的身子竟如蝴蝶一般上下翻飞。一掌拍在那仿佛要吸人脑髓的长嘴上,剪重侧身拔剑出鞘,削断蛊雕几根翎毛。

“对,砍它脖子!”林信跟朱星离两人闲闲地抱着手臂看热闹,不像是降妖除魔,倒像是来遛徒弟的。

剪重的剑法学的不错,只是御剑稍差点,无法灵活地在御剑和砍怪物之间衔接。躲过巨翅,跃上蛊雕的脊背,剪重提剑欲刺,却不料蛊雕突然翻身,巨大的利爪朝上,直朝他胸口抓去。再要向上提升已然来不及!

“唰——”一道凌冽如霜的剑光袭来,稳稳接下了那一爪,沈楼身形如电,挡开利爪之后毫不停滞地闪至外侧,松手让灵剑滞空,单脚踏在剑上,接力向上,收剑回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鹰踏!”剪重看到沈楼的动作,吃了一惊。

修士凌空需要借助飞剑,空中打斗只能在跃下剑的瞬间出招。这一招鹰踏,是仿照老鹰在空中踩在其他飞鸟背上借力向上的动作,极为难练,要与灵剑连到人剑合一才能使得出。

剪重至今还没学会滞剑于空,沈楼竟已把“鹰踏”用得炉火纯青。

“好小子,”朱星离收起没来得及出招的春痕,重新抱起手臂,愤愤道,“沈歧睿是积了什么德,竟生了个如此颖悟绝伦的儿子!”

“那肯定是人家玄国公教得好。”林信凉凉地说。

“呸,他会教个鸟蛋。”

沈楼并不着急出剑,绕着蛊雕来回绕圈,“这东西十分灵活,须得激怒了它才好下手,左边。”

“哦!”剪重应了一声,立时向左挥剑,蛊雕的大翅膀正好扫来,被他一剑斩断了前半截。

“不错,”沈楼淡淡地说了一声,晃身向下,直击蛊雕门面,剑刃与堪比金石的长喙相撞,擦出一串火花,“斩它尾羽,会虚空斩吗?”

“会!”手起刀落,剪重于虚空中挥剑,一道亮如闪电的剑光虚空斩向鸟尾。失了尾巴,蛊雕的身体开始倾斜,难以平衡,越发暴躁起来,长鸣一声,张开利爪朝剪重抓去。

这时候沈楼却御剑飞到了高处,没了帮助的剪重狼狈躲闪,“现在怎么办啊?”

林信挑眉,这沈清阙,恐怕一开始没打算帮到底,但一出手就忍不住开始指挥,自家师弟竟还如此听话,真是叹为观止。这场景,上辈子是绝不可能出现的。

“跟我来。”沈楼感觉到林信正盯着他看,在空中使了一招极为华丽的扶摇,引着那蛊雕追随而来,直扑到了朱砂满地的招魂阵中。

招魂阵突然红光大盛,一圈光柱冲天而起。沈楼加快速度,在光柱越过他之前逃出阵,那红光便如牢笼一般将蛊雕困在其中,封顶难出。

剪重吃了一惊,这招魂阵里竟然还套着一个困阵,沈楼是怎么看出来的?

“呀——”断了一节翅膀和尾巴的怪物在困阵中挣扎不已,朱星离立时上前,一剑斩断了兽头,而后祭出一只巴掌大的捕兽笼。笼子在空中变大,咣当一声将异兽罩住,逐渐缩小。

这笼子有空间叠加阵,可以将东西变小,但只能装死物不能装活物。

“却笼?”沈楼认得这东西,乃是朱家的宝贝,世间仅此一件,“你师伯还真疼你师父。”

“有吗?可我师父每次回家都要挨打。”林信小声跟沈楼咬耳朵。

“哈哈哈,竟然真给我捉到一只,走走走,回家去!”朱星离把却笼揣回袖子里,支使剪重弄些水来冲掉朱砂阵,兴高采烈地拍了拍沈楼的肩膀,“你怎知我在招魂阵里叠了困阵,你懂阵道?”

“猜的。”沈楼避开朱星离的拍打,言简意赅道。

朱星离拍了个空,呲牙骂了声臭小子,转而去揉林信的脑袋,同样被躲开了,“师父,我方才在镜子里瞧见一条人魂。”

“是么,我瞧瞧。”朱星离接过镜子捏了个法诀,虚空一抓,便将刚从聚魂阵里散出来的一条人魂投进了镜像里,那魂很是虚弱,隐隐绰绰的,勉强能看出是个少年。

“这不就是药铺那家的药童么!”剪重一眼就认了出来。他记性极好,特别是认人脸,镇子里那匆匆一瞥,在场四人就他记住了。

应该已经被吃了的魂,为何会在外游荡?

“估计是蛊雕吃多了,打嗝吐出来的残魂。”朱星离说着,放了那条懵懵懂懂的魂。

“也可能是放屁……咳……”林信说了一半,意识到沈楼在场,生生给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