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水少不得工部协作,皇帝又下了一道旨意,将工部侍郎指派与他们同行。
整顿完毕后,一行人轻车简行,从京出发,往西北凌汛最为严重的朔方行去。
初始的十天,因途经辖地距京城富饶之地较为近,姚蓁还算适应。
渐渐的,马车驶离京畿,平原拔地而起,山脉错落高低,她渐渐有些不大适应。
公主代表皇家威仪,故虽她多有不适,却不能表露,只成日煞白着一张小脸,待在马车内,除却停车休整外,极少露面。
更别提寻找机会与秦颂相处。
这一日,她们行至信陵。
信陵属姚蓁三叔信王封地,宋濯派人先行一步通报,车队在驿站稍作休整。
姚蔑倚靠着车厢,百无聊赖,后脑勺一下一下磕着车壁,弄出一些动静来。
宋濯自外挑起帷帐:“怎么了?”
姚蔑神色恹恹:“没怎么,有些无聊……”
他看见宋濯,眼眸亮了亮:“宋哥哥,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
宋濯淡声道:“殿下请问。”
姚蔑眨眨眼,看向一旁惨白着脸的皇姐,眼眸滴溜溜地转了转,道:“你上车来。”
宋濯婉拒:“不妥。”
姚蔑探头向外看,见车队休顿的差不多了,将要进城,便指了一名侍从,让他牵走宋濯的马。
“骑马多累啊,”他道,“你歇一歇,马儿也歇一歇,快上车罢!”
宋濯只好上车。
姚蓁微微掀起眼帘,同他搭了两句话,因为在马车中,她便没有强支起精神,气若游丝,脸色惨白,不愿过多言语。
宋濯落座在姚蔑身侧、姚蓁对面,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
马车渐渐行驶起来,姚蔑随口问了几个胡诌的问题,便不再缠他,歪在塌上假寐。
宋濯捧着书本看,久久盯着一页,似是遇到了困惑,眉尖微蹙。
姚蓁浑浑噩噩瞧见,怕自己弄出动静叨扰到他,放轻鼻息。
宋濯眉头蹙地更紧。
行到人烟稀少的山路,路面不平,有些颠簸,姚蔑被颠醒,揉着眼眸掀开帷帐。
外面天气晴朗,惠风和顺,远处返青的高山缓缓后退。
他轻轻“咦”一声。
姚蓁看向他:“怎么了?”
宋濯亦放下手中书本。
姚蔑问:“近来未曾降雨,西北又少雨,为何会有水患?”
他看向姚蓁,姚蓁不知。
又看向宋濯。
宋濯沉吟一瞬,缓声道:“朔方靠北,河面常年凝冰,河水……”
他缓声说着,姚蔑来了兴致,聚精会神地听。
姚蓁听着两句,犯了困,托着腮沉沉睡去。
宋濯解释完,低声问:“听懂了吗?”
姚蔑用力颔首。
宋濯便将目光扫向姚蓁,后者撑着脸,睡得香甜,脸颊硌出深浅不一的红印。帷帐被颠得起起伏伏,透进一些光亮来,映在她脸上。
他看着她雪白的侧脸,目光沉沉,晦暗不明。
马车忽然一晃。
宋濯扶着桌角立起,低声对姚蔑道:“留神。”
他才说完这一句,马儿长长嘶鸣起来,车厢东倒西歪,将姚蓁颠地摔在桌案上。
有人在嘶吼:“保护太子与公主——!!”
姚蓁被颠醒,揉着眼眸,不明所以地直起腰身,眸中还带着一点懵懂的水光。
下一瞬便被一双强有力的臂膀紧紧揽住腰身。
宋濯面色沉郁,一手牵着姚蔑,一手揽着姚蓁,在马车倾覆之前,带着他们闯了出去。
马儿脱了缰,马车翻滚几圈,掉落至一旁湍急的河水中。
姚蓁还未完全清醒,眼瞧着马车顶没入水中,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
她受了惊吓,一身冷汗,心跳砰砰,双手下意识紧紧地攥住宋濯的蹀躞带。
禁卫团团围在他们身侧,刀剑出鞘。
而他们对面,是一排密密麻麻的黑衣人。
秦颂在侍从的护送下,慌张地跑过来,目露担忧:“没事吧?”
他的目光落在宋濯揽住姚蓁的那只手上,目光一滞。
宋濯松开姚蓁的腰身,将姚蔑推给他,嗓音冷沉:“你保护好太子。”
情形危急,秦颂咽下喉中不适,连声应:“好。”
姚蓁脑中混沌,一时未及时说出“我也跟着秦公子”。
这一犹豫,等她回神时,秦颂早已带着姚蔑走远,而宋濯抽出腰边佩剑,将她护在身后,与人缠斗。
姚蓁怔了怔。她原以为,他佩剑只是用于装饰,未曾想到,他当真会用剑。
远处,工部侍郎吹胡子瞪眼,扬声道:“贼人尔敢!我们乃是陛下的钦差……”
黑衣人一剑当头劈下:“要的就是你们的命!”
姚蓁惶惶不安,他们一路行来,十分低调,这些人的阵仗,分明就是冲他们而来!
她眼皮急跳,一时想不到何人如此大胆。
宋濯护着她,渐渐从黑衣人的重重包围中退出,退往通向城中的吊桥之上。
他站在桥上,与远处侍从对视一眼,后者领会他的意思,领着人,缓缓朝这边撤离。
队伍随行中,有许多武艺高强的禁卫。强悍武力压制下,对方很快落了下风,渐渐支撑不住。
有几人朝这边追来,皆被宋濯一一解决。
他们二人,缓缓撤离,即将越过吊桥,到达相对安全的河对岸。
姚蓁的双手仍紧紧攥着宋濯腰身处的布料,因为惊吓,手中沁出许多汗,眼睫上沾了泪珠。
腰身熨帖着温热,宋濯蹙眉,回头,瞧见她欲哭不哭的模样,终究是没有说出什么。
这时,黑衣人中忽然爆出一声爆喝,有人指着宋濯姚蓁的方向,大吼道:“快抓住那边那个女的!!那是公主!!抓住她,主公保你们妻儿平安,一生富贵!!”
十数人一哄而上,朝姚蓁与宋濯方向奔来。
宋濯神色淡然,将姚蓁牢牢护在身后,手中剑柄翻转,剑花一挽,便杀退一人。
姚蓁心跳的厉害,紧紧跟随他,这时候竟还能分出心神,想,这人用剑真好看。
贼人纷拥而至,被宋濯步步逼退,目光对视,其中一人蓦地后退,将吊着木桥的麻绳砍断。
仅剩的四五人,狞笑几声:“断了你的帮手,看你还怎么护这个娘们!”
宋濯面容肃静,不回应他们,偏头,低声对姚蓁道:“公主,跟紧。”
姚蓁用力点头。
宋濯缓缓提起剑。
贼人齐齐扑上来,面色狰狞,杀红了眼。
宋濯一面应对,一面又要分出心神护住姚蓁,额角渐渐渗出汗珠。
姚蓁虽然畏惧,被他护住,又觉得安心。
她不曾将畏惧表露出来,只是一双眼眸流露出忧忡目光,面容还算镇静,紧紧跟着他的动作,以防自己拖累他。
吊桥绳断,掉入湍急河水中,侍从禁卫来到对岸,距离太远,他们过不来,只能瞧着战局,焦灼万分。
姚蔑担忧姐姐,眼瞧着姚蓁被团团围住,终究还是孩子心性,“哇”的哭出声:“皇姐!阿姐!!”
哭喊声遥遥传过来,姚蓁听见,分了心神,脚步微顿,未能跟上宋濯——
耳后扬起一阵刺骨的冷风,姚蓁知道,是有人趁机偷袭。
她惶然不已,浑身血液逆流,一时作不出反应。
宋濯余光瞥见,寒声道:“找死。”
千钧一发之时,他手臂猛一发力,将姚蓁扯进怀中。剑尖削断姚蓁一缕散落的碎发,宋濯目光微凝,足尖一抬,踢开砍向她的那柄剑,连同贼人一同一脚踢开。
她腰肢纤细,身姿柔软,倒入他怀中。
宋濯单手拥着姚蓁,怫然动怒,面容沉郁,剑起剑落,极快解决掉余下几人。
……
他丢开染血的剑,撤离几步,鼻息略重,看向姚蓁:“没受伤罢?”
姚蓁从他怀中惶惶抬眼,缓慢地摇了摇头。
她的发髻在混战中散乱开,乌发贴着惨白的唇瓣,面颊上泛着病态潮红,眼睫挂着泪,楚楚可怜,哪里还有半分公主威仪。
方才她当真是吓坏了,以为自己即将不明不白的死在这荒郊野外。
宋濯松开她,她足底趔趄,站不稳,犹豫一瞬,又将她扶住。
他的手臂被她握着借力,两人挨得极近,她垂落的长发缠在他的臂弯中,滑进他手心,水一般流泻。
宋濯垂眸,盯了一阵,没有出手拨开。
两人行至河畔,与对岸众人遥遥相望。
姚蓁小声道:“过不去了。”
宋濯道:“嗯。”
她的手搭至宋濯的衣袖上,用了一点力气攀住,抬眼看宋濯,眼眸中泛着潋滟水光,柔声道:“怎么办?”
宋濯目光逡巡一阵,发现他们那边还有另一条小径可走,只是可能要绕些路。
而他们所在的地方也有路通往城中。
他便把自己的打算同姚蓁说,一边说着,一边打手势给对岸的侍从看,示意他们绕行,至城中再汇合。
侍从颔首,一一应下。
安排完,宋濯偏头看向姚蓁:“公主,还能走吗?”
姚蓁仰头看他,琢磨着他话中含义,缓缓点头。
她的眼眶还因方才的惊吓而泛着薄红,下颌尖尖,衣裳单薄,娇躯在微微颤抖,身后是滚滚的浑浊河水,仿佛下一瞬便要将她裹挟其中。
宋濯目光微动,松开她,向前迈了小半步,又这返回来,侧身看她。
她欲跟着他,然而又踉跄一下,站不稳,往前一扑,下意识地揪住身旁可以借力的东西,一把抓住他的手。
宋濯的目光,一瞬间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姚蓁歪头看他,又垂首看二人相牵的一双手,眼睫颤动,眼眶在宋濯的目光中,一点点由薄红变得绯红。
她轻声道:“你别丢下我呀……”
声音酥酥柔柔,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依赖与娇气,猫儿似的。
宋濯浓黑眼睫垂落,目光落在她牵着自己的手指那只柔嫩小手上,没有回应。
最后,他缓缓摇头:“不会。”
他没抽出手,任凭姚蓁将他的几根手指紧紧攥住。
鼻尖始终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宋濯眉心微蹙,足下步伐快了许多。
走出几步,他忽然顿足。
目光沉沉,看向姚蓁牵着自己的那只手。
目光向上,流连至姚蓁泛红的脸上。他探手摸了摸姚蓁的额头,滚烫滚烫,汤婆子似的。
他的手很凉,姚蓁趁机抓住他的手,将他的手背贴在自己烧红的脸颊上,满足地小声喟叹。
宋濯目光沉沉,盯了她一阵,没有第一时间将她推开。
他面庞俊挺,神色还算温和,眼神却微冷。
姚蓁尚且存有几分理智,因他微凉的手回神后,便倏地将他松开,两人拉开距离,她默不作声的跟在他身后,心中犹豫,拿不准是否应当抬眼看他,怕自己不妥当的行为惹他生厌,他会将她丢在这荒郊野外。
然而她等了一阵,宋濯并未出声责备。她支着混沌的脑袋,悄悄抬眼睨他,他清凌凌的目光浅浅从她身上略过,面容淡然平和。
姚蓁顿了顿,想,这人虽瞧着冷了些,相处起来,却并没有那样疏离,她此前是狭隘了。
血腥气仍萦绕在鼻尖,宋濯难以忍受,步履稍快了一些。
姚蓁在马车上颠了许久,本就精神恹恹,又发了热症,提着裙摆追他,鼻息急促,怎样也跟不上。
她心房急跳,身侧萦绕着的浓重的血腥气直冲鼻腔,竟将她逼得气血翻涌,两眼一翻。
宋濯留心着身后,听见脚步声慢了下来,回头,恰好瞧见她摇摇晃晃、即将晕倒在地的模样。
他长臂一捞,将她扶稳,她跌跌撞撞扑入他怀中,双目紧闭。
宋濯紧紧盯着她,沉声唤了一句:“公主?”
姚蓁丝毫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他眉头紧蹙,沉沉看了她一阵,将她拦腰抱起,疾步往人烟处赶去。
作者有话要说:贴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