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狸奴

伞柄是棕木色,映得他本就苍白的手指愈发的白,却并不显无力,指节带有沉甸甸的骨感,将伞牢牢握在手心。

姚蓁颔首,两人便一同行礼道别。

走到殿门前,宋濯撑起伞,姚蓁走进伞下。伞面阴影倾覆过来,堪堪可容得下两人身形。

竹青伞面缓缓移动,两道矜贵的身影没入茫茫的大雪中。

公主并不习惯与旁人距离这般近,起先,离他有半臂距离。但这伞实在小的可怜,走了几步后,她余光瞥见宋濯将伞倾向她,他的肩背又十分宽阔,另一半肩膀很快落满细碎的雪。

她便朝他靠近了一些,两人衣袂紧挨,能清晰的感知到他身上凛冽的气息,强势到连风雪的寒冷都似乎被驱散许多。

殿中热气十足,才走入雪中时,姚蓁并未感觉到冷。

走出一段距离后,热气渐渐褪去,她才意识到自己身上仅仅穿着一件单薄的宫装——宫婢和她手中的裘氅都被落在太清殿中了。

伞外雪正浓,殿中情况未可知,又走了许久的路,绣鞋上沾满了融化的雪,很凉。

姚蓁不大愿意折返回去。

然而宋濯不比寻常人,她不好差使他,帮她拿回裘氅;她在此地等他,也冷。

不若快步赶回宫。

她抬头瞧向宋濯。

后者目视前方,神色淡然,鼻骨在脸颊投下一层浅浅的阴影,身上的大氅,绒毛肆意纷飞。瞧上去暖和极了。

他与她并不熟识,贸然向他要大氅,或者靠近他取暖的举动,都不妥当。

姚蓁默默朝他身后侧了侧,想以他的身躯为自己略微遮一遮寒冷的风雪。

走了几步,宋濯忽然侧过脸,沉声唤她:“公主。”

他的鼻息温热,洒在她的耳边,她有些酥痒,顿了顿才应:“嗯?”

两人眼神碰上,宋濯清沉的黑眸微动,示意她接过伞。

姚蓁虽有些不明所以,但伸手接住。

伞的重量不轻,伞上又覆着一层积雪,姚蓁极少自己撑伞,没料到这样重,公主细嫩的手一时承受不住这样的重量,手一歪,伞盖摇摇晃晃,眼瞧着要砸到宋濯的头——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探出,擦过她的手,稳稳将伞握住。

他将积雪抖落。伞面缓缓扶正。姚蓁掀起眼帘,对上他波澜不惊的眼眸:“拿好。”

姚蓁迟疑着接过伞,这次用了双手,屏息凝神,将残留他温度的伞柄紧紧握住。

他人性子冷,体温倒是温热的很。

宋濯用低沉的嗓音解释:“伞骨用檀木制造,比寻常伞重了一些,女子拿着的确费力。”

姚蓁不知该应什么。心中有些埋怨,他为何不早些提醒。

正搜刮着话术,身后猛地刮起一阵温热的风,缓解了她的寒冷。

视线所及,一片雪白。她微微讶然,下一瞬,被宋濯的大氅紧紧裹住。

她举着伞,没有空余的手,不便系带。

宋濯便垂着眼,手指擦过她的脸颊,挑起那带子,修长的双指翻转,将领口束好,随后接过伞,淡声道:“走罢。”

姚蓁微微抿唇,未曾想到他竟看出她不愿意说出的窘迫,纤长睫羽轻颤,心中攒出一股暖意。她将脸往衣领中埋了埋,小跑着依在他身侧,快步往自己的宫殿走。

到了嫏嬛殿,一抬眼,门前簇拥着许多宫婢。瞧见她,有几名宫婢举着伞快步前来。掌事的大宫女神色焦急,似乎有什么话想要急切的告诉她,眼神不住往宋濯身上瞥,欲言又止。

姚蓁眼皮急跳,会意,让宫婢引着宋濯先去偏殿稍一歇息,自己提着衣摆,穿过浓厚雪幕,匆匆跑进殿中。

“怎么了?”姚蓁问。

宫女惶惶,不敢直视她的眼:“方才皇后娘娘来寻公主,在殿中停留一阵,发现了公主前些日子捡回的狸奴,此时、此时正在殿中发怒呢……”

姚蓁鼻息一窒,眼睫乱眨,停滞一瞬,抬手推开殿门。

殿中没有光亮,推开的一线门缝,是唯一的照明,可供朦胧视物。

宫人垂首肃立,有些压抑的气氛正在弥漫。

姚蓁收敛心神,缓缓走入殿中,瘦长身影被拉长,风雪肆虐,她的衣摆被吹得飞舞,脆弱的仿佛下一瞬便会被卷走。

感觉到有目光沉沉落在身上,她伏在地上,双手合拢,给高台上的皇后行了叩拜礼。

皇后沉声道:“回来了。”

“是。”

“说说罢。”她命人将姚蓁安置狸奴的竹篓拿出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宫人掀开竹盖,狸猫尖细微弱的叫声响起,不绝于耳。

姚蓁立刻道:“女儿有错。”

“初雪时,女儿途经学堂,偶然发现濒死的它,于心不忍,便将它带了回来……”

皇后没应,冷笑两声:“这孽畜,吵得本宫脑仁痛。”

姚蓁立刻想到,幼时她养了一只幼犬,因见到母后而吠叫不止,被宫人活活打死,立刻颤抖起来。

殿中一片死寂,瘦弱狸猫的叫声格格不入。

姚蓁听得揪心,双手死死揪住衣摆。

皇后的指尖磕着木桌,一下又一下,忽然一顿:“你去学堂做什么?”

“女儿去找陆夫子请教学问。”

其实不是,她是去寻秦颂的,想借着请教学问的由头,去瞧两眼心心念念的人,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这个借口,正好可以来应付母后。

闻言,皇后的脸色好看了一些。

她招手让姚蓁起身,站到她身边来,漂亮的凤眸闪着柔和的光,唇色嫣红,容貌倾城,温声道:“你要时刻记住,你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莫要因此等污浊之物染尘。”

姚蓁垂眸,安静应是。

皇后提起竹篓,掀开褥子瞧了一眼,小猫瘦弱的不如她一只手掌大小,有气无力的叫着。

“的确可怜。”皇后道,“但公主殿中,不要有此物。——你在哪捡到的它,便将它放到哪边去罢。”

姚蓁抬眼看,外面是密密匝匝的雪花,这么冷的天,她若是将小猫放回那偏僻之地,不出一个时辰便会冻死。

她欲出声恳求,想要皇后宽限一些时日。

怎知皇后忽然惊叫一声,径直将竹篓甩了出去!

——那小狸猫感觉到温暖的手,猫爪胡乱试探,尖利的爪钩不小心勾到了皇后的指尖!

宫人齐齐跪下请罪,姚蓁脑中“嗡”一声,眼睁睁看着竹篓落地,小猫滚了出来,发出尖锐的惨叫声。

嬷嬷迅速道:“奴婢这就去将那小孽畜打死!”

皇后应了一声什么,姚蓁没听清,只觉得她红唇翕动,十分可怖。

宫人快步上前,眼瞧着就要走到小猫身侧,姚蓁不知从何涌出勇气,疾奔过去,用力推开她们,捧起小猫就往殿外跑!

到底是十五六岁的少女,身量轻盈,很快便甩开身后一众宫人,跑的不见影。

她浑身发颤,双眼绯红,冲进浓重的雪幕中。雪花砸在脸上,针扎一般密密麻麻的痛,很冷,赶忙将狸猫收在袖中。

所幸狸猫并没受伤,睁着水蒙蒙的湛湛眼眸看她,看的她心中泛着柔软的酸。

一路疾奔,红墙映雪,疾略而过。

她抱着狸猫,在雪中顿足。四下环顾,一片茫然,一时觉得这皇宫十分陌生,不知该往那边去。

偌大的皇宫,竟然没有一处是她想去的。

落雪扑簌,天地寂寥,姚蓁心中一阵悲戚。

蓦地,身后道路上传来隐隐约约的脚步声。

姚蓁心中一紧,以为是有人追上来,正要抬步走,余光瞥见一角天青色的布料。

她想起来,宋濯便是穿的这身衣裳。这颜色寻常人难以驾驭,宋濯穿着好看,她印象略为深刻。

一回眸,果然见宋濯执伞缓缓而来,瞧见她的狼狈模样,眸色依然淡然,微微颔首:“公主。”

姚蓁仰首看他。她眼尾绯红,目光炽热,眼睫湿润,不知是沾了碎雪,还是才哭过,将宋濯瞧得微微一滞,迟疑的停步在她几步开外的距离。

她听见了嬷嬷的喊叫,浑身一抖,疾步朝他跑来。

此时雪势渐渐小了,风却愈发肆虐,不知是风吹还是她跑的太急,扑进他怀中时,她的发簪滑落,叮啷落进雪地里。

绾的十分规整的发髻散开,寒冷的发丝,冰丝绸一般滑了他满手。

宋濯伸出的手僵在原地。

她的手也是凉的,眼眸直勾勾的瞧着他,眸色潋滟,满是恳求,双手摸索着去寻他的衣袖,摸到了,便不顾一切地紧紧攀住。

“求你,”她眼中潋滟着一汪泪,嗓音褪去平时的冰冷、不近人情,软糯而带着一点哭腔,“帮帮我……”

她掀起衣袖给他瞧,一截藕段般雪白柔腻的腕子下,探出一只颤巍巍的狸猫脑袋,花色是规整的灰黑白。

姚蓁长发散在身上,披在脸颊边,乌发映雪肤。

一人一猫,皆是眼中水汪汪,神似地楚楚可怜。

宋濯喉头微动,冷静地抽回手,眸色沉沉,一言不发。

一声声恳求无果,姚蓁眼中盈着的那汪泪水,摇摇欲坠。

他是这般的心冷,传闻他又极度好洁,怎会出手相救。

姚蓁的手指从他的袖口一点点滑开,眼神中充斥着无助。

她忽然想到,她的母后,与宋濯母族,有些渊源。

于是她再次将手按在他的袖口之上,低声恳求:“宋濯哥哥,求你,将她带走罢。”

“天怎么冷,你若不带走它,它会活活冻死的……求求你……”

说到这里,情之所至,她再也忍不住,眼尾滴落一滴晶莹的泪珠,滑过脸颊,垂在小巧的下颌之上。

在她唤出那一声“宋濯哥哥”后,宋濯眉头微蹙,神色似有动容,垂眸看向自己的衣袖。

姚蓁瞧出他的心软,喜不自胜,小心翼翼将小狸猫捧出。

小狸猫又开始哀叫。

宋濯深深看了姚蓁一眼,目色翻涌,鼻息微沉。

一墙之隔,不断有声音传来,姚蓁不敢再耽误,趁他态度松动,迅速掀开他的衣袖,将小狸猫安置进去。

冰凉而柔嫩的手指,始终若有若无地触着他的手臂。

作者有话要说:宋某人(面色沉静,心中气急败坏):她存心勾./引我。

窈窈和猫猫(睁着水汪汪无辜的眼眸):喵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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