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穿廊而过,夜里风势渐起。
站在廊下的少女忍不住轻抖了下身子,像是很冷。
她固执地看着面前的人,等着他做出回答。
她的一举一动都落进少年的眼中——轻颤的睫毛,轻抖的身子,还有努力藏进斗篷里的纤白手指。
她很冷,但是不肯在他的沉默中离去。
长久的安静后,还是宿渊最先败下阵来。
像是经历很多次这样的无奈,他在少女刻意的示弱哀求下,答应她的请求:“好,不会食言。”
“你说的,不许反悔。”卫芙眼中漫上笑意,她隐约觉得宿渊的这句承诺是真的。
若真的是说一句谎话,又何必犹豫这么久?
她提起宫灯,打算往外走去,走了两步想起一件事,又回头道:“我外祖母不放心,所以回京后你需要暂且住在我外祖母府中 ,可能……还会有看押你的人。”
“嗯。”宿渊仍坐在那里,他简略地应了一声,像是住在何处都没什么区别。
卫芙朝四处看了看,往后退了两步,微低了身子在他身侧道:“但是你放心,我会偷偷去看你的。”
少女低身,柔软的青丝自她肩头落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他不想看,却也避不开。
她这话说得谨慎低小,像是怕被谁听见似的。
不是说有人看押,她又要如何去看他?
卫芙说完便直起身子,往外走去。
这一次她没再回头。
她走在回廊上,手中拎着的宫灯随风轻晃,烛火摇曳出柔和温暖的光晕,将她的那一小片天地照得很亮。
像是月光独独眷顾她一人。
廊下少年站着,他的目光追随着那一小片天地,直到最后一点光亮消失在院门外。
他想,她真傻。
他说什么便信什么。
什么桃林春景,他根本就不期待。
回京之后,很快就到了腊月。
腊八这日落了场雪,卫芙在府中和众人一起用过午膳,就让人备了马车准备去大长公主府。
出了世安苑的明间,便和卫嘉撞上了。
屋内还有其他人在,卫嘉不敢大声,就小声阴阳怪气地道:“堂姐眼光可真是好,只可惜人家那么好一个苗子,却要窝在那小小的院子里当什么护卫,也不知道他心里会不会生怨?”
这话还能指谁,自然是在说宿渊。
卫嘉之前被定阳侯说了一顿,明面上不敢再胡言乱语,且这些日子外面的流言风向也渐渐变了。
怀宁县主身边的护卫,杀了狼王夺了冬狩的头名,这消息快传得满京皆知了。
只是他没能第一时间面圣,养了许久的伤,陛下便赏赐了一些东西作为嘉奖,这些赏赐之物都送到了卫芙那里。
外面开始说,是怀宁县主心善仁慈,不吝银钱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少年,少年为报救命之恩,这才留下来做一个护卫。
他武功高强,待遇好些也正常。
卫嘉不明白这些话的风向怎么转变得这么快。
卫芙却很清楚,因为她回京没多久,严蔓儿就派贴身婢女把那副寒玉雪石棋送来给她当歉礼,还有一些严蔓儿自己平日里都舍不得用的珠宝首饰。
宿渊在陛下面前留了名字,严蔓儿就更怕了。
她怕到时候找她算账的不止卫芙一个人,所以赶忙解决外面的那些流言,想尽法子去传卫芙的好话,用尽平生所学加上说书先生的美化,把卫芙说成是一个人美心善的仙女人物。
这些动静到底还是让严府的人察觉了,自己做的亏心事没瞒住,严蔓儿这些日子也不好过,被禁足不说,还要担心卫芙没有消气,当真是折磨。
卫芙连一个眼神都不想丢给卫嘉,这么低级的挑拨离间也就她能说出来。
外面雪景飘然,银兰撑伞,卫芙步入伞下,慢悠悠丢下一句话:“自己气度小就算了,但这样想别人就不好了。”
这是一点不掩饰地骂她肚量小呢。
卫嘉气得跺了下脚,却也不敢追上去辩驳。
马车很快到了大长公主府,卫芙先去见了孟重宜,陪着吃了一碗腊八粥,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天南谈到地北,就是不谈近前的事。
张暮昨日来了,一切都准备妥当了,这两日就可以开始试着解毒了。
先化解他体内的血蛊蛊毒,而后再药浴驱散其他的蛊毒毒性。
最危险的一步,就是化解血蛊蛊毒的这十五日。
能不能撑得下去,只能看他的造化。
张暮问了宿渊的意思,他说从今日傍晚开始解毒。
之后他会有一大半的时间混沌着,所以今日有可能是他最后清醒的时刻了。
卫芙想着,还是去看一眼吧。
孟重宜当然看得出她的心思,最终摆了摆手:“去吧,不要留太久。”
外面飞雪不断,若是平日,卫芙会很爱看这雪色覆盖的轻盈纯白之景,但今日她心中想着一个人一件事,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
宿渊之前住在大长公主府最偏远的一处院落里,门外有两个护卫看押,附近还有别的护卫待命。
孟重宜始终忌惮他的血奴身份。
如今他已经离开这处院落,前往附近的地牢。
那地牢少有人知,里面阴暗潮湿,还有上好的坚硬玄铁锁链,锁链上黏腻的鲜血味道很重。
只需一眼,宿渊就能看出这地牢里曾经沾染的血腥,但是它很久没用了。
如今的大长公主,早已没有什么仇人,过往权势利益纠缠出的恩怨情仇,早已随着先帝的故去而消散。
她将这地牢封了起来,未曾想过,却还有重启它的那一日。
“时辰未到,公子可要先上去待一会儿?”
约定是在酉时一刻服下解药,而现下还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护卫想,正常人不会想再这样的环境里多留。
此间阴暗压抑的环境,会让人十分不适。
“不必。”然而面前的少年摇了摇头,他如入常境,走到玄铁锁链附近,垂眸看着那黑沉沉的玄铁,这上面的色泽不仅是玄铁本身的黑色,还有鲜血凝固之后渐渐发黑的颜色,混杂在一起,像是染着极重的阴暗戾气。
宿渊伸手试探扯了扯,这锁链的一端缠绕锁在两根坚硬的铁柱上,铁柱往下深入地底,他虽有悍然力道,却也很难拽动柱子移位。
这才是孟重宜要将他关在此处的原因。
有了这层确保,她才敢让张暮为宿渊解毒。
仅仅这几日的时间,他体内的蛊毒就又发作了一次,但这一次他先将自己药晕过去,没有造成任何事端。
而卫芙那边自然是不知情的。
“这里,是不是锁过其他的血奴?”少年声音在地牢幽幽想起。
跟在最前方的护卫,年纪已有三十多,他闻言,怔了一下,想起少时好奇之下窥探到的场景,他皱眉道:“是。”
“他们,死了吗?”
他问得很是轻飘,护卫却没有及时回答,长久的沉默后,他才应道:“都死了,死前……已经不能说是人了。”
明明是一个人,最后却那可恶的蛊毒变成了一个杀人恶魔,死前连清醒的意识都没有了,耗尽最后一点力气挣扎着想要出去,也只是想着要杀人,要让那双手染更多的血腥。
或许那时,死对他们而言,是解脱。
整间地牢里再无半点声音,如暗沉的冬夜,万籁俱寂,寻不到一点生机。
少年站在那里,静静等着他的未来,一个极有可能向死的未来。
就在这种压抑到喘不过气来的寂静中,地牢上方传来少女清越的声音。
“他在底下吗?”
那声音穿透寂静无声的昏暗,传到了宿渊的耳中。
他心念一动,未待思考清楚,身体自己先作出了反应。
他转身朝着地牢入口的石阶上看去。
随着脚步声的快速接近,少女雪白斗篷的一角出现在上方,她走得很快,蓬松如云的斗篷领口沾染着些许雪水,像是被猫打湿的毛发。
她的鼻尖冻得通红,一边往下走一边还忍不住搓了搓手,呼出的莹白热气将她的面颊罩得有些不分明。
今日外面这么冷,她其实可以不来的,宿渊想。
护卫见到卫芙,行礼之后便往后退开。
卫芙没急着上前,她看了看地牢中间那张沾满灰尘的脏桌子,皱了皱眉。
这桌子看起来百八十年没用了,擦是擦不干净了。
算了,她这么想着,从银兰手中的食盒取出一碗腊八粥,粥还有余温,今日外面太冷了,哪怕努力保着温,也确实有点不太热了。
不过还能吃。
卫芙端着这碗腊八粥走到宿渊面前,朝他盈盈一笑:“今日是腊八,府内煮的腊八粥太多了,喝不完,所以我带了一碗给你,里面还加了一点糖。他们说,喝了腊八粥,接下来一年都会健健康康,你要不要尝一尝?”
她绕了大半个大长公主府过来,到了宿渊面前,却不愿说出自己是特意来送这碗腊八粥的,听起来就好像只是粥太多了,所以顺便分你一碗。
但她这一身风雪,很难遮掩。
走得太急,伞也不能将所有的风雪挡去,她的斗篷领口上还有刚刚融化的雪水,湿哒哒的,雪水碰到她的脖子,她很轻微的颤了一下。
宿渊注意到她那点轻颤,他伸手,修长的指节屈起,抚过那点雪水,像是在为她掸去一路的风雪。
他问,声音很轻:“为何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