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寒风骤起。
轿辇将冷风悉数挡在外面,卫芙与萧挽音坐在一处,孟重宜似是有些累了,正扶额闭眼小憩中。
萧挽音朝外祖母看了一眼,见她似乎睡着了,于是凑到卫芙耳边咬耳朵道:“我瞧着,宴上三皇子似乎一直在盯着你,他这人最小气了,怕是还记得禁足那件事,你明日记得躲着他点,别与他起冲突。明明是个皇子,气量也也不知怎么这么小,人家五皇子还比他小几个月呢,可比他沉稳多了。要我说啊……”
萧挽音私底下说话向来没有顾忌,但是毕竟她议论是皇室中人,一直假寐的孟重宜睁开眼,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
“这是在冼山别宫,纵使不在这里,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隔墙有耳的道理还是要懂得。”
孟重宜是听着她要说到皇储的事,这才出声提醒。
她一向疼爱晚辈,很少说重话,但一旦严肃起来,也很叫人害怕。
萧挽音心头一紧,她赶忙低了头小声道:“是我说错话了,以后断不会了。”
她刚刚是觉得和卫芙私底下说两句没什么,但外祖母提醒得很对,明面上的不对付是不对付,但私底下随意议论皇储,被人听去怕是要出事。
是她不谨慎了。
卫芙安抚地握了握萧挽音的手,她没有说话,只是因为萧挽音的那几句话,她不免想到一些过往之事。
如今陛下只有三子,三皇子和五皇子是最有一争皇储可能的,六皇子去年才出生还是个幼儿,生母位分又不高,看着是没什么机会的,但宫里宫外也有些风声传了出来,说是陛下对六皇子甚是疼爱。
陛下如今连四十都没过,刚过周岁的六皇子并非全然没有机会。
宫里宫外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东宫那个位置。
只有一个人,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卫芙不知道多久没有想起过他了——二皇子燕铉。
他曾是陛下最宠爱的儿子,那时人人都说他会是未来的皇储。
她年少时蒙陛下恩宠,有机会进宫和皇子公主一起读书,相处时日久了,三皇子燕铄因为她时常得先生夸赞,而对她心生厌恶。
她也不是个喜欢受气的性格,燕铄阴阳怪气,她必定也是要说回去的,往往这个时候,燕铉就会站出来缓和他们二人的关系。
小小一个少年说话做事都要讲规矩,规劝起她和燕铄也是通篇的大道理,简直比先生还要啰嗦。
卫芙那时觉得他是偏袒弟弟的,所以一点都不喜欢与他说话。
她与燕铄吵久了,矛盾越积越深,几岁的孩子下手根本不讲轻重,又或许燕铄就是那个性子,他根本不在意一只猫的死活。
与她拌了几句嘴,见说不过,就抢了她怀中的猫,猫儿受惊抓伤了他手背,他气愤之下直接让人把猫溺死在湖里。
卫芙被小太监押着,眼睁睁看着她养了一个多月的小猫,还没来得及认真取名的小猫,就那样挣扎着最后没了动静。
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了小太监的压制,激愤地推了一把燕铄。
落进湖里后,她是真以为自己要死了。
却没想到,能看到那样一幕。
燕铉,这个最讲理守礼的二皇子,把刚刚上岸的弟弟重新踹进了湖里。
旁人只知,她将二皇子溺死她爱宠的事告到了陛下面前,让燕铄被禁足一月。
却不知这根本不是她求来的,是燕铉说自己没有及时拦下弟弟行了错事,一面给自己加了罪行,一面又让燕铄的罪名落实,让他逃不了惩罚。
陛下下旨的时候,她还在外祖母府中养病。
燕铉带着陛下赐下的药品来看望她,她刚喝下一碗苦甚黄连的药,他便端着一碟子芙蓉糕出现在她面前,问她吃不吃……
轿辇停下,寒风顺着掀起的帘子缝隙吹了进来。
卫芙从回忆中抽身,她恍惚想到,她爱吃芙蓉糕,正是因为燕铉在她病中饮完药后给她送来的那碟芙蓉糕。
他送来的芙蓉糕和别处的味道不同,他说是用了自己调整过的食谱,没想到更合她的口味。
这食谱,她一直用着。
只是燕铉……
早在九年前就坠入浔水之中,尸骨无存。
卫芙仰头看着外面的数点寒星,心中有些怅惘。
也是在燕铉遇刺的同一年,西乾和东屹同时进犯,大晟内忧外患动荡数年,她父亲出征抵御外敌,最后却战死沙场。
好像从那只溺死在湖中的小白猫开始,她就一直在失去。
回廊风不静,卫芙走得很慢,慢到没有注意到前方有人等着。
少年一身深蓝衣衫,很不起眼。
她看到他腰间佩戴的白玉,才认出人,抬头看去,对上那双幽深蛊惑的桃花眸,她晃了一瞬,好像看到了站在她床前端着糕点的小少年。
他笑着,问她吃不吃,明明自己也受了罚,却装成无事人。
宿渊注意到她目光涣散,她像是在看他,但又像是在透过他看向旁的人。
他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了。
只是他不想问。
她在看谁,对他而言根本不重要。
他还是更好奇她身上异香的秘密。
“我的毒,可能会在这几天发作。”少年嗓音沉沉,像是浸在寒冰中,带着一股子冬夜独属的寒意,激得卫芙瞬间回神。
是她恍惚了,路上一直在想燕铉,这会儿见到宿渊竟也生了幻觉。
“你能预判你毒发的时间?”卫芙目光重新凝聚。
她发现她忘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宿渊一直表现得很安静无害,她也就忘了他那日发狂的模样。
如今是在冼山别宫,他可不能在这里闹出什么动静。
“不能,”宿渊淡淡地道,“但应该就在这几日了,具体是什么时候,不能确定。”
他能感觉到体内越发汹涌的杀意,今日在小树林里,只是一点点的厌恶,都让他克制不住想要杀人。
还有掷出的那枚玉石,他勉强控制住力道,否则伤的就不是马腿而是人。
“我不是给了你沉眠香吗,你若察觉不对就立刻……”
“若是出了意外呢?”宿渊打断她的话,他直直看向卫芙,无情地道,“我连自己清醒都保证不了,你要赌我能不能及时把自己药晕吗?”
卫芙呼吸一窒,她忽然觉得,带宿渊来冼山别宫也许是个错误的决定。
但是采药这件事,她一个人很难做到。
卫芙闭了闭眼,她开始想怎么办。
上次寻张暮给他诊治过后,她让张暮取了她和宿渊的血回去研究,看看能不能研究出缓解毒性的解药。
但是这么久过去了,张暮那边依旧没什么头绪。
他只透露了两点,一是冼山境内有一味药或可解毒,二是非常之时,或许能试试她的血。
卫芙拧眉,她没开口,在思考要不要这么做。
张暮也不能确信她的血是不是真起作用,但是宿渊说得也有道理……
寒风肆意掠过回廊,宿渊身形动了一下,正巧将寒风的来处挡去,少女衣角翻动的幅度小了些。
他看着她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像是做了什么决断,睁眼下定决心对他道:“你等等,我这里有一味药,或许能帮你一二。”
卫芙说完回了自己住处,寝屋内的烛光将少女身影清晰映在窗纸上,她似乎取了发间的簪子,宿渊看不清她接下来的动作,但能猜到。
她在取血。
果然,她是知道的,知道她的血也许对他有作用。
但她也是提防的,所以宁愿回去背着他取血,也不能真的让他知道药的由来。
“这是张院判之前给我的,说是配合兽血调制的解药,只是毕竟没有试过,所以我没敢让你喝。但事到如今,也只能让你试试了。”
白色的瓷瓶里装着鲜红的血,红色的封口将血的味道挡住了,但宿渊还是闻到了血腥味,那味道是从卫芙腕间飘出来的。
他对血味一向敏感。
她割了自己的手腕取血。
宿渊意识到这点 ,他忽觉心中躁意更加汹涌,有不知名的情绪在其中涌动,让他很是不适。
他沉默地接过那瓶药血,掀开红封,血腥味肆无忌惮地飘逸而出,他犹豫一瞬,还是仰头饮下。
浓重的铁锈味在口齿间蔓延而来,有些许红色液体流出。
卫芙看着眼前人,他薄唇难免沾染到些许流出的红血,血色点染他薄情的唇,像是雪中盛放的红梅。
他垂眸看向她,眸光不明,只是似乎像是石子投湖,他一向淡然如沉潭的眸底,被石子击出点点涟漪,好似成了一个漩涡,引人深陷。
他的唇上还沾着她的血,如此一看更像是一个以血为食的妖精,在月色下更添魅惑之色。
卫芙觉得她大抵是失血失昏了头,她撇开眸子,没再看他,“如何?可有什么感觉?”
夜色太暗,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宿渊好似在她耳侧看到点可疑的红,他盯着那抹红,伸手将唇上的血抹去,指腹染红,他轻声道:“嗯,好像有一点作用。”
他没骗她。
确实有作用。
只是这么点血,能起的作用并不大。
但是这证实了,她的血确实能缓解他体内的蛊毒发作。
卫芙还想问,宿渊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可以了,我会注意,不会出事的。”
说着可能出事的是他,最后说会没事的也是他。
卫芙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交代一句,明日随她去一个地方,她有一件事需要他帮忙。
明日还要狩猎,卫芙没再折腾,让银翘吹了蜡烛就睡去。
但许是今夜月下少年那唇上染血的模样太妖冶,她梦中也梦到了同样的场景,不同的是梦中她伸手抹去了他唇上的血,还问他血是什么味道。
梦中他握住的她的手腕,沉沉的目光压向她,薄唇轻启:“很甜,像是芙蓉糕的味道。”
……
梦醒,她揉着额角只觉这梦实在太荒谬,血怎么可能是甜的?她又为什么会把芙蓉糕和宿渊联系在一起?
睡前果然不能想太多。
卫芙下了定论,便将这荒唐的梦境抛之脑后。
冼山别宫东面有一大片被围起来的围猎场,今日里面跑满了被饲养过的兽类①,供陛下和其余人狩猎。
卫芙和萧挽音一起参与了这场狩猎。
她在经州时也跟随楚寒之上山打过猎,加上箭术准头极好,不愁在今日的比试中得一个好名次。
萧挽音则是来看个人热闹,只是刚进场中不久,她就和一人吵了起来。
那人是邵将军家的独子邵观循,邵父曾在萧挽音父亲手下做事,两家有来往。
萧挽音和邵观循却很不对付,两人一见面就吵,一个小事开头最后能吵到动手,小时候邵观循个子不高被萧挽音压着打,现在邵观循个子是高了,但真动起手来还是被萧挽音压着揍。
邵观循知道萧挽音不会射箭,见她进场,少不得要来说两句。
两人吵得连打猎都忘了。
卫芙最终无奈地选择自己往前走,因为萧挽音决定给邵观循捣乱,让他今日得个极差的名次。
没了萧挽音一口一个“芙芙”,跟在卫芙身后的宿渊也不说话,一时林中只闻风声。
卫芙仔细听着,她凝神看向远处,从背后抽出一支羽箭,拉满弓弦准备发出。
羽箭飞出的一瞬间,同时有另一道声音破空而来。
宿渊眸光一凝,他抽箭弯弓,射箭速度极快,两支羽箭在空中撞上,一支将另一支羽箭从中间劈开成两半,而后迅疾地穿过高大的枯树,擦着树后之人的耳边,狠狠钉入他身后粗壮的树干中。
与此同时,卫芙发出的那支箭也射中了远处的兔子。
她察觉到这边的意动,警惕地看向那边的树后,扬声问道:“是谁?”
树后有马匹踏碎枯叶的声响,而后一人骑着马悠悠走了出来,仿佛刚刚被那支羽箭吓得满目惊骇的人不是他。
他目光阴鸷地盯着卫芙,不满道:“卫芙,你刚伤皇子?”
卫芙无奈。
巧了这不是,说话的人正是昨日宴上看她不顺眼的三皇子。
燕铄。
作者有话要说:①:狩猎是剧情需要,现实请拒绝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