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寒风骤起,窗外青竹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竹叶在风声中沙沙作响。

微暖的烛光映出坐在桌前的人影,他微微垂着头,背影挺直许久也没有动静,身影映在窗上像是一副静默的画作。

小厮端着热茶试探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不见里面的人有反应,想了片刻,还是端着那壶热茶走了进来,对坐在桌前的人殷勤道:“公子回来想是口渴,这桌上的茶都冷了,公子不如尝尝这新泡的茶水,用的茶叶是上好的庐山云雾,茶香甘醇……”

小厮喋喋不休地介绍着手中这壶茶,想说出一朵花来,也想让桌前的人注意到他,留个熟脸也好。

终于,坐在桌前的少年缓缓抬眸,他看向这小厮,记忆浮现——

他想起多日前这小厮站在廊下和同行者的细细碎语。

“一个奴隶而已,生得再好看又怎样?”

“大小姐就是一时兴起,这不,半个多月都没来瞧他,怕是他在拂雪阁内得罪了大小姐,这才这么快失宠。”

“每日冷着张脸,也不知道是给谁看,今晚你去送饭,我是懒得再看他那张臭脸了。”

还有更多难听的话。

卫芙没来看他的这一个月,起初还好,后来这些人做事就不是很尽心了。

宿渊其实并不在意这些。

但是这人实在太聒噪了。

“我记得你。”少年突然开口,正说到兴起的小厮被他吓得一激灵,难掩惊讶地看向他。

他、他不是哑巴吗?

“小的每日给您送饭菜,您自然眼熟。”小厮高兴地道,没想到他送了几次饭,竟被记住了。

记住好啊,记住才能套近关系,说不定以后可以跟在他身边吃香喝辣。

今日大家可都看得清清楚楚,大小姐带他出门,一出手就是十几套衣裳,还有那么多价值不菲的玉冠玉饰,听说明日还会送来更多的绸缎布匹,大小姐还要请金绣坊的人进府帮他量体裁衣做衣裳呢。

日后这笃思院,也是归他一个人住了。

这架势,谁看不出来大小姐的心思?

以前是他眼拙了,现在可不得抓紧机会套近乎。

“小的给您倒一杯热茶,您尝尝,看看喜不喜欢。”

热气腾腾的茶水升起袅袅白雾。

宿渊没喝那杯茶,他看向那盒外表精致漂亮的芙蓉糕,薄唇轻启,声音似被雾气遮掩得有些模糊:“西乾有一种蛊虫,它们从人口舌进,先吞其舌,后吸脑髓,最后吸干人全身的血液,直到人化为枯骨。西乾贵族常常用它来教训那些多嘴多舌的下人。”

少年声音清冽,他仿佛只是在简单复述这种蛊虫的作用,但在黑夜里,他的话像是沾染上了鬼魅的气息,一字一句都让人后背发凉。

小厮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这话意指什么,他忍着害怕,挂着讨好的笑容抬头要解释几句,一抬头却看见宿渊手中正在把玩的面具。

那面具青面獠牙,被室内唯一一盏昏暗的烛光一照,獠牙间绘出的鲜血欲滴,仿佛刚刚食过血肉。

小厮被骇得往后一退,接着就对上了宿渊那双淡漠到没有任何波澜的眼睛,不知是不是烛光太暗,那双眼似乎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黑色,沉寂可怖到令人心底发冷。

他、他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屋门被人慌乱推开,很快又被寒风重新拍上。

少了那些聒噪的话语,心底的那些躁动慢慢平息下来。

宿渊重新垂眸看向桌面,桌上摆着很多东西,有两盒芙蓉糕,一根包着的冰糖葫芦,一个狐狸糖画,还有一个很大的滚灯,滚灯外面裹着白色的灯纸,纸面上绘着几朵粉色桃花,角落里还有一只简单画成的小狐狸,像是抱着桃花瓣入眠。

这是卫芙自己画的,她特意挑了一个空白的滚灯,自己在上面作画。

这本是她的东西,回府后却被人一起送来了笃思院。

滚灯里面的蜡烛还没灭。

宿渊伸手随意推了一下,滚灯翻滚着落到了地面,里面的烛光摇摇晃晃,却始终没灭。

卫芙在他眼前将滚灯高高抛起又跳起来接住的画面,同样没有消散。

“为什么?”

为什么给他取名宿渊?

他未说完的话,卫芙却听懂了。

她接过他手中的滚灯,往上高高一抛,又跳起来接住。

少女灵动活泼得像是在山林间奔跑的小狐狸,不受任何拘束,随性洒脱。

她如此抛了三个来回,然后举着滚灯让他看里面的烛火:“你看,这光还没灭呢。”

她的眉眼掩在滚灯后面,只有清脆的声音传过来:“我不知道你先前经历过什么,但是大概很苦吧。”

“我那日看着你的眼睛,就好像看到了一潭死水,沉寂无光的深渊,看不到尽头的黑暗。所以我想,这个名字很适合你。”

她突然从滚灯后探出脑袋,弯起亮晶晶的星眸一笑:“宿于深渊,不畏魑魅。若是眼前太黑,那就想办法给自己点一束永远不会灭的光吧,然后再去执剑除尽你心中的不平。”

“有光,人才不会彻底与黑夜融为一体。”

落在地上的滚灯被少年捡了起来,他轻轻一抛,滚灯飞上屋顶,很快又落回他的手中。

两盒芙蓉糕放久了,却还是那么甜。

宿渊缓缓吃完手中的那块芙蓉糕,接着又拿起了一块。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他喜欢甜的。

也是第一次发现,哪怕明知对方别有目的,但依旧会在某一刻,忍不住去拿那块芙蓉糕,将它据为己有。

“你放心,我对你没有非分之想。”

“我缺一个武功高强的护卫,而你很合适。”

少女抱着滚灯一本正经对他解释的样子,他记得很清楚。

只是护卫吗?

若是如此,也不是不可以。

一个将死之人,能得半载之甜,即使可能是沾毒的糖,也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