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皙白细长的手指握着卷起来的话本,她随意一挑,深青色的书封抵在少年的下颌上,她笑颜问道:“我说了那么多句话,怎么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句?”
既然都开口说话了,就不要与她打哑谜,将话说清楚。
卫芙挑眉看着他,宿渊任由她挑着自己的下巴,这动作看起来有些轻佻,若是面前人换作别人,或许他已经拧断了那人的手臂。
然而当下,他只是微微歪了歪头,重复卫芙先前说过的话:“你说,只要我乖乖听话,就不会让别人欺负我。”他说得很慢,像是许久没有说话,如今说这么长的句子需要一字一字咬得特别清晰。
他音色很好,带着几分山间清泉流淌而过的清冽感。
卫芙神色掠过几分讶然,这确实是她说过的话,只是同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好像又有了不同的意味。
不怪她惊讶,她与这少年仅有的三次见面,他没有说过一句话,始终面无表情,就像是一片死寂的湖面,任狂风吹过,也不会有半点波澜掀起。
结果现下,这湖面无风骤起波澜。
是因为她那日醉酒说了什么吗?还是做了什么?
卫芙记得拂雪阁内发生的所有事情,她那日说的话,做的事,并没有什么太出格的。
没道理让这人变了个模样。
卫芙重新思考起宿渊的那句话,不会让别人欺负他,所以……
“有人欺负你了?谁?”卫芙抓住了关键。
少年微垂了眸子,长长的睫毛像是小扇子一样扑闪扑闪,他遮住了眼中看不清的情绪,过了许久才低声道:“他们说……我是金屋藏娇的那个娇。”
他是金屋藏娇的那个娇?
卫芙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宿渊这句话的意思。
她深呼一口气,想也知道这话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她面上笑容不改:“还有呢?”
“还有……”宿渊像是察觉不到她的情绪变化,停顿了会儿,才继续道,“他们还说,那日我在拂雪阁内定是没有好好服侍,才惹恼了大小姐。这才短短几日,我就失了大小姐的欢心,说不定改日就会被送回竞宝阁。”
没有好好服侍……
失了欢心……
好,很好。
看来在她不出门的这段日子,负责笃思院的那些下人嚼舌根嚼得很快乐。
卫芙闭了闭眼,其实这些闲言碎语,不止府内有,府外也有,她只是懒得在意而已。
未曾想过,这些闲言有一日会从正主口中说出来。
搞得她好像真想让他做什么似的。
“那你怎么想?”卫芙问着,抵在少年下颌处的书卷被她移开,她随手握着,端详着他的表情,等着他的回答。
宿渊这次没有很快回答,他像是在思考决定什么,过了半晌,少年像是下定决心,他的手指微动,骨节修长的手指触碰到深青色的书封,一点点往前,而后与少女白皙的指尖相碰。
一点触碰,卫芙却像是忽然被什么狠狠挠了一下,她心里一跳。
垂眸看去,只见宿渊轻轻握住了那截书卷,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少年温热的掌心将她伸长的食指一并握了进去。
他明明穿得那么单薄,掌心却像是起了火,烧灼得人不安。
卫芙眨了眨眼,她没有立刻抽出食指,而是静待宿渊的下一步动作。
本是宽敞的马车车厢,因为少年倾身向前的动作,空间变得狭小起来,近到呼吸可闻。
卫芙抬眸看向宿渊,面上波澜不惊,让人瞧不出她的想法,唯有放在身侧的手指忽而弯曲朝掌心合拢。
离得近了,更能看清这人生着怎样一张昳丽夺目的面庞,尤其那双漂亮的桃花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你,会给你一种错觉,让你觉得,他的双眸只能看到你,只能盛下你一个人,无端有了蛊惑的色彩。
宿渊缓缓眨了一下眼,他握住书卷的手收紧了些,卫芙的食指与他炙热的指腹贴得更紧,只听他轻声细语地道:“你醉酒那日,也说了,要把我扔回竞宝阁。”
“如果……如果我听话些,你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是不是就会把我一直留在身边?”
野狼忽然变得温顺驯服,他仰着头任由主人的差遣。
这本该是一件好事。
卫芙看着宿渊那双深黑的双眸 ,只觉得食指那里似要烧灼得起火,她下意识感觉到不对,瞬间丢了书卷,把手收了回去。
什么叫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能让他做什么?!
笃思院那些下人是该被好好管管了。
卫芙蓦然闭上眼睛,她伸手指向车帘,无情地道:“你下去。”
书卷垂落在地,宿渊低身捡起书卷,他稍稍抬眸就能看到卫芙紧握的双手,她的拇指紧紧压着食指,指尖已经泛白。
他直起身子,目光扫过卫芙的脸。
虽然她面上看不出什么,但覆盖而下的眼睫在不停地颤动,泄露了主人的心思。
原来,是只纸老虎啊。
喜欢逗人,但你真看着要做些什么的时候,她又一戳就破,瞬间泄了气。
宿渊敛眸,他将话本放在卫芙身侧,起身掀开帘子下去。
寒气趁机钻了进来,散了车内烧灼的空气。
卫芙静坐了片刻。
宿渊的那些话似乎还在耳边徘徊。
哼,别以为她看不出来,那些话恐怕没一句是真的,如此试探不就想看看她是不是真如旁人所说,对他见色起意。
不过……
卫芙不由想起刚刚少年离得很近的那张脸。
他刻意隐藏了眼中的冷光,柔和神色,便更像记忆中的故人了,只是那双眼睛,实在不像,微微一作可怜态,就让人不由晃神。
卫芙整理好情绪,很快下了马车。
宿渊站在一侧,他神色恢复如初,那双桃花眸又恢复成深渊般的沉寂,仿佛刚刚车上的眸光波动,只是旁人的错觉。
卫芙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直接进了大长公主府。
一进堂内,她就扑进了福安大长公主的怀中,软着声音道:“外祖母这些日子可有想我?沅沅可是念外祖母念得近,早知如此,还不如和外祖母住在一起,也省得这来来回回的麻烦了。”
在定阳侯面前,卫芙还守着礼仪规矩,但到了孟重宜面前,她就完完全全变成了十几岁的小女儿情态。
被她缠着的福安大长公主,如今已年近六十,瞧着比定阳侯精神还要好些。若是细细看去,会发现这祖孙两容貌很是相似,尤其是那双杏眸,只是大长公主的眼里更多是历经世事的通达和对小辈的慈爱。
她点了点怀中女孩儿的鼻子,笑道:“与你住在一起怕是日日不得安宁,今日这画好不好看,明日那字写得如何……我怕是连休息都休息不好。”如此说着不行,她却将一旁早已备好的糕点递给依偎在她怀中的女孩儿。
卫芙看到自己最爱吃的芙蓉糕,眉眼弯成月牙,声音像是浸了蜜糖:“外祖母说着不行,怎么还给我备了糕点?心口不一可不对。”
芙蓉糕松软甜香,卫芙吃了几块,人又依偎到孟重宜的怀中。
她头枕在外祖母的腿上,细细说着近来的趣事,孟重宜一边帮她整理耳边的碎发,一边听着她的话,待听到定阳侯说的那个有为青年,她冷哼了一声:“别听你祖父胡扯,他长得不行,不见是对的。”
卫芙闻言笑了起来:“能得您口中一句好看,那岂不是要比登天还难?”
大长公主年轻时生得风华绝代,看人的眼光自然也高,这京城的儿郎少有能得她一句称赞的。
卫芙在她膝下长大,眼光自然不可能低。
这么一提,孟重宜就想到了近来外面传着的流言,什么卫府大小姐一掷千两买下容貌昳丽的异域少年,日日在府中与那少年风花雪月,已不知今夕是何年。
孟重宜初次听到这流言时,便让人彻查了源头,流言最初是从严蔓儿身边的婢女那里传出来的,添油加推波助澜,很明显就是在针对卫芙,想要坏了她的名声。
“我早猜到是她了。”卫芙不以为意地道。
竞宝阁自然不敢把消息放出去,严蔓儿被她坑着花了六百多两,心里定是憋着气的。
“那让外祖母瞧瞧,看看能得我们沅沅眼缘的异域少年,长什么模样。”
卫芙说将人带过来了,孟重宜自是要看一眼的。
待她看清站在外间那少年的脸,不由晃了片刻的神,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长得不错,就是这眼睛……”孟重宜点到即止。
卫芙靠在她的肩上,低声呢喃:“您刚刚才说的,让我想做什么做什么,不必去管外面那些人的话。”
孟重宜心里微叹,她摸了摸卫芙的头发,声音带着宠溺:“嗯,我们沅沅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人生不过几载,不必拘束。”
她年轻时不能随心所欲,看不清旁人的真心假意,失去了很多。到如今,便只盼这唯一的外孙女能随心所欲地过完一生,不必去想什么利益权势,只随心而活。
在大长公主府一直待到午后,卫芙小憩后才与外祖母道别,她今日尚有别的事情要忙,就不多待了。
来时马车空空,走时车厢内塞了很多糕点蜜饯。
银翘嘴馋,自是等不到回府的,卫芙索性拆了一盒,和她们一起分着吃。
车厢内一时充斥着糕点的香味,三个小姑娘你一口我一口,谁也没想起坐在角落里快要隐形的少年。
直到盒子里只剩下最后一块芙蓉糕,卫芙捏起那块芙蓉糕,左看看右看看,思忖半晌,还是转头看向角落里的人,往前一递:“要吃吗?”
宿渊抬眸静静看向她,没说话。
很好,他又变成木头人了。
卫芙直接下命令:“你尝尝。”
宿渊伸手接过那块芙蓉糕,手指不可避免触碰到对方的指尖。
卫芙极快地收回手,悄悄搓了搓指尖。
宿渊看到她的小动作,他垂眸当作没看见,将手中那块芙蓉糕,拿到唇边很小咬了一口。
很甜很软。
宿渊眉眼一动,他停顿一会儿,又咬了一口。
他吃得很慢,看起来就像是不喜欢这块芙蓉糕,但偏偏又吃完了。
卫芙观察了一会儿,不太确定他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好吃吗?”卫芙好奇地问道。
手上还有些剩余的糕点碎末,宿渊看着那些碎末,他想这个问题最好不回答。
让人知道自己的饮食喜好,这不是一件好事。
他这么想着,一抬头却对上一双晶莹透亮充满好奇的眸子,不知怎么想的,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微微点了点头。
卫芙笑眸一弯,她直接拎了一盒芙蓉糕放到宿渊旁边:“那就多吃点,这么好吃的糕点可不是处处都有的。”
她一笑起来,那双眼睛就弯成了月牙,乌黑的眸子里像是盛满了星星点点的光,让人移不开目光。
她的眼睛很漂亮,没有那些污浊的东西,像是想让人私藏起来的珍宝。
但若藏起来,大概就看不到光了。
卫芙并不知道少年心中想到了什么凶残的事情,她接着往下道:“既吃了我的糕点 ,待会儿就要完全听我的吩咐,不可以嫌烦。”
马车是朝着定京城最热闹的昌盛长街而去。
宿渊很快明白那句“不可以嫌烦”是什么意思。
卫芙直接带着他进了一家成衣铺子,指着他对掌柜吩咐道:“给他挑几身衣裳,颜色以白和蓝为主。”
若只是挑衣裳也就罢了,但卫芙要他一件件试过去。
她好整以暇地坐在一旁,看他一件件试衣裳,满意就点头买下,不满意就换下一件。
难得店里来了个这么大方的主顾,掌柜自是殷勤得要命,恨不得把所有样式的成衣都拿出来让这位俊俏郎君试一下。
就这么试了十几件 ,直到宿渊穿了一件月白云纹锦袍走出来,淡蓝色的衣袍衬得少年长身玉立,与月色相近的衣衫让他的气质也变得温润起来。
卫芙一眼看过去,微微失神。
她在掌柜的赞叹声中回了神,起身道:“这件衣裳我要了。”
她没让宿渊换回原先的衣裳,那青色衣衫本就有些不合身,如今这身月白锦衣穿在他身上就很好。
只是还缺了一点东西。
卫芙看着少年被蓝色发带绑起来的长发,发带随风飘扬,带着些江湖人的不羁。
卫芙看出缺了什么东西。
琳琅满目的首饰铺子里,卫芙挑中了一顶白玉发冠,白玉质地细腻温润,做成的发冠看似简单却又处处透着华贵质感。
“你戴上这个。”她将白玉冠递给宿渊。
宿渊看着她手中的白玉冠却没动作,卫芙看了看他用发带随意绑起来的长发,猜到了什么。
“你坐下,我帮你戴。”
银兰银翘想帮忙,卫芙却摇了摇头。
掌柜拿出一个铜镜,少年安静坐到铜镜前,卫芙站在他身后,手指随意一解,蓝色发带飘落而下,少年乌发散开,垂落在肩头。
卫芙透过铜镜看他一眼,一手拿起木梳,手指穿过他的发间:“你看清楚了,我只帮你这一次,以后你不许随意用发带绑着头发,要用玉冠,明白吗?”
宿渊不明白,这在他看来并没有什么区别,不过都是将头发束缚住而已。
只是很显然,他没有拒绝的余地。
卫芙动作其实也不是很熟练,她几次扯紧宿渊的头发,还有可疑的长发落了下来,她悄悄把那落发藏了起来,一边装作若无其事 ,一边透过铜镜看了宿渊一眼。
很好,他没察觉。
但怎么可能没察觉,虽然头皮发紧的那点疼痛算不了什么,但他还是能察觉到的。
好在,这不熟练的挽发很快就结束了。
白玉冠将少年的头发高高束起,形如竹节的玉簪穿过发冠,最后一步也顺利完成。
卫芙看了看铜镜里的少年,对自己努力的结果很满意。
宿渊看着铜镜里少女满意的神色,动了动眉眼。
有点紧了。
但也还好。
少年站起身来,一身月白锦衣,配上那束发的玉冠,他仿若真的是谁家走出来的贵族子弟,冷着一张脸更有那种矜贵的气质感。
卫芙看了一会儿,恍然发现,好像不管她再怎么努力把他打扮得和楚寒之相近,他身上那种疏离矜漠的感觉也很难祛除。
他始终有和楚寒之不同的地方。
但,有相似的地方。
这就够了。
又是买衣裳,又是买发冠玉饰,马车很快被东西塞满。
卫芙不急着回去,刚过酉时,长街正是最热闹繁华的时候。
这一路走来,宿渊不知吸引了多少姑娘家的目光 ,如今换了一身衣裳,更加引人注目。
他垂眸,敛去眸中的不耐烦,压住心底的躁动。
少年低压的情绪并不明显,卫芙转身将刚买来的冰糖葫芦递给他,才看到他眉眼间隐隐露出的不耐。
她想了想,脚步一转,走到了附近的一个小摊跟前停下,挑挑选选买了两个面具。
她给宿渊选了一个表情凶神恶煞的面具,青面獠牙的面具在夜色里显得更加可怖骇人,她转身递给宿渊,让他自己戴上。
她则戴上一个笑眯眯的狐狸脸。
面具遮住容貌,减少了窥探的视线,宿渊不由看向那张狐狸面具,戴着面具的人注意力却早已被不远处高高抛起的滚灯吸引。
滚灯在空中翻飞,烛火明亮如同夜间的一颗繁星,触手可得。
这家店铺不止有滚灯,还有各式烟花。
卫芙兴致起来,着人买了许多烟花,铺子老板笑着让店里的人帮忙抬着烟火,找了一处空地,这处空地临近金麟湖,最适合放烟花。
卫芙捧着手里的滚灯,往后退着找最好的观景点,退着退着后背就撞到一个木桩,木桩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她回头一看,被吓了一跳。
“你、你怎么不摘了?”
这里都没人了,他戴着面具作什么,故意吓她吗?
只是忘了摘面具的宿渊:……
他默默摘下了面具,还往旁边让了一下,让出卫芙观赏烟花的空间。
店里的人帮忙点烟花,银兰银翘也站到卫芙身侧,三个小姑娘紧紧盯着烟花,提前捂上了耳朵。
忽而,“嘭”的一声,烟花升空,在夜空下炸出无数华光流转的星火。
接连不断的烟花升空,点亮了这片黑沉沉的夜空,吸引了周边人的注意。
这一刻,所有人都仰头看向那突如其来的烟花,沉浸在烟火盛放的美景中。
唯有一人,他侧头看向站在身侧的少女,看向她眼中倒映的星火,看向她璀璨的双眸。
她的眼睛,似乎比那烟火还要明亮。
宿渊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看向她,似乎只是这么想,他就这么做了。
没有缘由,不需缘由。
只是这样的目光很快被人捉住。
卫芙一转头,就对上了少年乌黑的双眸,今夜有烟火,他的眸中似乎也盛满了星星点点的光,看起来没有那么的死寂沉闷。
卫芙看着他,不知道怎么想的,忽然问他:“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要给你取名宿渊吗?”
这名字看似随口一提,还有缘由吗?
耳边烟花声嘭嘭直响,卫芙说完才意识到他可能听不见,便又转头去看烟花。
直到最后一点烟火消散在夜空下。
突如其来的寂静,让人有些不适应。
卫芙心里没由来升起点惆怅,她将手中的滚灯往上一抛,滚灯下落却被另一双手接住了。
少年的眸掩在夜色里,让人看不清情绪。
他低声问:“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