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她花一千两买回来的人,想不听话?

那可不行。

少年桃花眸眯起,眼中寒意摄人,偏偏眼前的少女一点也不怕他。

见他不说话,卫芙手中的雀羽往下挪,抵到他的喉咙上,眉梢微挑:“不说话?难道你真像商行说的,是个小哑巴?”

商行告诉银翘,这些时日少年在笼中一直冷着神色不言不语,他还曾担心少年若只是一个长得好看的哑巴,会不会耽误他卖个好价钱。

不过商行提前找大夫看过他的喉咙了,大夫说没有问题。

那就是他自己不想说话。

卫芙知道,有人会因为某些心结而不愿或不能开口说话,不知他是个什么状况?

“小哑巴”听见她的话依然没有任何反应,他的瞳孔中倒映着少女清澈含笑的双眸,他记得这双眼睛,不仅仅是楼梯上的匆匆一眼。

他记得,他神智不清时,在她身上闻到了一股异香,异香扑鼻,虽然令他更加焦躁,却奇异抚平了他体内翻腾汹涌的嗜杀欲望。

那一刻,他看不到别人,只能看到她。

他在渴望她身上的异香。

但是现下……

他闻不到任何味道。

她的身上没有任何香味。

“小哑巴,你装睡是为了引我注意吗?”少女清泠动听的声音再次响起,她手中的雀羽已经抵上了他的喉结,雀羽边缘在他喉结旁压出了一道红痕,她像是无聊把玩着什么物件,雀羽在他喉结上滑来滑去。

少年喉结滑动,他眸光一暗,双手力道一松,顷刻间坐了起来。

卫芙笑了笑,起身坐到床沿,抚平衣服上的褶皱。

她的发髻有些松了,鬓发垂落到耳旁,时不时贴到莹白的雪色肌肤上。

她将碎发挽到耳后,目光瞥了一眼少年的双手,刚刚那么一动,他手上的伤口重新裂开,玄铁压迫伤口,白色的衣袖上也沾上了血渍。

卫芙拿着雀羽点了点他的手腕,“你看,任凭你再凶恶,若是生了伤人的心思,也是要被锁起来的。一着不慎,还会伤了自己。”

少年抬眸,冷冷看着她。

卫芙与他对视,她目光描摹着这张脸,心道,果然,他一睁眼,再离得近些去看,原先的七八分相似就只剩下四五分了。

他生得很好看 ,但就是因为太好看了,容貌与楚寒之不那么相似了。

他的五官也太过凌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也不能柔和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凌冽。

这与楚寒之的温润和煦截然相反。

卫芙毫不掩饰自己打量审视的目光。

少年眸光微暗,他心底有戾气升腾,他垂下眼眸将那股情绪压了下去。

屋子里一时安静到落针可闻。

卫芙轻轻摩挲步摇上的宝石珠子,见这少年真打算一直沉默下去,便认真问他:“你真不能说话吗?”

不是一口一个小哑巴,这是在认认真真询问他。

只是……依旧没有回答。

卫芙心底轻轻叹了一声,她无意在这里与一个哑巴聊天。她起身往外走,快要走到明间时,她忽而回头看向少年:“对了,你的身契上名字是浔十,这名字是真的还是假的?你若抬头,我就当这名字是假的。”

少年指尖微动,忽而抬了头。

“假的吗?”卫芙也不意外,“那你真实名字是什么?”

少年没有说话。

卫芙接着问:“没有名字吗?”

依旧是沉默。

“年岁?”

还是不说话。

卫芙看向少年那双眼睛,他双眸乌黑,似深渊般沉冷死寂,透不出一点情绪。

卫芙眨了眨眼,心中有了想法:“既然你不说话,那就全由我决定了。你是我花一千两买来的,以后你就是我的人,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我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来了新处,也该有个新名字。”

“……宿渊,以后你就叫宿渊。”

卫芙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去,她离开一刻多钟后,两个小厮开门进来,其中一人手中拿着两把钥匙,另一人手中拿着纱布和伤药。

少年……不,宿渊冷眸看着他们,小厮被他的眼神一骇,低头缓慢靠近,最终还是选择把钥匙扔到了床上。

“小姐说要把你手上的玄铁解开,你手腕上的伤,也要重新处理一下。还有这瓶沉眠香,小姐说你要是察觉不对,就自己弄晕自己,别伤人伤己。”

粉色的芙蓉石小葫芦被小厮轻轻搁在床头的桌子上,宿渊看了那葫芦一眼,他认得这葫芦,这瓶里的迷香一度盖过了那股异香,让他一度生出砸碎这葫芦的暴躁心思。

当然,最终是他自己被弄晕了。

明明被他制住,还能临危不乱毫不犹豫地把迷香液倒进他鼻子里,真是沉得住气。

宿渊面上没有表情,他捡起那钥匙,把两副玄铁锁链解开,而后随手扔在地上。

一声沉闷坠地的声响,两个小厮被吓了一跳。

其中一个朝他望了一眼:“你手上的伤是自己处理,还是我们帮你重新包扎?你要是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自己处理了。”说完不等宿渊回应,将伤药和纱布一并放到了桌子上。

两人抱着玄铁迫不及待地离开,顺便带上了房门。

屋内彻底沉寂下来。

宿渊没有急着给自己的手臂重新上药,那点伤还不值得他上心。

他拿起桌上的小葫芦,芙蓉石粉嫩剔透,里面的迷香液是满的。

他本以为她会继续绑着他。

看来是意识到玄铁没有作用,也懒得多此一举了。

“以后你就是我的人,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我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宿渊,以后你就叫宿渊。”

耳边重复响起这些话,宿渊摩挲着芙蓉石,低低重复道:“宿、渊。”

这声音轻的仿佛被风一吹就散,透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没有名字。

不知年岁。

不知来处。

在这世间没有任何牵绊。

自也没有归处。

少年抬头看去,午后窗外阳光很好,好到有些刺眼,不像是严寒肃冷的冬日。

他身下的被褥厚实绵软,房间里燃着炭炉,不冷,甚至有些热。

屋内摆置清雅,这样安静悠然的环境,于他而言,曾是不可得。

但这世上从无没有缘由的好。

所以,她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接下来的五日,卫芙没有再去过笃思院。

少年也一步没有踏出院子,仿佛卫府中没有他这个人。

但毕竟是多了一个人,还是一个身份来历不明的男子,不能不引人多想。

定阳侯回府的这日,有人去了世安苑,很快定阳侯这边就派人来请卫芙过去。

银兰一边给卫芙系上斗篷,一边低声道:“老侯爷一回府,二小姐紧跟着就去了世安苑,现下还没有出来。毕竟是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将消息瞒得密不透风,只怕老侯爷已经知道了,小姐可想好怎么解释了吗?”

卫芙接过手炉抱在怀里,声音透着点懒意:“她还能怎么说?无非添油加醋,祖父不会只信她一人之言,说清楚就是了。”

她花一千两买回来的人,竞宝阁都记录在案,又不是什么偷偷摸摸养外室,有什么好怕的?

虽说这么想,卫芙去世安苑时,还是带上了一盅热腾腾的羊肉汤。

她到世安苑时,卫嘉正好出来,两人在院门处撞了个正着。

卫嘉趾高气昂地看着她,一双吊梢眉狠狠扬起,不阴不阳地道:“呦,堂姐也来给祖父请安啊,还真是巧。”

卫嘉没有隐藏情绪,卫芙明明白白在她脸上看到了幸灾乐祸四个字。

卫芙淡淡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妹妹不行礼吗?”

卫嘉面色一僵。

身份压死人,先不说卫芙是她堂姐,单论她怀宁县主的身份,卫嘉就必须行礼。

这也是让卫嘉最憋屈的地方。

她不明白,她们明明都姓卫,为什么卫芙就那么好命?

卫芙的外祖母孟重宜是先帝的义妹,当今陛下亲封的福安大长公主,孟重宜一生唯得一女,此女嫁给了定阳侯的长子卫承昀为妻,二人婚后夫妻恩爱,一度成为定京城的佳话。

只是后来卫承昀战死沙场,其妻很快随之而去。

双亲离去之时,卫芙才八岁。

陛下怜其失去双亲之痛,予她怀宁县主的封号以示宽慰。

之后孟重宜带着卫芙远去经州生活,她怕卫芙留在伤心之地会生出心结,想让卫芙出去走走看看,放下逝亲之痛。

在经州生活的数年,卫芙曾经不止一次想过,她根本不想要什么县主封号,她只想要她的爹娘回到她身边。

一个冷冰冰的封号,如何能抚平逝亲之痛?

卫嘉什么都没说,卫芙却能从她的神情中看出她的意思。

从前卫芙不喜欢怀宁县主这个封号,她一想到这个封号,就会想起早已离她而去的爹爹娘亲。

但数年过去,那种无力厌恶的感觉早已淡去,卫芙清楚地明白,外祖母给她求来这个封号的意义。

她失去双亲,在侯府孤身一人,县主这样的身份,会让侯府众人不敢轻视慢待她,给她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其他人在招惹她之前,也要先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承担后果。

比如卫嘉现在,她再阴阳怪气,也不敢真的对她做什么,还要忍着气对她低头行礼。

卫芙收回目光,缓步从卫嘉身侧走过。

这样的小插曲,根本掀不起她一点情绪波澜。

卫嘉最讨厌她这淡然无波的模样,满府都尊着她敬着她,一有什么好东西就紧着往琅华院送去,就连父亲都不准她说卫芙的一点不是。

所以她一得到竞宝阁的消息,就迫不及待要告诉祖父,一千两买一个男宠,亏她卫芙做得出来。

那可是一千两!

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竟然养男宠?

她倒要看看卫芙怎么解释,最好被祖父狠狠训斥一顿,再禁足个一两个月,不许她出门才好。

卫嘉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卫芙这边刚刚踏进世安苑的东侧间。

坐在上首的定阳侯着一身深色常服,他年近六十头发半百,许是近日出京办事太过劳累,面上露出疲惫之色,钱管事正端着一碗浓黑汤药站在一旁,面露愁苦。

卫芙一瞧,就知道是祖父又不肯喝药的缘故。

定阳侯人老了,心却不肯服老,这些养身健体的汤药,他总是不肯喝,身体不适也只当成小事。

卫芙笑盈盈地上前行礼,她声音清脆地道:“孙女给祖父请安。”

定阳侯闻声抬头,看到孙女的笑靥欢颜,不由松了眉头,但想到先前卫嘉说的话,刚松开的眉头又皱上了。

卫芙清晰地看到这一转变,她知道是什么缘由,却装作不知的模样,让银兰把那盅热腾腾的羊肉羹并一碟糕点取了出来,放在桌上。

食盒底下用烧红的热炭温着,现下羊肉羹和糕点都热着。

“祖父刚刚回来定是疲累,孙女一早命厨房备下这些,这羊肉羹是孙女亲自看着他们做的,味道甚好,祖父要不要尝一尝?”卫芙盛了一碗羊肉羹,端着递到定阳侯面前。

定阳侯本要询问竞宝阁的事,被她这么一打岔,目光先落到了那碗肉香扑鼻的羊肉羹上。

他匆匆回京,腹中尚空。

“还是你有心。”定阳侯接过了羊肉羹,叹这孙女与孙女也是不同的,一个还没等他坐稳就急着说堂姐的坏话,一个却是用心准备了吃食。

这么想着,心就不由有了偏向。

卫芙抿唇一笑:“都是孙女应该做的。”

酥烂的羊肉下肚熨帖身心,定阳侯喝了一口鲜香的羊肉汤,只觉满身寒意散了大半,他指了指身旁的位子:“站着做什么,坐吧。”

卫芙依言坐下。

定阳侯吃完手中那碗羊肉羹,卫芙适时推了一块糕点过去。

糕点有些甜了,定阳侯吃了一块没再动。

卫芙适时接过钱管事手中那碗汤药,捧上前弯着眉眼道:“是不是糕点太甜了,祖父要不要喝点这个解解腻?”

黑乎乎的汤药被她递到了跟前 ,卫芙不说什么“良药苦口利于病”的劝言,只眨着眼一派真心地看着定阳侯。

定阳侯被她盯着看了片刻,无奈接过了药碗:“你啊,难怪准备这么甜的糕点,这是打着算计祖父的念头呐。”

“孙女哪敢呀。”卫芙可不承认,弯着笑眸否认。

定阳侯笑着摇摇头,却是将一碗汤药饮尽。

钱管事感激地看了一眼卫芙,他就知道,大小姐一来,哪还会什么劝药的难事?

定阳侯喝完药,挥了挥手,让屋里的下人暂且退了出去。

卫芙一见这架势,就知道祖父这是要询问了。

她慢悠悠地斟茶,只当什么都不知道,等着定阳侯先开口。

定阳侯果然先开了口:“听说你花一千五百两买了一副于慎老先生的遗画?”

“是,孙女想着新年送给外祖母当个惊喜。”卫芙一边解释,一边将斟好的茶放到定阳侯面前,接着又神秘地道:“我也给祖父准备了一份礼物,不过现下还早,可不能让您知道是什么。”

“祖父又不是小孩子,哪还需要什么新年礼物,”话是这么说,定阳侯面上却露了笑意,接着话锋一转试探道,“听说你还在竞宝阁买了一个少年,那人现下就在笃思院住着?”

卫芙点点头,神态上没有一丝慌乱:“那少年武功很不错,孙女一直想寻个身手好的护卫跟在身边,那日见了觉得他不错,就选了他。他身上有伤,所以我先安排他在笃思院养伤。”

“只是这样?”定阳侯有些怀疑。

卫芙眨了眨眼,一双无辜的星眸瞧着定阳侯,反问道:“不然呢?祖父想问什么?”

定阳侯一噎,卫芙表情太无辜自然了,他一时竟说不出那两个字。

也对,他这个孙女一向乖巧体贴,怎么可能在自己院子里光明正大养面首,定是卫嘉那丫头在胡言乱语。

“那等他伤好以后,让他来一趟,祖父帮你试试他的身手,看看他能不能做你的护卫。”定阳侯拍板决定。

“那孙女提前谢过祖父。”卫芙莞尔一笑。

祖孙两又说了些闲话,定阳侯有意无意提起了他好友家的孙子,赞那少年年轻有为,相貌生得也好,将来必有大好前途。

卫芙只是垂眸听着,没有说话。

定阳侯放下茶盏,犹豫半晌还是道:“此事本不该由祖父提起,但如今也只能由祖父开口了。沅沅,你也十七了,是时候该考虑一下婚嫁之事了。”

黑沉沉的天幕下,寒风卷着细薄的雪花翻飞。

这场雪落得悄无声息,远不如前几日那场大雪来得猛烈。

婢女在前面引路,宿渊跟在其后踏入拂雪阁的二楼。

悠扬的琴音从阁内泄出,琴音如泣如诉,似含着无限婉转哀伤的情绪。

忽而,“嘭”的一声,寒风将半开的支摘窗猛得吹合,砸在门框上震起一声巨响。

琴音戛然而止。

婢女脚步停下,驻足在屋外,对着屋内的人低首道:“大小姐,人来了。”

屋内的人没有出声。

宿渊抬首看去。

身着雪青色袄裙的少女正坐在窗边,她身前摆着一把琴,细入葱根的指尖还停留在琴弦上,她垂眸看着琴弦,长而半挽的青丝垂落在她的后背肩头,松散的乌发衬得她肤色更加如瓷白腻。

屋内隐隐有一股酒香溢出。

琉璃玉瓶搁在桌子的一角,里面的酒液空了大半,玉杯歪倒在一旁,在桌上溢出点酒水。

酒香弥漫。

婢女在外面又重复了一声。

坐于窗前的少女才迟迟有了反应。

她的视线直接略过前面的婢女,落在了一身素白雪衣的少年身上。

她看着那张熟悉的脸,被酒意熏红的眼角勾起点笑意。

她一手拿过酒壶,倒了一杯清酒,仰头喝下,酒水浸润她的红唇溢出水光,少女双颊酡红,此刻容貌妖艳似要勾人心魄的媚狐。

她倏尔一笑,身体放松斜斜依靠在窗台上,抬手弯起食指,朝少年勾了勾手。

“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