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仍然下个不停,从树冠中探出头的幸存者被豆大的雨点砸蒙了。几个人伸出手接雨,欣喜地叫道:「是雨,是真的雨!」
珏已经转晕了,整棵树摇摇摆摆,无助道:「什么真的……什么……我好晕!」
它踉踉跄跄,把大家都甩落在地,然后缩回小树苗的模样,垂冠耷叶,很是萎靡。苏鹤亭晃一晃小灯,银点立刻扑向珏,使它没有倒下。
苏鹤亭说:「还不能睡,无敌小树振作一点,等送走瘟神你想怎么睡都可以。」
珏一听见「瘟神」两个字,连忙把根扎牢实,恨不能钻到沙子里去,说:「我站稳了,但是这雨太潮,搞得我好难受。」
它和主神不合,淋到雨,自然哪里都感觉不适。好在沙地里还有蓝色病毒,如同清心剂,让它舒服不少。
苏鹤亭朝拳心吹了一气,提醒道:「太监还没走。
这轻轻一吹坏到了极致,可长官分不得神,因为雨中真响起几声「叮」。那「叮」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欢快,在夜雨中显得格外邪门。
谢枕书一手扣在后颈上,十字星淋了雨,水珠全淌到他的小臂上。他一动不动,目光从苏鹤亭身上挪开后,便只盯着黑暗深处,在那里,渐渐亮起些许绿光。
「叮、叮、叮!」
绿光中跳出个半人高的小鬼,它身穿彩条布衣,两脚大开,是做过哑光处理的机械,呈爪状,抓地很稳。只见它转过身,露出面容,让幸存者齐齐倒吸口凉气。原来它没有颈部,肩膀如两角弯弯向上,中间悬浮着一个金属狗头,面部却是猴样,在黑漆底面上涂着许多颜料,正中镶有一颗绿灯,不知是照明还是探测用的。
「走快点。」机械太监从鬼车鸟的残骸中探出头来,它帽上铎针仍是绿色,想必是神魔通行还在继续。听它尖声催促:「再走快点!夜叉,都是你,害我摔了个好大的跟头。」
黑暗中有声音闷答:「夜叉……听……听候差遣。」
这个回答口齿笨拙,比现实里的傲因差多了,但它的发生装置很奇怪,似乎不是朝外的,因此声音就如同蒙在一层纱布底下,含糊不清。
机械太监端起双臂,踩着独轮车溜溜转,训斥道:「那你躲在后面干什么?还不快出来做事!」
夜叉说:「遵……遵命。」
音落,绿光中竟又跳出几个小鬼,这还没有结束,几秒后,又跳出几个。这些小鬼全长一个模样,它们手持腕铃,摇出整齐划一的「叮铃」声,跳着同款舞蹈靠过来。
拼接人说:「怎么还数不尽了!」
须臾之间,小鬼已遍布沙地。它们彩条布衣下的钢铁身躯十分灵活,把动作做得非常协调。许是因为设置的数据一致,它们动作分毫不差,连绿灯的摇摆程度都一模一样。
珏捂住树冠,又忍不住看,直念:「好怪,好怪!」
苏鹤亭说:「怪就对了,它本来就是奇怪的发明。」
教主刚爬起身,见到这个仗势,差点又跪下去。他修士袍上满是沙土,被旁边的幸存者连踩几脚,也顾不得拍,从怀里掏出把黄粉,道:「正大光明驱邪粉,去去去!」
这善待万物教着实奇怪,好似旧世界宗教的大杂烩,什么都带了一点,又什么都不像。任凭教主有十二万分的诚意,那黄粉也没起半点用处,化在雨中立刻消失了。
教主拽着016,对谢枕书惨叫:「旧神救命!」
谢枕书连个眼神都没有给,长官最讨厌做神明,在南线的时候就讨厌。
苏鹤亭道:「哥哥救命,长官救命,今晚都要拜托你了。」
菱形碎片随即回涌向谢枕书,在前面构成一道墙,朝小鬼们推去。
苏鹤亭说:「聚过来吧,我这里有光。」
众人团聚在苏鹤亭周围,都巴望着小灯。可那小灯实在微弱,好像下一秒就要熄灭了。
珏担忧道:「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光小了很多。」
苏鹤亭说:「确实有一些,但问题不大。各位兄弟,谁带了打火机?借我用一用。」
他刚才靠蓝焰博了不少关注,没谁质疑他的话。众人在囚服里摸索,却都一无所获,大家被主神系统囚禁来囚禁去,连隐私都没有,哪还有打火机?
这时,016说:「别的行不行?」
苏鹤亭道:「能点燃的就行。」
016转过身,露出自己的后心部位,他这里是嵌入式的。教主懂他的意思,连忙撩起袖子,打开他嵌入的钢板,底下是块巴掌大的电子锁。
那些拼接人总说016换过身体,他的身体确实不寻常,电子锁下是三指宽的钢制窄道,里面还有层扫描检测。教主的手指直接伸进去,打开了底部开关。
教主说:「猫先生,请。」
苏鹤亭把小灯提高,看那窄道最深处似乎是016的心脏,但他没来得及看清楚,窄道便旋转着降下一道细管,对着小灯喷出火。
小灯有了火助阵,登时大亮,犹如猛升而出的小太阳,照得众人都挡起了眼睛。
苏鹤亭说:「谢啦。」
蓝焰汹涌铺开,瞬间漫过谢枕书的墙,席卷向小鬼。那些小鬼遇火顿散,化作细长的绿光,直射天空。
「叮、叮、叮!」
腕铃声依旧。
苏鹤亭说:「出来了!」
刚才通道口砸下许多尸体,引起了他的注意。这破地方死掉的人都被珏超度了,哪还有尸体可丢?多半又是类似乾达婆那般的障眼法。
火光冲天,引得机械太监大呼小叫,在它背后,竟然蹲着个十几米高的巨物。这巨物和刚才的小鬼长得一样,只是面部绿灯没有亮,背部还负着一个沉甸甸的军火箱。
夜叉抬手挡脸,形容卑微:「好……好亮。」
机械太监衣袖全着了,它猛一挥手,厉声说:「夜叉!你再敢偷懒,我就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夜叉猴脸上的颜料被雨冲花,它佝偻着站起身,似乎不如小鬼灵巧,有种行动不便的感觉。它抱着腕铃,喃喃道:「夜叉……怕火……夜叉,怕火!」
「火」字还没有落定,夜叉已经冲了出来。它刚才的笨拙堪称伪装,霎时间就奔至墙前,速度快到难以想象。只见墙面立时瓦解,碎片化作模糊的黑影,直接撞在夜叉的脸上。
「嘭!」
雨珠爆溅,夜叉的面部凹陷,可它顶着谢枕书这一拳,身体纹丝不动。
「火,」夜叉说,「火烧上来了。」
它反抱住黑影的手臂,往自己的方向拖拽,任凭面部被打得稀烂,也不松手。
谢枕书皱起眉,仿佛陷入了泥潭,正被一股极大的力量拽向黑暗。一分钟后,他觉察到神经的刺痛,脑袋深处似乎有人正在尖叫。一种熟悉的,厌恶的感觉翻涌上来,让他胃部抽搐。
——是恐惧信号!
这种信号在厌光实验中反复输进谢枕书的意识里,他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在实验中留下一种后遗症,那就是当恐惧信号进入,他的痛感便会跟着飙升。
夜叉胸前挂着的腕铃「叮铃、叮铃」响,它悬浮的狗头滚掉,弹出一层扇形的绿色数据。这些数据爬向黑影,渗入碎片的表面,要腐蚀掉它。
谢枕书说:「松手。」
痛感点燃了谢枕书隐藏的暴虐,黑影轮廓突涨,从躯体里分出三头六臂。那
一直模糊的三张脸突然变得无比清晰,全部是恶相。
雨骤然加大,打在夜叉身上「啪啪」响。它当然不肯松手,双腿微微下沉,在拖拽中吼叫起来。
「嘭——」
两只巨物滚到在沙地,地面剧震。绿色数据已经爬到了恶相的脸上,使它看起来更加可怖。恐惧信号狂踩着谢枕书的神经,他操控着「忿怒」腾出双手,抓住夜叉的双肩,在暴怒中向两边撕扯。
——那可是金属造就的身躯。
机械太监浑身颤抖,举起双手,电子眼闪烁:「瓦解它,夜叉,瓦解它我们就能复制它了。」
夜叉的腕铃掉在地上,它对黑影反拳相击,击打声震耳欲聋。黑影的碎片立刻崩飞,「忿怒」面却越发疯狂。终于,夜叉开始号叫,因为它弯弯向上的两肩竟然被黑影生生板断了。
蓝焰翻滚中,夜叉的彩条布衣早已被烧毁。「忿怒」从它的断口处扯出连接线,零件「刺啦」地炸出火星。夜叉损坏后,那些绿色数据马上偃旗息鼓。
夜叉说:「夜叉……夜叉!」
黑影对着夜叉狂砸,直到它变成破烂。然后忿怒拽起那只腕铃,把它也砸报废。它怒目横扫,直勾勾的,盯着机械太监。
机械太监猛踩独轮车,风似地冲入黑暗,头也不回。它抱着帽子,上面的铎针渐渐变红,雨也停了。
众人皆不敢作声,适才还把谢枕书当作旧神的教主几乎要缩成一团。
谢枕书垂眸没动,他本就没什么表情,当下更是。可是蓝色火焰绕上他的指尖,轻轻一下,如同一个小小的亲吻。
恐惧信号便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