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雪地

斜坡底下是道灌溉用的沟渠,两个人滚进去,跌在底部铺垫的积雪上。雪花扑溅,他们还在缠斗。

“哧——”

列车喷气,在铺天盖地的飞雪间发出沮丧的笛声。其他车厢的南线警察终于觉察不对,他们持枪示警,沿着列车过道穿行,最后撞开驾驶室的门,跟潜入驾驶室的北线卧底开始火拼。

一时间“嘭嘭嘭”的枪声密集。

沟渠里,谢枕书仗着体型,顶住7-006的膝窝,把他双手反扭,摁在雪间。只听一声闷响,7-006的前胸紧贴着积雪,被谢枕书强制压在身下,溅了一脖子的碎雪。

“咝。”7-006轻微地抽气,不知是被谢枕书压的,还是被雪冰的。

谢枕书问:“你带着什么?”

7-006鼻梁上的眼镜滑动,掉到了雪间。他就这样侧过头,唇角勾动,反问:“你在意这个啊?”

谢枕书在意。

洗手间的纸盒里说7-006随身携带着某样危险物品,这消息有八成是假的,但即便只有两成是真的,如果不确定,也会造成联盟恐慌。

“我带着……”7-006不太乐意告诉他,“你先松手。”

谢枕书没打算放手,他一手摸向自己的后腰,A20的皮制枪套里附带着手铐。谁知他这只手一离开,7-006就陡然挣出手腕,给了他一肘。谢枕书侧脸挨打,却不躲闪,他死死地顶着7-006的膝窝,确保7-006的腿动不了,再一把摁住7-006的后脑勺。

“咚!”

7-006被摁回积雪间。

7-006:“……”

“喂,”7-006脸埋在雪中,闷声说,“你铐住我也没用,我可是卧底里出了名的硬骨头。”

谢枕书铐住7-006,再拽起7-006的后衣领,让他抬头。

这个自吹自擂的坏家伙,鼻尖冻得泛红,一双眼睛形状钝圆,瞧着年龄很小,这幅长相跟他狂妄的语气天差地别。那化开的雪水淌湿了他的脖颈,水珠子黏在他白皙的肤,被揉碎了似的,化作亮晶晶的水渍。

朔风狂雪四处摧残,7-006被这样晾着,在彻骨寒冷中忍不住颤抖了几下,说:“你把我拉起来……我们一笑泯恩仇,先回列车里,”他冻得牙齿打架,话都要捋不通顺了,“不然都得冻死在雪里……好冷!”

他的粗线毛衣不比谢枕书的衬衫马甲,挡不住风,再经风吹上几分钟,整个人就像杵在雪地里的稻草人,四肢僵硬,浑身都冰透了。

可惜谢枕书不冷,他又问一遍:“你带着什么?”

7-006回答随意:“炸药,我带的炸药。等会儿列车就炸了,行了吧?”

谢枕书眸中带寒,说:“撒谎。”

这人就是个骗子,嘴里没有一句真话。如果他想炸列车,他就不会大费周折地登上这趟列车,他每句话都是用来搪塞谢枕书的。

7-006觉得好笑,又觉得好玩,说:“那你说,我带着什么东西?”

谢枕书道:“黑豹的最新武器。”

7-006说:“行,我带着黑豹的最新武器。”

谢枕书不语,表情更冷了。

7-006说:“怎么样?我回答得好吗?哦,我懂了,你结束任务后要向情报组交份详细报告。你可以这么写,7-006带着——”

谢枕书忍无可忍,道:“闭嘴。”

7-006偏不如谢枕书的意,说:“那你问个屁?反正我答了你也不信。你……”他眼珠微转,瞟向谢枕书,“是个好人呢,好人不杀生。”

谢枕书说:“你该杀。”

7-006打了个喷嚏,鼻尖更红了。他哈着白气,敷衍道:“你说得对,你说得好,快把我抓回列车里行不行?还有,别拽我衣领,毛衣都给你拽变形了,风灌进来,我……”他话没说完,又打了个喷嚏,鼻音浓重,“我他妈冻死了。”

谢枕书刚才能杀7-006,是因为他要在包围中先保证自己的安全,但此刻情况不同,他已经占据了上风,再杀7-006就会失去一手情报,这对南线联盟而言是种损失。所以谢枕书改变了主意,他要把7-006带到城区审问。

谢枕书挪开顶着7-006膝窝的腿,把他从雪中提了起来。

7-006双手被铐在身后,讲话腔调跟个看门老大爷似的,说:“慢点,腿疼。”

列车里的枪声已经停止,却不知道是哪方胜出,那破开的窗口处只有呼呼风声,没有接应的人。他们想回去,就得自己从沟渠里爬出去。这沟渠修得颇深,有三四米,不似联盟统建,应该是地方居民自己修造的。

谢枕书对7-006说:“上去。”

7-006道:“没手。”

谢枕书握住7-006的手臂。

7-006:“?”

7-006猜到他想干吗,道:“别,我不要——”

上面忽然传来“哧”的喷气声,两个人一愣,对视的眼中都划过不妙。

列车要发动了!

谢枕书来不及,把7-006直接扛上了肩头,7-006“靠”一声,被谢枕书的肩膀顶住肚子,头朝下。

列车开始鸣笛,这是即将发动的预告。

谢枕书三下五除二地爬上渠道,但是列车犹如大雪中苏醒的长蛇,在滚滚浓烟里向前滑动。谢枕书还没放弃,他几步跨上斜坡,眼看那破开的窗口就在前方——

“哧!”

鸣笛声响彻飞雪,窗口一闪而过。

差点!

列车在两个人身前飞驰而去,带着烈烈雪风,刮得谢枕书睁不开眼。等他再看时,列车已然驶出可追逐的范围,奔向大雪深处。

——他妈的。

这天地茫茫,北风呼啸。一瞬间,两个人如同掉进雪里的蚂蚁,举目四望,孤立无援。

半晌后。

7-006喷嚏不断,走得极慢。他一脚踩下去,积雪都埋到了他的小腿肚。他叹气,问:“往哪儿走啊?”

谢枕书在后面,说:“直走。”

7-006发间、肩头全是雪,人只是在这里停了两秒,鹅毛大的雪花都能挂在睫毛上。他对南线联盟的地图熟稔于心,道:“从这走十公里才有农场,雪这么大,走一半我们就冻死了。”

谢枕书呼吸间都是白雾,说:“路上有休息站。”

南线联盟跟北线联盟的社会氛围差别极大,他们除城区外的地方都稍显落后,只有列车线可供通行。就拿青花鱼港来说,它的周边城镇都相距较远,没有列车的时候,居民出行只能靠徒步或者小马车。

他们目前所在的地方是一片种植地,冬天一到,负责种植的农场成员就会集体回到城镇里,因此,现在不会有小马车经过这里,他们只能靠步行。

7-006不仅鼻尖冻得通红,连耳朵也冻得通红。他继续朝前走,呼吸间觉得耳朵要冻掉了。他刚刚就讲了那么几句话,风就像刀子似的划拉嗓子,搞得他喉间不适,咽唾液都难。

两个人顶着风雪前行,走了十几分钟。

7-006身上的毛衣不再是毛衣,而是冰毯子。那毛线都变作了刺人的硬物,蛰得他脖颈泛红。鞋袜已经湿了,裤腿也湿了,它们湿后又被冻硬了,戳在人腿脚上,好像每一步都踩在冰碴子里。

7-006低着头,说:“我好后悔。”

谢枕书没接腔。

7-006说:“我今早起床应该穿秋裤的。”

谢枕书背部凉透了,有片刻想起了自己丢在列车上的大衣。

7-006道:“我行李箱还有条正宗边境绒裤,冬季限定,在你们一家叫‘你好’的连锁店里买的。虽然穿上腿胖两圈,但能顶住晚上的寒风,听说是冬天猎熊的时候穿的。”

他这人很奇怪,落入困境也不发愁,还在这里唠嗑。

7-006说:“喂。”

谢枕书不说话。

7-006道:“谢枕书。”

谢枕书听到自己的名字,猜他是通过某种手段看过自己的资料。

7-006问:“南线特装部队好玩吗?”

谢枕书皱眉,道:“闭嘴。”

7-006说:“你好冷漠。”

“喂——”

“谢枕书。”

“你枪法好差。”

“我想坐马车。”

“你不讲话不会觉得憋得慌吗?”

“喂——”

7-006喉间滑动,眼前发昏。他一直讲话并不是想跟谢枕书聊天,实际上,风这么大,他也听不清谢枕书的回答,他是在靠讲话来维持清醒。

谢枕书走了两步,没再听见7-006的声音。他抬头一看,7-006直直地栽向雪中,只听“扑通”一声,7-006扑在积雪间,一动不动了。

谢枕书说:“喂。”

7-006没回应。

谢枕书蹲身,把7-006从雪里扒出来,拍了拍他的脸颊。

7-006眼眸紧闭,眉间微皱,很不舒服的模样。他呼吸急促,手脚都冻僵了,却又浑身滚烫。谢枕书把他拖起来,摘了手铐,僵持片刻,忽然抄住他的膝窝,把他抱了起来。

7-006活着才有价值,7-006——

7-006好轻。

谢枕书皱起眉,神情困惑。他臂弯里仿佛融了一团雾,这雾又轻又暖,贴着他的胸膛,拱在他的心口,似乎依赖着他而生。谢枕书心跳声有力,速度并不快,但他不习惯被人这样聆听,于是伸出手臂,把7-006抱远一点。

可是7-006刚找到热源,恨不得全贴着谢枕书,就算神志不清了,也能感觉到谢枕书在伸臂。他迷迷糊糊地攥着谢枕书的领带,把那领带在指间又捏又揉,耍无赖似的,不要离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