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八章 民生民计
州城内吊有宵禁,但黄缩镇既有码头。又有市舶司和怀往来的番人商人众多,历来不设宵禁,因此晚上快二更天的时候。这里仍然是万家灯火热闹非凡。酒楼饭庄纷纷在招牌下头悬起了明亮的灯笼,妓馆娼察亦是挂上了写有各式各样艳词的大红灯笼,街头四处是拉客的小厮和浓妆艳抹的女子,喧哗得简直不像是夜晚。
因次日便是端午节,布政司从前的规矩便是放假一天,张越索性带着家人来到了镇上。下午在码头上看了那些番船,晚上在一座饭庄订了包厢吃晚饭。因明日端午节广州府在黄确镇前头的殊江上会有一场赛龙舟,一家人便决定在外头宿上一晚。这会儿杜绾几个都因为天气炎热不想动弹,偏静官死缠烂打要出去看看,他只好答应了。
牵着静官的手缓步走在大街上,张越只觉得耳朵里头尽是儿子叽叽喳喳的提问声,起初还耐着性子回答,但渐渐就招架不住了。后头几个随从一面跟着一面注意四周的人流,个个都是一脸的警惧。静官眼看就要四岁了,平素拘管在家里很少出门,这一回自然看什么都是新鲜的,若不是他一只手被张越死死拉着,他恨不得哪里热闹就往哪里钻。见路边的一处摊子上围了好多人。随风更飘来一股让人馋涎欲滴的香气,他连忙使劲拉了拉张越的袖子。
“爹爹”
“才吃了晚饭,这会儿又想吃东西?要是你娘知道了,必定要教你。”
“爹爹,就这一回嘛!”
看到儿子那掩不住的嘴馋模样,张越不禁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原本板着的那张脸顿时维持不住了。思量进去看看有什么好东西捎回去一家人一块吃,他便拉着儿子往人群里挤了进去。看到这光景,后头的牛敢和张布对视一眼,慌忙拔腿跟上。等到他俩好容易挤到了最里头,却现张越父子俩正站在那里看着一个正在满头大汗操持的大姑娘,于是不禁面面相觑。
张越只一眼就认出这就是那个九娘。那天熊浩回报了判例处置,他没有任何置疑便通过了,因此也知道她已经还了身契。虽说他并不相信所谓的拐卖,那天也只是一照面,他却总觉得这姑娘仿佛有什么难言的隐衷。这会儿细细看去。见她一个。人又管收钱又管做点心,还得张罗着递货,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完全没有瞧见自己,他更是留心打量了起来。
后世广州琳琅满目的小吃在如今这年头却还有限得很,无论肠粉还是双皮奶抑或是艇仔粥等等都难觅踪影,张越到广州这么些天,若是遇到熬夜,晚上的宵夜多半还是由自家厨子做,上外头采买的极少。此时扫了一眼这小摊上卖的东西。现内中的点心吃食赫然是北京城中常见的小吃,看那九娘的手法娴熟,他更是疑惑了起来。
撒着白糖金举的龙须面,卷成长条点缀着芝麻挂花白糖的驴打滚。嵌着杂色干果子的果饼,捏成各式花样的面果子,瞧见这些,他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京城。由于价钱公道。须臾间东西就卖了一大半,他也就各色都买了一些,带着儿子到一旁的桌子上坐了下来,又命人到隔壁小摊上去买了几碗夏日的解暑饮品。看见静官捧着面果子吃得香甜小眼睛还老瞥着自己面前的几个纸包,他便没好气地在小家伙头上拍了一巴掌,这才打消了他的得陇望蜀。
夜色渐晚,路上的行人自然而然少了,而各家摊子上的人们也渐渐散去。打算收摊的九娘擦干净了桌椅。少不得一张张收拾了起来,见这边几个人还坐着,她便擦擦手走了过去。还没话,她就看到那个,带着孩子的年轻人扭过了头来招呼自己。认出这就是那天在怀远驿见过的,又想起人提醒说这是一位了不得的大官,她不禁慌了神。讪讪地竟不知道说什么。
“这晚市上卖小吃的十几家人,只你这一家是地道的北边风味,果然是好生意。”
“我……我才来没几天。大家就是……就是图个新鲜。”结结巴巴回答了一句,九娘不禁往周围瞅了两眼,旋即就屈膝拜了拜,声音变得如同蚊子似的,“大人是来捉我回去的?我真的没有胡说八道,确实是拐子借着给我介绍好人家帮厨。把我拐出来的”
“那你怎存不回去?”
“我,我,我不想回去。
九娘使劲咬了咬嘴唇,好半晌才把心一横,实话实说道,“我是打澄迈县来的。早先湛国公府”早先丘家雇了我娘管过厨,可后来丘家败落了,到了澄迈县就遣散了咱们这些人。澄迈县多是贫苦人,我又是女流,除了嫁人连条活路也没有。所以,,所以叔叔婶婶要给我许配人家,我就跑了出来。谁知道恰好遇着了拐子。”
张越着实没想到自己的猜测竟然变成了现实,不禁想起了正预备启程的琥珀,忙问道:“这么说来,你真是湛国公府里出来的?那你姓什
?”
“民女姓丘,是随的母姓。湛国公府的人口多了,整个澄迈县如今少说也有上百人姓丘,有的是正儿八经的嫡支,有的是放出来的下人。不过是下人,不是奴婢。从前浅国公府那正经赏赐的几房奴婢,早就在永乐爷爷大怒落的时候收回去了。咱们只是受了牵连,那会儿迁徙的时候,不管什么亲戚远近还是帮佣下人,只要是户籍黄册在湛国公府的,一气都迁徙到了这儿。最初的时候看管严,这几年才松了。”
九娘究竟老实,一面说一面不安地揉搓着衣角:“我娘从前不过是照料过三房的饮食,也就是个扇来的厨娘,结果也被卷了进来。到这儿嫁了人才有了我。只后来爹娘都没了,我就一直随着叔叔婶婶,偶尔给丘家打些零工。丘家那些曾经的少爷和千金如今都困顿得很;前些年还一直有人资助钱粮,去年和今年不知怎得就没了。我出来之,讨曾听说长房的大老爷放火把三间房子烧了。连带毁了顺,小西。旋即就重病不灿…”
大约觉得张越值得信赖,大约是心里憋了太久,再加上生怕张越把自己抓回去,因此九娘一打开话匣子便再也止不住,唠唠叨叨就是半个时辰。张越一边听一边问。可静官却已经是靠在他怀里打起了瞌睡,而张布两个全都散在四周看着。末了。张越方才点了点头
“倘若你真是被拐卖出来的,那么这一路上的路引必定是他们伪造,也就是说,如今你在这儿做这营生,不论收入出息如何,按律便算流民,这样不是办法。”
“若是照大人这么说,这黄埔镇上流民多了!”九娘终于忍不住了,倔强地昂起了头,“民女读过一些书,也听说过琼州府曾经被人称作是天涯海角,如今的澄迈县,户不过千余户,人不到五千人,其中有六大黎都,汉人都是咱们这样后迁过去的,不少都是朝廷贬谪的罪人流人。都已经那么多年了。只要拿着钱买通了当地的千户所巡检司,谁不想着出来赚钱?每年入冬。都有好多人悄悄锯了大木做船,挂起帆偷运东西往海那边的占城或是越南越北去。虽说顺风,可偶尔也会遇到大浪,十个人之中少说也有七八人就此葬身大海。”
张越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在南京守备太监府上和郑和的一番攀谈一这位赫赫有名的太监曾经提到。第三次下西洋时,他和船队在福建五虎门出洋,顺风十昼夜就抵达了占城,足可见顺风航行的迅。而琼州府澄迈和这些国家只一海之隔。哪怕是粗制滥造的船,也确实能够顺海漂流过去。想到这里,他不禁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
“三哥,我网到客找就听说你出去了,你怎么在这,大伙都在客残里等你呢!”
听到这声音,张越抬头一看,见是满头大汗的方敬,便点头笑道:“不急,回去了也是热得火烧火燎,不如外头凉快。怎么样,这广州和陕西南京北京可是不一样吧?这些天你带着李国修苗一祥两个满城里转悠,逛了不少书院,可找到了合心意的?”
“京城除了国子监和顺天府学等等官学,几乎没多少私学,这里书院有六七家,其他讲学的草堂和精舍也有三回家。我带着他们以请教的名义进去旁听,觉得那些先生的学问等等都不比官学差,只是规制不及。”说到书院,方敬顿时把刚网、出来找张越那些目的忘了个精光,又兴致勃勃地说,“我还在几家书院里头找到了写着番文的书,可惜一个字都看不懂。”
张越在天下那么多布政司中选择了广州,便是因为这里乃走出洋贸易最方便的港口,此时一听到番文书籍,他本能地联想到了晚明徐光启等人翻泽的书稿。略一思忖,他便看到九娘仍是咬着嘴唇站在那里,遂站起身来。
“这样吧,你在这里先住下来,我到时候嘱这黄埔镇上的官署和管河厅等等照应你一些。至于你所说的这些,我到时候自会派人查
看到九娘愣了一愣,随即欢欢喜喜地屈膝行礼,又忙着收拾去了,张越方才让牛敢抱起已经睡着的静官,带着众护卫和方敬一道往回走。走着走着,看到方敬一脸好奇的模样,他便掩去了丘家的事,把琼州府上的情形拣着要紧的说了。
“想当初宋时苏学士被贬到了这儿,大寥落孤寂愤懑之叹,这天涯海角听着就怪碜人的。
我这几天听人说,琼州府上几乎都是黎人,汉人极少,而且岛上四处都是密林,耕种不易,生活更是艰难,也难怪这位姑娘悄悄跑出来。这广东上下差异太大了,广州府的富商常常给官员送礼送钱,日子都过得极其豪奢,偏生不管百姓死活!三哥,你如今有什么章程?”
“盛世无饥绥,何须耕织忙,”
喃喃自语念了这么一句诗。张越不禁摇了摇头。读红楼时,他对黛玉的其他诗词倒是没什么感觉。唯独这一句却总觉得着实颂圣太过。永乐仁宣,都是号称盛世中的盛世,但平民百姓仍是辛勤劳作却脱不了劳苦。若是不耕织忙,便只有冒大风险在刀锋上跳舞。只不过,对于方敬这愤愤不平的言语,他仍是不能芶同,便笑着解释了起来。
“要治理一地清平,先确实是要澄清吏治,但这一条不可过激过急,须知我朝官员俸禄极少,用于养家糊口也都是勉强,更不用说维持官员的体面。一味两袖清风只说明此人操守上佳,但才能本事如何却未必。所以,有才无德的人可以边敲打警示边重用,有德无才的人便只能用于教化。
我如今上任,要紧的就是几件事。一是广州开海之后,市舶司要整治 这不是我的事,但皇上提了,我总得留心,须知行商坐商都是三十税一,若海商也是如此。赋税就太低了。二是广东一地的劝学,不拘官学私学,都可以大力扶持。三则是农商,这里四季都是夏季。尤其是琼州府,倘若可能,我到想找些种田能手试验一下稻种,要是能种三季稻就好了,”
方敬平素读书不少,但对这些却还是头一次接触,早先和李国修苗一祥在城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查访那些书院,他已经觉得有些头大了,这会儿看到张越掰着手指头一数就是六七桩,他不禁吐了吐舌头,再也不吭声了。直到这时候,他方才真正领悟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由于黄埔镇上的客商最多,各家客栈往往爆满,不少人甚至为图省钱住民居。张越之前让人去包下了镇上最大一家客栈的一座小跨院,这会儿在方敬的指引下找到的头。才跨进门,他就看到靠墙的一张桌子上,一群商人中赫然有一个熟悉的人影,不禁又惊又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