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月和红药对视一眼。
还是菱月去开了门。
掀开厚棉毡子,屋檐下挑着灯笼,在黑黢黢的夜里,光亮只有一点儿。
就着那一点光亮,菱月仔细认了认,好容易才算认出了来人。
这一认出来,菱月委实吃惊不小。
是冬儿。
她站在外头,瘦瘦小小的一个,那瑟瑟缩缩的模样,活像个小冻猫子。
府上按季发下来的冬衣穿在她身上,空空荡荡的,倒像是小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冬儿是府上宁姨娘的贴身丫鬟。
这丫头贪吃,上次见到她,她还是个圆圆润润的小丫头,现在怎地瘦成了这副模样。
菱月惊疑不定地看着冬儿,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红药跟过来了,道:“傻站着做什么呢?有什么事也得进来说话。”
红药和菱月共事多年,自然知道宁姨娘和菱月的关系,这两个人自小就是邻居,宁姨娘年长菱月几岁,对菱月来说,是个关系亲厚的大姐姐。
这都什么时辰了,宁姨娘的贴身丫鬟忽地登门,必是有事相求。
冬儿跟着她们进了屋子。
一进屋子,门将将关上,冬儿“扑通”一声就给菱月跪下了,一个头就磕在地上,哭道:“求姐姐救救我们姨娘,姐姐要是不管,我们姨娘就再没活路了。”
这丫头从忽然露面起,就沉默得跟一道影子似的,嘴里一句话也没有。
这会子忽然来这么一出,不说菱月,连红药都给惊着了。
果然是宁姨娘出了事。
饶是菱月已经有了预感,心里还是不由得一紧。
菱月让冬儿起来说话,冬儿跪在地上,瞬间已是哭得不成样子,眼泪鼻涕糊了一地,浑身颤动,哭得连话都说不清楚,无论如何也不肯起身。
菱月道:“你一个小丫头,跟了你家姨娘不到两年,尚且知道护主。何况我和宁姐姐这么多年的情分。你放心,若宁姐姐出事,我必不会坐视不理。你快起来,和我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别让我着急。”
冬儿身子都哭软了,被人扶着才勉强站起来。
红药早去拧了一把热巾子,冬儿接过来擦了脸,三个人这才坐下说话。
事情要从三个月前说起。
三个月前顾二爷新纳了一房美娇娘,这事菱月和红药没有不知道的。
顾二爷,就是宁姨娘的夫主。
冬儿接着道:“……自从有了新人,二爷就把姨娘给抛在了脑后头,之前那些恩爱,好像全都不记得了。二奶奶看在眼里,就开始作践起人来……”
“按照规矩,每天天一亮,姨娘就要去服侍二奶奶。二奶奶本来就不好伺候,现在见姨娘没人管没人问的,更是凭空多了许多糟践人的法子……有规矩礼法在上头压着,姨娘能有什么法子,苦水只能往自个儿肚子里咽……”
“……院子里的那些下人,都是看二奶奶的眼色行事,一个个的都来欺负姨娘。姨娘名义上是半个主子,其实这日子过得,就跟那黄连水里泡出来的似的……”
“近来二奶奶越发没了顾忌,姨娘的份例给克扣得厉害,别的我们还可以忍,可是就连吃的,送到姨娘这边的都是些剩饭剩菜,别人吃剩了的东西……”
小姑娘说着就哽咽起来。
红药素来和宁姨娘没什么往来的,听着都觉得气愤,这也太欺负人了!
红药问她:“你们姨娘日子过得这样,二爷就撒开手一点不管?你们怎么不去找二爷做主呢?”
冬儿神色暗淡,道:“我们哪里还见得到二爷。我一开始想让二爷身边的小厮帮忙带个话,那些小厮都不敢得罪二奶奶,就是使银子人家也不敢接。没法子,现在二爷一回院子就是和新纳的姨娘混在一处,我只好找过去,新姨娘说我没规矩,让下人轰我走。那个姨娘也不是个好的,就为这事,一连几天让那口舌厉害的老婆子在我们屋门口骂人,说我们姨娘没见过男人什么的……那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我都不好意思学给你们听,我也学不会。”
“我们姨娘因为这个,病上又添了气。只怕再这样下去,这条命也就这么交代了……”
红药“嗐”一声,道:“大冬下的,可不兴说这样的话。”
冬儿低了头,几行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她用手背一擦,许是刚才哭得厉害了,现在说到生死这样的大事,她竟然相对的平静许多。
“我不说是实话实说罢了。”
菱月心情沉重。
她握住冬儿瘦弱的手,说道:“好丫头,多亏了你对你家姨娘这一片心,要不然我还不知道这些事。你放心,事情我心里有数了。今儿天晚了,你且先回去。等明天天一亮,我一得空就去找你们。别的等我和宁姐姐见了面再说。”
菱月把屋子里能吃的东西都翻了出来,糕点、干果、果脯,通通用油纸包好了让冬儿带回去吃。又重新穿上厚衣裳,亲自把冬儿送出了荣怡堂。
看着冬儿瘦弱的背景消失成一个点,淹没在凄冷的夜色里,菱月心中一片怅然。
第二天中午。
一等老太太歇了晌,菱月就从荣怡堂出来了。
沿着素净的小路一路往惜红院而去。
惜红院是二爷二奶奶的居处,宁姨娘是二爷的侍妾,自然也跟着住在惜红院里。
有风吹过。
那细细的冷风直往人衣缝里头钻。
菱月紧了紧衣领和袖口,都说下雪不冷化雪冷,昨天去采梅花雪的时候还不觉得,到了这会子,才真切地感受到了那股子浸人的寒意。
惜红院是套三进的院子。
过了月亮门就是庭院,里头种了一片茶花树。
若是春天花开时节,院子里会开满一片红色的茶花。
叶子是绿油油的,花瓣是红艳艳的。
鲜艳而热烈。
去年宁姐姐新被二爷纳进府里的时候,菱月和几个相熟的姐妹结伴来给新晋的宁姨娘道喜,那时迈进这个院子,一抬头就是这样的景色。
如今那一片茶花树早已卸去了春日的繁花似锦,只余一片交错的枝丫光秃秃地留在原地,那些枝丫裹着霜戴着雪,在料峭的冷风里,逼人的寒意。
寒冬已至。
一路行来,好几个丫鬟婆子跑过来跟她面前献殷勤。
菱月是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又长得这副模样,便是她不认识人家,人家也认得她。
菱月心里清楚,在宁姨娘的事上,这些丫鬟婆子未必做过什么好事。不过都是做下人的,菱月深知做下人的难处,并不仗着自己得宠于老太太,便肆意与这些人为难。
西厢房。
冬儿看到来人,又是欢喜又是感激,她一溜小跑地进了里屋,菱月听到她在里头小声唤人:“姨娘,姨娘,快醒醒,看看谁来了。”
菱月昨日就听冬儿说过,知道宁姨娘病了。
她和宁姐姐小时候比邻而居,一个床上睡觉的时候也尽有的,如今这景况,倒也无需见外,菱月绕过外头的屏风,跟着冬儿就进来了。
一看见床上的人,饶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菱月心里也不由一阵酸楚。
其实几个月前菱月来看望过宁姨娘的。
那个时候顾二爷刚纳了新姨娘,菱月担心宁姨娘心里不受用,专门过来看望她的。
当时宁姨娘虽然也是强打精神,但是人看着还好,并没有什么需要人特别担心的。
说白了,顾二爷本就是个风流种子,之前便是待宁姨娘好,你还真能指望他从此转了性,就守着宁姨娘一个人过了不成?
说得再明白一点,顾府这样的门第,爷们三妻四妾本是寻常事。
顾府的这些姨娘,好不好的,府上总不会少了这些人的吃穿用度,她们高兴不高兴的,日子也只能这样平平静静地过下去。
别的姨娘如此,这个道理放在宁姨娘身上也是一样的。
菱月如何能想得到,这才多长时间,宁姨娘竟然病成了这个样子。
宁姨娘原是个美人,不然也不能被顾二爷看上,娶进来做小。
可是如今躺在床上的人瘦弱不堪,哪里还能看得出半分之前的美貌来?
然而她还很年轻,还不到二十岁。
宁姨娘都这个样子了,睁眼看见她,竟然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很安详。
“冬儿还是去找你了。我之前一直拦着她,不许她去的。不过,现在看到你来了,我又很高兴。你要常常来看我。我走之前,咱们姐妹多说说话。”
说着宁姨娘又支使冬儿拿什么东西去。
宁姨娘拉住菱月的手。
菱月低头。
拉住她的那手、那胳膊,细瘦伶仃的样子,让人心惊。
就听宁姨娘说道:“你来得正好。我这里有些金首饰,我给分成了几份。一份是给你的。我本来想着过段时日再给你的。今个儿你既然来了,索性今儿就带了去。不然等我眼睛一闭,这些东西还不知道让谁翻了去。”
一番话,把菱月的眼泪都要说下来了。
菱月须得强忍着,才能勉强控制住自己。
菱月在床边上坐下来,故作轻松道:“姐姐怎地说这样的丧气话。姐姐这病,本不是从身体上来的。我这趟过来,就是要和姐姐商量商量,看看怎么把姐姐从这个虎狼窝里头救出去。到时候姐姐只需要稍加调养,身子自然也就大好了。以后咱们姐妹相聚的日子,且有的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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