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远愈早在听到身后马蹄声之时就当机立断,调转牛车方向往通化门南边狂奔而去。
终究牛不如马快,才跑出两丈远,他们就被骑马的王府卫士团团围住,几把刀同时架在了驾车的裴远愈脖子上。为首的正是舒王。
其中一侍卫得了舒王令,下马将崔逢月从牛车上拉了下来,钳制住站在一旁。
舒王抬起凌厉的眼色,毫无收敛放肆地盯着崔逢月:“崔逢月,你老实呆着!王府卫士听令,杀了裴远愈!”
崔逢月听后身体一僵,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奋力举起双肘,死死撞向钳制她的侍卫的胸口,侍卫吃痛松手,腰间的佩刀因分神被崔逢月拔了出来,她右手回肘将佩刀抵在了项上:“元天枢,你立即撤走卫士,不然就等着收尸!”仰首怒目与舒王相持。
“将刀放下!”斩钉截铁的四字从裴远愈的薄唇吐出。
崔逢月仍不收刀,靠近裴远愈,在他耳边低语:“远愈哥哥,一会你莫要管我,先走要紧!”
舒王胸膛起伏,压抑着极大的愤怒:“崔逢月,你当我真不敢杀你?!”
崔逢月怒极反笑:“这世上还有什么是舒王不敢的!我谢舒王成全了我与远愈哥哥,死同穴!”
舒王炙热的目光渐渐冷却成灰:“你做梦,死你也别想与他同穴!”
裴远愈动弹不得,眸光深情地看着崔逢月。只见崔逢月冷冷转向舒王,淡淡道:“舒王安心,我就是死,也会与远愈哥哥死在一块儿,高家、崔家定能叫我俩死同穴了!”
舒王讥笑一声道:“高家崔家如今怕被牵连,怎会让你再与裴远愈有瓜葛!”
崔逢月鄙夷道:“我阿耶阿舅哪里是如此奸人!舒王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舒王不怒反笑:“这世间,原本就没有绝对的忠奸,于生死之间,于权力之前,哪里有一成不变的情谊,有的却都是利欲熏心。今日若是本王饶了裴远愈之命,他怕是立刻离你而去。”
崔逢月有些阴阳怪气地道:“哦,那感情好,舒王就立即放裴远愈走,我乐意看着他离我而去。”
裴远愈本是一脸严肃,一直紧绷着弦,听崔逢月这么说,差点没有绷住,赶忙嗤笑一声:“舒王,都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1),但逢月与我亲人绝不是见利忘义之辈!”
“裴远愈,那怕是叫你失望了。今日你要出城,就是你那好姐姐告诉本王的,她用你来保住她在宫中的荣华富贵!”
还不等裴远愈回答,崔逢月便大叫:“裴姐姐不是这等人!”
嘲弄又狠戾的笑容弥漫了舒王的眼,继而扩大到整张脸:“崔逢月,日后可亲自问她,好好想想,本王是如何知晓你们由通化门出城!”
崔逢月语顿,对上裴远愈的眼,他眼中除了探寻,还有满满的难以置信,其中还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挫败。
就在裴远愈愣神之间,舒王突然大喝:“立即斩杀裴远愈!”
崔逢月将刀抵住了脖子,还未说话,身后传来一个冷清威严之声:“你敢!”
随着这个声音,金吾卫将王府卫士团团围住,卫士呆若木鸡,任由着金吾卫缴了他们的兵器。
舒王看清来人,慌忙翻身下马,立刻跪在了一华贵的妇人面前,朗声道:“太后娘娘安!”
冷酷刻薄的笑容从太后眼底划过:“如今舒王都这么长进了!裴远愈,过来!”
三日前,东都皇城紫薇宫,太后于戌正(2)便早早睡下,准备亲临明日的东都盛宴——牡丹宴。
东都是先帝时的皇城,太后掌权之后,才迁都至京中。
虽说东都如今已不是中心,但人口众多,储积饶富,加上交通便利,四面八方的使臣和商人都愿意在东都安家。而这些年,京中物价房价飞涨,许多人自京中来到东都,东都如今十分繁荣。太后还政皇帝之后,食邑东都,富足得很。
四月的东都姚黄、魏紫竞相绽放,果真是“魏紫姚黄欲占春,不教桃杏见清明”(3)。
大魏最具盛名的牡丹宴在先帝时期新科进士宴游的东都东溪举办,就连皇帝去年也驾幸东都来观牡丹宴。
太后也不知睡了多久,沉沉地瞧见裴九洲从外面走来,含笑道:“阿娘,阿娘,我今日便走了,远愈和书怡就交给你了。”
初听裴九洲叫自个阿娘,太后虽诧异但也喜不自胜,又听他说要走,便恍惚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天机不可泄露。阿娘记着,定要保住我和惠然的两个孩子,裴家日后可保永全。”
太后瞧着他出了寝殿,心中起急想追上去,却听到孙傅姆在身后叫她太后娘娘,倏地一下从梦中惊醒。
睁开眼,果然瞧见孙傅姆在她床榻前,用颤抖地声音道:“太后娘娘,不好了,河东裴郎君的死士送来消息,裴郎君被柳之琛射杀于阵前!”
“什么!死士人呢!”
“正在寝殿外。”太后立即起身,披上孙傅姆递过来的薄大氅后道:“唤他入内。”
死士说完后,太后颓然道:“河东无需回了,留在东都金吾卫内。”说罢,挥手示意他退出去。
太后在寝殿中呆坐了一炷香沉思着。突然站起身来往殿外走去。却觉眼前发黑,心如坠深渊,立足不稳,身子一软,跌落于地,任颊上的泪水沿着脸旁滑落,无声映衬着巨大的悲伤。
孙傅姆赶忙跪在地上,让太后斜斜倚靠在她的身上。良久,太后死死攥住她的手,低着头,泪如雨点般坠落于地,地面洇湿一片:“佩珊,他就这样离我而去了!未给我只言片语!”
抓住孙傅姆的手抖动不止,冰冷如雪:“快去诏太医!”孙傅姆急急往殿外喊道。
“不,立刻回京城!”她语声如刚毅果决,然却蓄满了杀意,“叫李光显来!”
东都如今有金吾卫一万,李光显是东都金吾卫大将军。
在李光显的筹划下,由东都金吾卫将军率领一千金吾卫护送太后回京,而李光显则留在东都待命。
太后紧赶慢赶,正巧在京城通化门前看到了这一幕。
裴远愈将崔逢月手中的刀拿下“咣”一声扔在了地上,牵着她的手,跪到了太后跟前:“太后娘娘安!”
眼见着太后要将裴远愈带走,舒王顾不得许多,直言道:“太后娘娘,臣斗胆请求,裴远愈越狱,需得押回大狱!”
太后嘴角微挑,讥讽道:“舒王如今都能在哀家面前指手画脚了!哀家执掌前朝多年,莫非不晓得我大魏子民,都需遵我大魏例律。如今,哀家带着他回宫面见圣人!圣人自会处置!”
太后又冷冷看向崔逢月,低眸瞧见裴远愈还牵着她的手,沉声道:“怎么,崔大娘子也跟着进宫受罚?金吾卫,用牛车送她回崔家,叫崔怀亮好好管管自己的女儿,如此胆大妄为!”
裴远愈赶忙放开她的手,挥挥手示意她回家去。
崔逢月依依不舍地看了他两眼,知道太后在此,裴远愈定不会有危险,上了车任由金吾卫送她回崔府。
紫宸殿书房,太后不紧不慢地啜了几口茶,才转动凤眸,看着跪在地上许久的皇帝:“裴九洲这些年已经远离宫廷,李蕙然已经离世多年,经年的那些爱恨情仇如今陛下还是放不下,定要了他的命不可!”说罢眼窝一热,眼泪快要掉下来,赶忙将鼻头的酸意硬逼了下去。
提到嫁给裴九洲的李蕙然,皇帝心中莫名苦楚:“若说不是我要了裴九洲的命,太后娘娘定是不信。是,我是恨他多年,最恨他得了惠然的爱却叫她早早的香消玉损;恨他幼年就得太后娘娘偏宠,病了能在太后怀里安睡,而朕虽不是您所出,同样养在您的膝下,为何只有太医照料;恨他得了皇后的执爱处处掣肘朕,仿佛这天下的女人就爱他裴九洲一人!但若是真杀了裴九洲,朕与裴书怡之间隔着血海深仇!朕怎会如此做!”
太后冷冷地看向他:“是不是陛下动手的,自个儿清楚。起来罢!人死不能复生,他的一儿一女圣人打算如何处置?”
皇帝缓缓起身,坐在了太后边上:“母亲,不是儿想如何处置,如今全天下都看着,幽州、天雄、宫里,谋逆大罪,只能依了大魏律例。但儿一直等着母亲回京,与您商议后再定。”
皇帝看着太后的脸,毫无波澜,以为她定要为难,却不料听到太后淡然说道:“哀家自然明白皇帝的苦楚,依了大魏律例叛臣之后,裴远愈绞刑,裴书怡流放三千里。这是陛下早就想要的吧!”
皇帝手心有些细汗,苦着脸道:“母亲,儿知道如今说什么,都换不回裴九洲一命,母亲心痛,是儿的罪过,不如这样,午后诏太子、舒王、相公们和三司一同与母亲商议,再裁夺如何?”
太后沉声道:“那就议议吧!今日裴远愈便在紫云殿陪着哀家,皇帝不以为哀家会将他私纵了吧!裴书怡呢,叫她一起来陪着哀家。”
皇帝泛起苦笑道:“母亲说哪里话,只是书怡……”皇帝欲言又止,但又不得不说,“书怡昨夜亲口与儿说,愿意嫁与儿为妃,她如今只想待在紫宸殿。”
太后惊愕地睁大了双眼,片刻,恢复常态,毋庸置疑道:“去,把裴书怡叫到哀家跟前。”说罢,也不管皇帝什么表情,转身离去。
紫云殿里,沐浴过后的裴远愈趴在了床榻上,太医细细的给他清理背部伤口。
太后入了寝殿,裴远愈要慌忙起身行礼被她白了一眼制止。
一炷香后,太医回禀:“太后娘娘,伤无大碍,如今上了上好的金疮药,再内服用六剂四物汤便无碍了。”
太后点头挥手,太医退出了寝殿。坐在裴远愈的边上,看着他脸庞透出了裴九洲的模样,泪止不住簌簌往下掉。
裴远愈一时语顿,起身轻轻执起了太后的手。
半炷香后,太后擦净了脸上的泪水,怪嗔道:“越狱你都敢!简直胆大包天!尽和崔逢月胡闹!之前哀家就没说错,离她远点!”
听着太后怪罪崔逢月,裴远愈赶忙陪笑道:“太后娘娘,是臣让她如此行事,臣想往河东查明事情真相。”
太后叹了一口气:“当初不让你弄刑狱之事,你偏要,如今还想着查明真相。本来河东的势力原是要被舒王的舅舅柳之琛把控,宫中有人也不想让他柳家一人独大,圣人便叫高家去了河东。话又说回来,即便是没有诏命,崔逢月的舅舅高文渊和几个儿子老谋深算,也不会袖手旁观。反观裴家,已经没有兵权,仅有哀家手上这一万金吾卫。即便是你查清真相,又能如何!听着,如今只能蛰伏。”
听了太后一席话,裴远愈有些惭愧,终究年轻,阿耶之死让他一时冲动了:“臣受教!”
“无论日后如何,保命要紧,别再和崔家娘子胡闹了!”
“太后娘娘,臣心中所愿便是与她一生一世,您莫要怪她,她也是心疼臣!”
“欸,终究年轻,他崔怀亮怕是不愿再允这门亲事了。”
还欲说些什么的裴远愈被走入寝殿的裴书怡打断,想起是她将自己越狱之事说与舒王,正想问个明白,不料太后在他开口之前起身,走到跪于地上的裴书怡跟前,尽全身力气的一掌将她掴倒在地,裴书怡顿时耳边脆响面颊火辣。
作者有话要说:(1)“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出自先秦的《六韬引谚》,意思是天下人为了利益而蜂拥而至,为了利益各奔东西。
(2)戌正,晚上8点
(3)“魏紫姚黄欲占春,不教桃杏见清明”引自宋代毛滂《浣溪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