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式上课之前,许平安问柳清欢,她想要什么?
柳清欢昂首挺胸,双手交叠放在桌子上,标准的好学生姿势,稚嫩的脸上满是期待憧憬,“想要成为大英雄,保护我的朋友!想要打跑坏人!想要长高,想要变得很厉害!”
“想成为大侠?”许平安总结了一下她的回答,白衣白裤,笑得温柔可亲,阳光照在他的深邃面容上,英俊过人。
柳清欢非常用力地点头,鼓足干劲准备开始成为大侠。
再辛苦的练功,她都准备好了!
许平安笑了一声,不留情面地泼冷水,“遇到坏人最好是跑路喔,遇到什么都上去出头,那是笨蛋才干的事情。”
柳清欢坐在椅子上,茫然地望着许平安,极为缓慢地消化这一句轻飘飘的话语。
温暖明亮的春日晴天,教室宽敞整洁,像童话里一样突然出现的厉害老师。
本应该是很美好的开始,但故事的发展完全不一样。
警察是这样,老师也是这样,蒋星月也是说不要多管闲事。
可做好事不是美德吗?
她身上的精气神颓靡下去,垂头丧气,又有些不甘心,想要得到一个答案,“可是,变得强大,不就是为了有保护别人的力量吗?”
孩童的眼睛总是天真赤诚,没有经过磋磨,切开成年人的权衡,直指那颗麻木许久的心。
“老师,如果遇到什么都坐视不理,那么强大和弱小,又有什么区别呢?做好事,不是值得赞扬的事情吗?”
许平安避开了柳清欢的目光,看着阳光下的浮尘,“你可以找警察。有事找警察这句话,你应该听说过许多次。”
柳清欢依然把他当长辈,当老师,向他提出自己的困惑,“我找了,但是他们说管不了,未成年,如果我不去帮他的话,他要怎么办呢?”
她低下头小声绞着手指嘟囔,像是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难过,“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欺负啊,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放弃他。”
声音很轻很微弱,像是这春日里一缕暖风,偏偏能破开冰河,吹化雪山。
许平安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本想背对着柳清欢来最后的刺耳真言,却看到楼下的一道身影动作一顿。
橘红色的少年宫,淡绿色的行道树,白色的街道,少年一身灰黑亮眼又醒目,像是巍然远山,挺拔向上,野性昭然。
许平安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一个之前没有问过的问题。
猛然回身,看向柳清欢。
“等等,你最好的朋友,是谁?”
柳清欢以为许平安回心转意,答的很是详细,“刚刚陪我来报名的男孩子,他叫秦淮。”
“他是非常好的一个人,温柔,善良,富有同情心,慷慨大方,博学多才。”
柳清欢说了一大堆好话,能想到的好词全部翻了出来,但是许平安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直愣愣看着面前的女孩,有些不可置信。
“你,真的不是他小姑姑,或者什么年龄小辈分高的长辈?”
柳清欢有些困惑,不知道这是在夸她还是说她不好,只能从事实层面上回答这个问题,“我和他没有任何亲戚关系啊。”
至于小姑姑什么的,柳清欢想到秦淮家人的过去,选择了闭嘴。
他们家的故事,秦淮一定不愿意让别人知道,那她就会保守秘密。
许平安咽了咽口水,扶着窗台稳住身形,内心汹涌澎湃,不知如何是好。
楼下的秦淮似乎抬头望了过来。
许平安下意识蹲下来躲开被他看见的可能,动作太快太急,一屁股坐在地上,轻松做派荡然无存。
“老师!”柳清欢喊着要来扶他,被许平安抬手拒绝。
“你别动,求你了。”许平安看了一眼天花板上的监控,自己站起来,退后几步,紧贴着墙壁,“以后不管发生什么,跟我保持距离,就当老师求你了。”
柳清欢很茫然,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只能把手背在身后,乖乖听话,“好。”
许平安十分确定以及肯定,秦淮绝无可能是弱势的那个。
当初在国外,秦淮半个字都没说自己家世,照样混得风生水起,更别提半年前那件让他声名大噪的事。
怎么可能有人欺负到秦淮头上。
许平安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状若无意说了一句,“你朋友看起来体格不错,不像是被欺负的那个啊。”
柳清欢伏在桌面上叹气,包子脸上写满了忧愁和担忧,“可是他一个人,打不过三个啊,我加进去,至少是二对三。”
不,他可以,你加进去是添乱。
许平安靠着冰冷的墙壁,看着柳清欢的目光写满一言难尽。
好好一孩子,怎么就能认知跟现实完全相反的,能把一大灰狼看成同类小绵羊。
“柳清欢小朋友。”许平安整理好自己破碎的内心,准备直接完成任务,来告诉面前的女孩,面对世界的残酷和灰暗,她根本无力反抗,只会送人头。
“我不是小朋友,我十四岁了,今天就十四岁了。”柳清欢很认真的再一次申明与身高不符的年龄,“我已经长大了,只是还没有长高。”
“你今天,生日吗?许平安的良心开始隐隐作痛,对着柳清欢热情的笑容喉头发涩。
“生日快乐啊。”
“谢谢!”柳清欢的笑容愈发灿烂,像是窗外的旭日,令人舒心,心头一暖,也让许平安移开目光,不再直视。
他把怀里的钱拿了出来,放到柳清欢的桌子上,退回到窗台边,以背影对着柳清欢,声音平淡,时不时有些停顿。
“钱你先拿回去,想好再决定。你学跆拳道或许会变得强大,但是管不了闲事。
你朋友的事情,他一个身强力壮的少年解决不了,警察解决不了,你管不了。”
许平安闭上眼睛,感受着夕阳照下来的灼烧感,“如果你非要管那些闲事,会付出惨痛的代价,你会被打击报复,失去很多,但是你帮的人也许是个胆小鬼,是个白眼狼。
当他们向你求助,想让你参与其中的时候,已经在算计你了,那么,跟他绝交吧。”
许平安听到柳清欢的声音,加快了语速,不让她有打断自己的可能,“世界上不是只有童话,还有农夫与蛇,好人没好报才是这个世界的真相。”
柳清欢张口想说什么,但是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像是玻璃球落在地面上碎裂一地,不知道从哪里拼。
许平安的话,就像一个小锤子,把她漂亮梦幻的童话玻璃球敲得粉碎。
她还没有做什么,许平安已经走到了门口,逆着光,高大英俊,侧头看来时灰色眼眸像是盛着万千星光。
“如果有人告诉你,他可以让你硬刚坏人,那么他就是骗子。”
他笑了笑,温柔和煦又璀璨夺目。
“我送给你一个生日礼物,你可以找你新的老师来挑战我,我会帮你验证他的水平,如果打不过我,那么,你也没必要交钱了。”
黄昏时分,太阳西落,许平安挥手跟柳清欢告别,“下课啦,等你想好的时候,你就真的长大了,这节试听课免费,你不想听的话,也可以当做一场梦。”
柳清欢看着袋子里一分不少的钱,放到背包的夹层,趴在桌面上,侧头看着窗外,天空被晚霞染成一片绚丽的橘红,就连教室也染上几分霞光。
柳清欢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梦里。
初二的时候搬到筒子楼这个陌生的环境,分外想念秦淮,然后他就回国了,多像一场美梦。
但是他变得陌生了,还被欺负,很不开心,生活中很多事情都开始跟书里写的不一样,又像是个噩梦。
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柳清欢遗憾又庆幸。
好像不是梦。
少年宫就在警察总局旁边,治安很好,柳清欢小时候经常来,很熟悉这边的路。
东南门的铁板烧摊位已经变成了小卖铺,记忆里一条街的店都换了个七七八八,变成了她陌生的样子。
小时候父母值班照顾不过来,就把她放在托管班自习班,她就买一份铁板烧,然后跟大她好几岁的人一起上自习。
大孩子们喜欢逗她,开一些玩笑,有几个很喜欢铁板烧,要她分享一下。
十五块钱的超大全家福,老板每次都说她吃不完少买点。
可是她经常没吃饱就没有了。
秦淮找过来的时候,她正把饭粒仔仔细细吃干净。
那几个大孩子说她很馋所以胖胖的。
柳清欢不吭声,趴在桌子上想,好饿啊。
大家都觉得她吃得多,让她克制。
只有秦淮牵着她去铁板烧的店,把她喜欢的都点了一遍,看着她吃,一筷子也不动。
那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吃到饱。
结账也就十块钱。
吃的时候,老板在一旁说她今天发挥超常,十五块钱还不够,又来十块钱。
柳清欢忙着吃没吭声,觉得委屈,但是舍不得放下嘴里热乎的食物。
秦淮打断了老板的话,语气不算客气,“吃的不是你的钱,你管这么多做什么?你做的是吃饭的生意,还不让人吃?”
老板听了这话连忙道歉,说只是一个玩笑,秦淮没搭理,“你跟我道什么歉?刚刚你骂的人是我吗?”
老板望向柳清欢,解释道:“那就是个玩笑,没有真想说你什么的意思,你别在意。”
柳清欢闷声吃饭,不想说出原谅的话,于是秦淮就挡在她前面,替她把话说了。
“玩笑不玩笑,又不是你说了算。
我放句话在这儿,你这个指点别人的嘴,店怕是开不久。
至于是不是玩笑,你看着吧。”
店什么时候倒闭的,柳清欢也不知道,秦淮把她带出了那个托管机构之后,柳清欢就没有再回去。
后来父母忙碌的许多个夜晚,柳清欢在秦家安静的别墅里,赖着秦淮给她讲故事,给她搭秋千。
她跟秦淮拉勾,要一直做最好的朋友,她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
可是他们长大了。
柳清欢托着脸坐在路边,不知道去吃什么,比饥饿感更明显的,是她的沮丧,对长大这件事的抗拒。
长大了,就不可以赖着秦淮了,就要接受坏人得不到惩罚,不能相信大侠,也不能幻想成为大侠。
柳清欢看见了成长这件事的到来,但是十分抵触,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她这样快乐简单的生活,好像会随之消失。
十四岁的柳清欢把自己埋在膝盖里,在想等下去哪里吃饭,回家是不是又没有人,她明天去找秦淮不可以进他房间,不可以碰不可以看,那还可以玩什么游戏。
要买药给秦淮吗?像给苏正阳买药买食物一样吗?
可是秦淮不缺钱。
柳清欢把脑袋埋得更深,万分悲伤,因为许平安说得对,她帮不上秦淮任何忙。
为了这个最好的朋友,她愿意付出一切,但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焦急又悲伤地,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春风也在夜里转了凉,柳清欢坐在面目全非的故地前抱着自己缩成一团。
鼻尖传来一股香味,柳清欢听见秦淮的声音响在这寂静的春夜。
“再不吃就冷了,你生日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