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审第一次开庭。
东京高等法院、东京地方法院及东京简易法庭(刑事),都在同一座共同厅舍内。这座厅舍的东侧六号馆B栋,有着东京地检交通部、东京区检察厅,C栋有着东京家庭法院、东京简易法庭(民事)。此外,马路对面的二号馆及三号馆有着国家公安委员会、警察厅、总务省及国土交通省。这里可说是日本司法体系的大本营,但每一栋建筑物都有着冰冷死板的外观,少了一股肃穆感。
御子柴搭电梯上了八楼。这一次的战场,是在第八二二号法庭。
开庭三分钟前,御子柴一走入庭内,发现旁听席已经坐满,检方的人也已经到了。
岬恭平检察官朝御子柴瞥了一眼,立刻便移开视线。虽然他板起了面孔,但是对御子柴的敌对心却宛如一根根尖刺,直接扎在御子柴的皮肤上。御子柴也依稀记得,从前这个检察官刚调职到某地检时,两人曾对决过一次。当时那件案子虽然最后是由御子柴获得压倒性胜利,但这个检察官的类型相当独特,因此在御子柴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个人说好听点是满腔热诚,说难听点是容易激动。在御子柴答辩的时候,他常常因御子柴的一句话而脸色大变。若是赌扑克,恐怕早已大败亏输了。当然,他本人也知道自己的缺点,因此努力绷紧了脸上的肌肉。但是面对御子柴的挑爨,却还是会轻易上钩。
接着入庭的人,是亚季子。历尽沧桑的表情,与当初第一次见面时如出一辙。不仅如此,脸上似乎并未化妆。御子柴不禁感到有些无奈。虽然不必对法官使美人计,但至少也该想办法在法官心里留下一点好印象。
众法官终于也入庭了。书记官一声令下,所有人都起立敬礼。身穿法官服色的三个男人之中,站在正中央的是三条护审判长。由于他面色慈和,许多被告都曾期盼他能做出宽宏大量的判决,但那其实只是外表而已,其实他是个相当冷酷的法官。御子柴事前的调査,也证实了这一点。这些年来法院判决有严罚化的趋势,但早在那之前,这个法官就经常对恶行重大的被告作出相当严峻的判决。
御子柴一边看着三条一边思索,这场审判的胜败关键,就在于能不能说服眼前这个男人。过去御子柴擅长使用的是颠覆检方论点的辩护手法,因此这次的方向对御子柴而言实在有些不拿手。
“本案即将开庭,在那之前,我要问辩护人一个问题。”三条说。
“是。”
“你为什么没有提交开庭陈述要旨?”
“真是非常抱歉,审判长。与证人沟通花了太多时间,以至于来不及提交书面报告。请容我在此进行陈述。”
“好,请说。”御子柴站了起来,这就像是下达了宣战通告。
“辩护人主张被告津田亚季子无罪,请求撤销原判决。”
旁听席上产生了轻微的騒动。岬瞪了御子柴一眼。
“一审无视于被告的实际状况,对于其杀人动机仅是推测。本人将在本庭针对此点,证明被告并不具备杀人动机。”
“只是证明不具备杀人动机,也没办法主张被告无罪。”
“关于细节,将在辩护过程中一一说明。”
“那么开始吧。”
“我想申请传唤第一名证人。”
法警领着要藏登上证人台。
“证人请先告知姓名及职业。”
“我叫津田要藏,是地方小区的民生委员。”
要藏的口气有些紧张,不过这怪不得他。由于亚季子坦承犯案,一审时要藏并没有被列为证人。虽然御子柴事前已跟他讨论过证词内容,但检察官等等也会进行反方询问,想必这让要藏相当不安。
“你是被害人津田伸吾的父亲?”
“是的。”
“你住在伸吾家附近?”
“是的,距离相当近。以我这个年纪,依然能够徒步往返。由于伸吾的老婆在外头工作,白天经常只有两个孙女看家,所以我常常去串门子,关心一下她们。”
“你说只有两个孙女看家,但伸吾也在家,不是吗?”
“伸吾总是躲在房里,一步也不肯外出。他既不做家事,也不做任何在家兼职的工作。只要亚季子不在,家事全由孙女们负责。”
“是谁教会她们做家事的?”
“应该都是亚季子教的。不止是家事,在我这老人家的眼里,这对孙女可是非常有教养的。”
“这么说来,亚季子确实尽到了身为母亲的职责。那么伸吾呢?他又教了什么?”
“什么也没教。他只是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对着计算机画面,几乎不跟家人说话。像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负起教育后代的责任?”
“这么说来,他完全不肯工作,也不照顾小孩?”
“他是个只会吃饭的废物。”要藏露出苦涩的表情。在法庭上说儿子的坏话,想必令他相当不忍。“他整天只想不劳而获,不肯脚踏实地挥汗工作。嘴里口口声声说什么这是起死回生的投资,其实说穿了不过就是赌博。他是个只会作着一夜致富的美梦,把所有钱都投入不熟悉的赌博当中的大蠢蛋。”
“家人之间是否起过争执?”
“那不是争执,而是伸吾单方面的暴力行为。不止是亚季子,就连孙女们也常常遭到毒打。”
“能不能说得具体一点?”
“刚开始的时候,他只是对着家人破口大骂……但是自从亚季子开始在外兼差后,他就出现了暴力行径。或许是他觉得自尊心受损吧。赏巴掌成了家常便饭,有时还会以拳头殴打脸部。每次我到他们家,亚季子脸上多半都有遭殴打的伤痕。”
“很严重的伤吗?”
“瘀血发黑,应该是打得相当狠。”
“是否严重到可能担心自己的性命安危?”
“审判长!”岬立即举手。“这是刻意误导。被告是否担心性命安危,只是证人自己的臆测。”
“只要有明显的外伤,就能推断暴力的严重程度,这项证词可以成为判断的依据。”
三条朝御子柴点点头,说道:“抗议驳回。辩护人,请继续。”
“证人,你刚刚说连女儿们也常常遭到父亲的毒打,能具体形容一下严重程度吗?”
“小孙女伦子才刚满六岁,有次我看她脸上破了皮,问她为什么,她说是伸吾捏伤的。”
“捏到破皮,肯定是相当用力吧。”
“大孙女美雪更惨,被打得嘴唇都流血了。”
“你没有报警?”
“一来是不希望家丑外扬,二来是亚季子要我别这么做。她哭着跟我说,不希望让丈夫变成罪犯。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我也没有立场干涉。我只能央求住在隔壁的齐藤先生,随时帮我注意伸吾家的动静。”
“伸吾的暴力行为越来越严重,甚至危害女儿们的安全,被告是否曾保护女儿?”
要藏正要回答,岬却抢着说道:“抗议!审判长,辩护人问这问题并非有凭有据的事实,而是证人的主观印象。”
御子柴朝岬瞥了一眼,内心暗自窃笑。要藏早在制作笔录时便提及伸吾的暴力行径,只是辖区警察在搜证时没有对此点深入调査而已。对岬来说,就像是一颗不曾发现的未爆弹突然爆炸了。
“抗议成立。辩护人,请针对事实发问。”
“好的,那么请容我单就事实加以陈述。根据刚刚的证词,可以得知被害人的暴力行径不仅越来越频繁,而且还波及到两个年幼的女儿。如果任凭事态继续恶化,不仅是自己,就连女儿们也有性命之忧。被告虽然平日忙于工作,但在孩子的教育上却也相当用心,身为母亲无可指责之处。不仅如此,而且每一天的工作让被告身心倶疲,也影响了判断力。就算犯下杀人罪行,那也很可能并非起因于被告的自私想法及对丈夫的厌恶,而是基于保护自身及女儿正当防卫。我相信世界上任何一名母亲都有理由做出这样的行为,不应该为此而受到惩罚。”
御子柴振振有词地说完这番话,坐了下来,要藏此时轻吁了一口气。
“审判长,我想进行反方询问。”
“请。”
岬缓缓起身,宛如正在做着扑向猎物前的准备动作。
“你说被告及女儿们经常遭受被害人暴力相向,这是事实吗?”
“是事实,完全就像我刚刚说的。”
“抱歉,请容我换个方式发问。你也说过你经常出入被害人的家,那么请问你是否曾亲眼目睹被害人对被告及女儿们施暴?”
该死!御子柴在心中如此咒骂。岬企图弱化证词的效力。
“我没亲眼看过她们被殴打……但亚季子她们不可能说这种谎,也没这个必要……”
“证人,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我再问一次,你是否曾目击被害人对家人施暴的场面?”
“伸吾在我面前不敢放肆,绝对不会当着我的面……”
“请你只就事实回答。看见了,还是没看见?”
“……没看见过。”御子柴立刻反击。
“审判长,检方这个问题是强词夺理。就算被害人家暴的频率再高,刚好撞见的机率还是趋近于零。”
“不,证人说他常常出入被害人的家。既然家暴行为频繁发生,一次都没看到反而不合乎常理。”
“检察官,你知道前年总共发生多少交通事故吗?”
“……你想说什么?”
“前年全国交通事故共有七十二万五千七百七十三件,平均每四十三秒就发生一件交通事故。检察官,请问你前年是否曾目击发生交通事故的瞬间?”
“你这才是强词夺理。每个县市发生交通事故的机率都不同,何况……”
“辩护人跟检察官,请问现在的议题与本案有直接关系吗?”坛上的三条审判长啼笑皆非地制止两人。“要谈机率的话题,请到庭外去谈。”
“对不起。”
“将刚刚检方的问题从纪录中删除。”
御子柴装模作样地道了歉,迅速就坐。刚刚的争辩,御子柴自己也知道相当愚蠢,但御子柴的真正目的只是要中断岬的发问,让要藏获得喘息的机会。这一招显然发挥了效果,要藏看起来已恢复鎭定。
岬咳嗽一声,接着问道:“那么,证人,你在事发当时碰见被告正在处理被害人的尸体,请问那时候被告及两名女儿身上是否有新的伤痕?”
“那个时候?”
“对,不是过去,而是那个时候。”
御子柴心里暗叫一声不妙。
“不,那时候她们身上似乎没有新的伤痕。”
“我想也是。赶往现场的警察及鉴识人员,也证实被告及两名女儿身上没有不久前才受的外伤。由此可知,辩护人声称被告杀人是基于正当防卫的主张并非事实。既然在案发前一刻没有遭受暴力攻击,何来正当防卫之说?”
“抗议!审判长,检方对正当防卫的定义太狭隘了。就算不是正在遭受攻击时的反射性防卫举动,只要是在长期性暴力现象下采取的反抗行动,都应该可以视为正当防卫。”
“辩护人,如果你要主张此点,就必须针对正当防卫成立要件中的急迫性侵害进行举证,你做得到吗?”
御子柴顿时哑口无言,正当防卫的要件是指:
情况要件
行为要件
急迫性的侵害
不得已必须为之的防卫
该侵害非正当行为
具有防卫意图
防卫自己或他人权利
三条审判长所说的意思,就是要证实伸吾的侵害行为确实具有急迫性。当然,是否具有急迫性,并非受侵害者亚季子的主观认定,而是必须站在客观的立场来判断。而且如果因受侵害而反过来积极采取加害行为,那么很有可能形成防卫过当。以本案来看,伸吾的暴力行为用的是双手,亚季子的防卫行为却使用了小刀,而且防卫的地点,是伸吾处于无防备状态的浴室。在这样的状况下,坚持正当防卫的主张或许反而是自打巴掌。
此刻还是先避开锋头为妙。
“目前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请容我延到下次开庭时。”
“好吧。检方是否还有其他问题?”
“那么,我再问一点。证人,你在抵达案发现场时,被告正在处理尸体,对吧?”
“对,但是因为被我撞见,亚季子立刻就放弃了……”
“放弃了什么?”
“呃……”
“放弃丢弃尸体、湮灭证据的念头,对吧?”
“唔……”
“请给我明确的答案,不要支支吾吾。”
“审判长,检方这是在强迫证人发言!”御子柴提出抗议。
“这不是强迫,而是确认。当时被告特地将塑料布铺在脱衣间,而且正在清洗浴室内的血迹。证人,你认为如果你没有刚好走进被害人的家,被告会不会继续完成湮灭证据的行为?”
不行!这问题绝对不能回答!
“检方不应该以假设性的问题来询问证人!”御子柴抢着说。
“证人,你觉得呢?”
“应该会继续做下去吧……但是隐蔽恶行是每个人……”
“够了,不必再说了。”
岬打断了要藏的话,不给他机会继续解释。御子柴再度在心里咒骂了一声。这次御子柴让要藏站上证人台,主要目的是加强伸吾的负面形象,让法官相对认为亚季子情有可原。为了达到效果,才将重点放在一审时没有深入追究的家暴行为。任何人对他人的印象,都是藉由第三者所形成。御子柴原本预期只要让被害人的父亲说出同情亚季子的证词,一定能打动法官的心。但是岬看穿了这个计谋,故意让要藏亲口说出亚季子湮灭证据的行为,藉以抵销其值得同情之处。
该死。御子柴在心里暗骂。刚刚这一局,是检方占上风。
“审判长,我想申请传唤下一名证人。”
接着站上证人台的是吉胁。就跟刚刚的要藏一样,对法庭的不熟悉让他的表情因紧张而僵硬。当然,熟悉法庭的一般民众可说是少之又少。
“证人请先告知姓名及职业。”
“吉胁谦一,绿川会计事务所的公认会计师。”
“你是被告的同事?”
“是的。”
“你读过一审的判决书吗?”
“没有,我只听说了判决结果,但没有详细读过判决书……”
“在判决书里,写着被告对你的爱慕之情是犯案动机之一。请问被告是否曾向你吐露过心声?”
“完全没有。”吉胁摇头说道。“我与津田私下聊天,话题多半是她的女儿,完全不曾牵扯到个人感情。我们虽然一起吃过几次饭,但都是趁工作空档的休息时间出去吃个午餐,这时闲聊的话题也多半是对工作上的抱怨。”
“这么说来,被告完全没有对你示好的举动?不过,会不会只是你没有察觉?”
“又不是中学生,假如有个人爱我爱到想把丈夫杀了,我一定会察觉。”
“被告是否曾提及关于丈夫的事?”
“这个嘛……在我的记忆里完全没有。”
“证人,你认为自己的记忆力好不好?”
吉胁苦笑着回答:“若是记忆力不好,恐怕难以胜任公认会计师的工作。”
“这么说来,我们可以认定被告几乎不曾提起关于丈夫的事?”
“是啊,若是曾聊过,我应该会记得。但我真的连她丈夫的年龄、工作都一概不知。”
“但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一个连平常闲聊都不太提私事的人,怎么会为了跟你在一起而杀害丈夫?”
“没错,我也觉得莫名其妙。”
“你有没有想过,这动机可能是假的?”
“审判长!这是蓄意误导!”岬立即抗议,但这早在御子柴的预期之内。
“抗议成立。辩护人,请谨慎选择你的问题。”
据说这个案子的讯问过程皆已录像存证。不仅嫌疑犯听到要录像会紧张,就连负责讯问的人员听到要录像也会不安。只要有任何强迫自白或误导询问的迹象,都会被记录下来,当然必须比以往更加谨慎小心。
简单来说,任何以防止冤案为目标的制度,都是以检方及警方的失职为前提。检警双方在这种气氛下制作笔录,肯定是心有不甘。倘若这么制作出来的笔录,依然遭怀疑有冤案的可能,检警双方当然会义愤填膺。换句话说,御子柴刻意想要惹恼检察官,使其失去冷静,才比较容易对付。
“好,那么我换个问题。证人,你是否认为自己不可能是被告杀害丈夫的动机?”
“没错,当然。”
“审判长,我想以检方提出的甲七号证当成左证。”
旁听席上的人开始交头接耳,岬脸色铁青。
“世田谷警署在接获津田要藏的通报后,便派员警赶往现场。随后,鉴识课人员对现场进行了搜证,甲七号证就是当时所有鉴识数据的一览表。虽然搜证重点是浴室,但是除此之外,只要是被害人与被告有可能触摸的东西,鉴识人员全部都没有放过。就连一根头发或一颗虫屎,也逃不过鉴识人员的法眼。这种鎭密严谨的态度,令人不禁对犯罪捜査的信念大感佩服。”
御子柴故意装模作样地朝岬微微鞠躬,岬的脸色登时变得极为难看。平常御子柴不会刻意做这种事,但对于这次的检察官,像这样的挑衅动作最能发挥效果。
“值得注意第三张表格,这上头列出厨房垃圾桶内的所有垃圾。不,严格来说,垃圾桶内有个超市的塑料袋,垃圾都是放在塑料袋内。想必是打算等袋子装满了,就连袋子一起丢掉。里头有揉成一团的面纸、橡皮筋、泡面及冷冻食品的容器及包装袋、包含案发当天在内的四天份报纸内夹广告单、牛奶纸盒、头发、面包屑、橡皮擦屑、莴苣梗、洋葱皮、香蕉皮、装食物用的塑料容器、飞虫的尸骸,以及……保险套的盒子。”
御子柴举起手中的表格微微摇晃。
“这个保险套盒子,跟四天份报纸内夹广告单出现在同一个垃圾桶里,意味着一直到案发不久前,被告与伸吾还维持着夫妻关系。再对照刚刚证人吉胁的的证词,可知被告不仅与伸吾维持正常夫妻关系,而且对吉胁不曾有过任何具体的示爱举动。在这样的客观状况下,被告怎么可能会刻意安排杀害丈夫的计划?根据上述理由,辩护人再次重申被告杀害伸吾只是冲动性的正当防卫。”
这番论点就像是自敌人看不见的死角挥出一记上钩拳,而且显然发挥了效果。三条审判长露出犹豫不决的神情,岬检察官更是皱着眉头对御子柴怒目相视。但敌人立即展开了反击。
“审判长,我想进行反方询问。”
“请。”
岬站了起来,正眼凝视御子柴。那模样简直就像是打算与对手拚个你死我活的拳击手。
“真是异想天开的论点,我相当惊讶……看来辩护人尙未结婚,对夫妻关系不甚了解。”
御子柴不禁暗自佩服。原本以为会急忙挥出反击拳,但身经百战的岬没有这么做,而是好整以暇地利用轻快的刺拳逗弄挑爨。
“在神圣的法庭谈及猥亵话题,实在有违本意……但我必须强调,夫妻相处是否和睦,与房事的有无并没有严密的关联性。有些夫妻只把那档子事当成了办公事,也有些夫妻光是牵手就能达到心灵交契的效果。”
旁听席上有人轻轻笑了出来。
“何况站在谋杀的角度来看,我们也可以解释为被告为了让被害人卸下心防,故意与其发生性行为。在动物界中,母螳乡也会在交尾结束后立即杀死公螳乡……抱歉,我这比喻或许有些失当了。”
御子柴没料到对方会以这样的论点来反击,内心暗暗叫苦。
“此外,辩护人说被告对证人吉胁没有笔录中所描述的恋爱感情,这点也令人难以苟同。看来辩护人对于男女之间的微妙关系,完全摸不着头绪。恋爱感情不见得会以行动表现出来,例如过去流行过‘柏拉图式爱情’这种说法,只是近年来较为少见而已。不仅如此,这也可以解释为被告的自作多情。换句话说,证人吉胁的一些无心言语或举止,都在被告的心中被延伸解释。若以这点来看,与近年来形成社会问题的跟踪狂案件有着相同特征。”
岬朝被告席瞥了一眼,发现亚季子只是垂头丧气地坐着,没有任何反应。
“问题在于不管是自作多情还是会错意,只要本人深信不疑,就足以构成杀害丈夫的动机。从辩护人一连串论点听来,他似乎想要证明被告并不具有杀意,但根据实在太过薄弱。”
御子柴听着岬的侃侃发言,对其反驳能力不禁有些惊服。御子柴的部分主张确实有些牵强,这点御子柴也有自知之明,但岬竟然可以针对其中的问题点一一举出精确辛辣的反证,实在不是省油的灯。对于御子柴擅长的游击战术,岬不仅沉着应对,而且成功给予御子柴迎头痛击。看来第一次交手时的惨败经验,已让岬学到了教训,为了不重蹈覆辙而彻底改变了应战策略。
岬就像一只懂得从错误中学习的老狐狸。藉由增加武器及战术,让自己的狡猾更上一层楼。像这样的对手,可说是最令人头痛。
事实上,光是观察法官及旁听席众人在岬发言时的反应,就知道他们听得相当认真。他们的表情不像是在思索一段辩论,倒像是陶醉在一曲音乐之中,这就是岬的论点已彻底打动他们的最佳证明。
“就如同刚刚被告的公公证词,被告为了杀害丈夫,持着小刀闯进了浴室。在浴室里,被害人不仅手无寸铁,甚至连衣服也没穿。被告接着利用花言巧语让被害人转过身,以小刀在被害人的脖子上连刺三刀。请注意,不是一刀,而是连刺了三刀。如此狡诈且辣狠的做法,实在很难让人相信只是出于一时冲动。不仅如此,被告接着从置物间取出了塑料布。公公看到时,尸体正放置在塑料布上,可见得被告想要湮灭证据的意图相当明显。倘若被告在犯案之后立即报警自首,或许还可说是一时冲动而铸下大错,但她企图丢弃尸体,我们当然可以合理认定这是一场谋杀。被害人是她长年生活在一起的伴侣,如今她嫌对方碍事,就像处理垃圾一样想要将对方杀害后丢弃,这绝对是自私且不可原谅的行径。老实说,站在检察官的立场,一审判决十六年徒刑还嫌太轻了。希望审判长做出公正的裁断,千万别被辩护人似是而非的主张误导了。”
岬振振有词地说完后,坐回检察官的座位上。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倘若不是在法院这种讲求秩序的地方,旁听席上恐怕会响起拍手声。
简直把自己当成了维护社会公理的正义使者。然而岬检察官虽然摆出这样的姿态,却不惹人讨厌,或许是因为他拥有这样的人格特质。何况如今社会正趋向严刑峻罚,像岬这样的人正适合当引领这股风潮的尖兵。
然而御子柴不禁冷笑。
严刑峻罚的趋势并非在法理上经过研议与认同,只是反映出了民众对于凶恶犯罪层出不穷的彷徨不安。包含死刑的存废问题,立法机关并没有进行彻底讨论,历代法务大臣的立场也各有不同。不等时机成熟就实施的裁判员制度,更是让问题雪上加霜。裁判员制度带进法庭的并不是理性的价值观,而是不理性的情绪反应。严刑峻罚化的目的并非遏止凶恶犯罪,只是基于报复心态。
但既然情绪反应拥有足以颠覆判决的力量,己方就还有胜算。
“审判长,我接着想对被告进行提问。”
“请。”
亚季子慢呑呑地站了起来。这种迟缓的动作,看在审判长眼里不知有何感想。但御子柴如今已对亚季子的演技不敢再抱持任何期待。
“首先,我想向被告询问一件事。在案发的那段时期,你跟丈夫是否曾行房?”
“有的。”
“那是单方面的要求,过程类似强暴吗?”
“不,是你情我愿。”
“这么说来,你的丈夫虽然曾对你施暴,夫妻间仍然有着想要重修旧好的气氛?”
“是的。”御子柴点点头。到目前为止的问答,早已与亚季子练习过。
“但他一直躲在房间里,我很难有机会跟他沟通。”
“关于同事吉胁,你怎么对丈夫介绍?”
“我说公司有个年纪跟你一样的公认会计师,是个前程似锦的优秀人物……”
“接着你就被打了?”
“是的。”
“你没有提及自己心中的爱慕之情?”
“是的,我想那就是男人的忌妒。”
御子柴心中忽闪过一抹不安。亚季子最后这句话,并不在事先排练过的问答之中。
“忌妒?”
“男人也会互相忌妒,但不是忌妒长相,而是忌妒学历或收入。津田没有工作,所以忌妒心比别人更强。他总是瞧不起拥有工作且收入稳定的人,因为若不这么说服自己,他就会感到害怕,担心自己被贴上失败的标签。”
御子柴察觉亚季子的口气有些不对劲,赶紧改口说道:“事发当天,你在下班后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家中。女儿们早已吃过她们自己煮的晚餐,回到房间休息了,但你还是必须为闭门不出的丈夫准备晚餐。你为丈夫加热了买来的冷冻食品,却遭到丈夫殴打及责骂……以上的描述是否有错?”
“没有。”
“但根据后来到家中的津田要藏及警察证词,你当时脸上并没有遭殴打的痕迹,这又是为什么?”
“我在接受讯问时说错了,他不是打我的脸,而是打我的肚子。我痛得蹲在地上,他又踢了我好几脚。”
“那时你心里有什么想法?”
“继续这么下去,总有一天我会被杀。”
“小刀是在哪里拿的?根据笔录,这把小刀原本放在置物间的工具箱里。”
“后来仔细想想,才发现我记错了。小刀原本放在厨房,可能是女儿们为了打开零食或冷冻食品的袋子,而拿来用了。”
很好,完全按照预定计划。比起从置物间取出凶器,还是凶器刚好就在手边,不知不觉拿了起来,听起来较像是一时冲动的犯案。
“后来我就像失了魂一样,连我自己也记不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我只记得我好怕他、好怕他……当我回过神来,他已经浑身是血地倒在我面前。”
“接下来呢?”
“那时津田已经没了呼吸,我仔细一看,不仅是整间浴室,连我身上也沾满了鲜血。女儿们都已经熟睡了,于是我以莲蓬头将身体洗干净。由于不能将津田的尸体就这么放着不管,所以我走到置物间,想找找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垫在下面。”
“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管,是什么意思?”
“不将尸体移开,我没办法打扫。”
亚季子这句话再次引发庭内一阵騒动。但众人之中,唯独岬察觉了御子柴的意图。他一脸惊愕地瞪着御子柴。
“这么说来,你不曾想过要将尸体丢弃?”
“是的,我那时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只想赶快将被鲜血弄脏的浴室清洗干净。既然要清洗,就必须先将津田的尸体移到塑料布上。就在我努力刷着墙壁时,公公开门走了进来……”
“接着你恢复了冷静?”
“是的。”
“好,我的问题问完了。审判长,正如你所听见的,被告清洗浴室及准备塑料布,并非为了湮灭证据。她只是因自己的行为而吓傻了,想要靠着清扫这个日常行为来恢复精神的平衡。我相信对一个从不曾犯罪的善良百姓来说,这是很正常的反应之一。所以说,被告既没有杀意,也没有湮灭证据的邪恶念头。”
三条审判长一听,不禁皱起了眉头。御子柴这番话到底是道出了真相,还是扭曲了事实?由于这牵扯到每个人心理状态不同,想必很难下定论。
但这正是御子柴的用意。如今世人对亚季子的观感早已僵化,要将其推翻,就必须将世人对案件的认知彻底摧毁后重新塑造。要达到这个目的,只能采用稍微牵强的主张。
“辩护人,对被告的提问结束了吗?”
“结束了。”
“检方有没有问题要问?”
“有的。”岬第三次起身。
他上下打量站着不动的亚季子。眼神虽然称不上恫吓,但已让亚季子吓得缩起了身子。
“从你刚刚的证词听来……你的女儿们相当乖巧。”
“是的……”
“你不在家的时候,她们会自己准备晚餐?”
“是的,较小的女儿虽然才六岁,也会自己处理快餐或冷冻食品。”
“那可真了不起。你的这项证词,可以在鉴识报告中得到印证。刚刚辩护人也曾提及,垃圾桶里有泡面及冷冻食品的容器及袋子。上面检测出了你的一对女儿的指纹,可见得这是她们丢弃的东西。她们似乎处理得相当习惯,能够不靠剪刀或小刀,仅以双手将袋口撕开,取出里头的食物。换句话说……她们在厨房根本不需要小刀。既然是用不着的东西,却放在伸手可及的位置,这不是很古怪吗?”
竟然来这一招……御子柴心中除了焦躁,还有几分惊讶。没想到检察官的事前准备如此周到。除非曾经将鉴识资料再三详读,否则不可能说出这样的反驳。
“另外,我还有个关于行凶当下情况的问题……根据你刚刚的证词,你似乎是因遭到受害人暴力攻击,因此心生恐惧,在不知不觉之中拿起小刀……我这么解释是否正确?”
“是的。”
“被害人进了浴室,你说要帮他洗背,也脱光衣服走进浴室,对吗?”
“当时你一直把小刀握在手里?”
“是的。”
“案发当天是五月五日,你穿的衣服是T恤及牛仔裤,没错吧?”
“既然是五月……多半没错吧。”
“嗯,首先赶到现场的警察,也是如此描述你当时的服装。但这么一来,有一点我实在想不通。你因激动得失去理智而拿起小刀,与浴室内的被害人交谈后,你脱光衣服走进浴室。那么我请问你,当你在脱衣服时,小刀在哪里?”又被将了一军。
御子柴忍不住暗自咂嘴。
“T恤及牛仔裤,都很难以单手脱下。不管手上拿着什么,若不先放在一边,实在很难顺利脱下衣裤。若配合你刚刚的证词,你像失了魂一样走向脱衣间,像失了魂一样欺骗被害人,像失了魂一样脱下衣裤,像失了魂一样先把刀子搁在一旁,等到脱光衣服之后再像失了魂一样重新拿起刀子冲进浴室……这不是很荒谬吗?”
岬凝视亚季子的双眸,亚季子低下了头,不敢与岬四目相交。
“不仅如此,被告声称在犯案前曾遭受攻击,这点也相当可疑。虽然先前呈交的捜査报告里并未提及,但辖区警察赶到现场时,由于被告处于情绪不安定的状态,所以曾由女警为其执行了身体检査。虽然并没有脱光全身衣服,但已可以确定腹部及背上并没有遭受暴力攻击的痕迹。”
该死!御子柴在心里又骂了一声。这些家伙原来还瞒了这种事情没说。
警察没说也就罢了,竟然连亚季子自己也没提。
“由此可知警署制作的笔录内容,有一些部分不符事实。被告在犯案前一刻遭被害人家暴这一点,并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如此说来,被告是在没有遭受被害人暴力攻击的前提下,走到放置工具的合理位置取出小刀,利用甜言蜜语酲骗被害人并闯入浴室。她事先将衣服脱光,也是因为早已预期鲜血会沾在身上。”
岬说得振振有词,丝毫没有停顿,可见得细节早已经过再三确认。
“换句话说,这个案子并非冲动性的正当防卫结果,而是一桩彻头彻尾的谋杀。何况被害人是个无生活能力的弱者,这样的恶行绝对不值得原谅。以上,反方询问结束。”
岬做了简单的总结后坐了下来。
三条露出认同的神情,旁听席上的众人也各自露出大势底定的神情。
“辩护人,是否还有想要陈述的论点?”
“有是有,但准备尙不充足。”
“那么,下一回开庭是两星期后的十点,没问题吗?”
御子柴跟着岬一起点头同意,内心却诅咒着法庭上所有人,其中当然包含亚季子。
就这样,二审的第一回合在岬的压倒性获胜下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