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看守所的等候室内,御子柴看电子广告牌上显示自己的号码,于是依服务人员的指示走进三号室。
若是一般人,此时肯定相当紧张吧。但御子柴早已习惯了看守所会客室的景象,心情搞不好比坐在饭店休憩室还要悠闲自在。
面对眼前的透明压克力板,御子柴心中忽然冒出了奇妙的想法。
或许是太常出入看守所会客室的关系,有时御子柴会忘了眼前这块压克力板的存在。这块仅仅数公厘厚的板子,隔开了一般民众与罪犯。这境界线是如此脆弱,似乎暗喻着现实中犯罪者与一般人其实并没有多大差别。
申请会面的人物终于出现了。
“久等了,我是津田亚季子。”
这个女人给御子柴的印象,就只是个平凡主妇。姿色并不出众,身材娇小,声音也不宏亮。或许是被关在看守所里的关系,虽然只有三十五岁,看起来却像四十五岁一般苍老。
“我是御子柴礼司。”
“那个……谢谢你愿意承接宝来先生的工作。宝来先生突然说他不做了,让我有些惊讶呢。不过,他说御子柴先生会负责接下来的事情……”
“每个律师都有自己擅长的领域,刑事案件对他来说是个沉重的负担。”
“但是……听说你的辩护费用很高…我家并不宽裕……”
“价格随便你开吧。”御子柴兴致索然地说。“反正你这一家人不可能付得出我订下的金额,随便你爱付多少都行。虽然不是做白工,但我的表现绝对远超过公设律师。”
“为什么……?”亚季子错愕地问:“为什么你愿意以这样的条件为我辩护?”
“这起自私恶妇的杀夫案,在社会上引起不小的话题。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论焦点,不是英雄就是恶棍。而且大部分的情况下,恶棍都蹲在牢里,由代理律师面对镜头发言。不用做任何宣传,就会被麦克风及摄影机包围。”
“……为了打知名度?”
“说穿了就是这么回事。不过,这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需要一个优秀的律师,而我需要一场高投资报酬率的广告行动。既然利害关系一致,还需要什么其他理由?”
亚季子想了一下后轻轻点头。没错,这样就对了。这女人本来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御子柴说。
“请说……”
“面对刑警或检察官,你可以说谎,也可以将某件事情瞒着不说。不做对自己不利的招供,是被告的权利之一。但是在我面前,我希望你不管什么事都坦白说出来,不能有所隐瞒。否则我无法为你辩护。津田小姐,你必须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在你踏出看守所之前,这世界上只有我能帮助你。如何,你愿不愿意答应我这个承诺?”
亚季子再度轻轻点头。
“很好,自我介绍到此为止,接下来让我们进入正题。首先我要确认案情,今年五月五日,你杀害了丈夫伸吾。地点在浴室里,手法是以小刀在后颈上刺数刀,以上都是事实吗?”亚季子默默点头。御子柴原本预期她可能会否认犯案,此时见了她的反应,心里有些意外。
“为何要这么做?”
“那个男人是个废物。被公司裁员三年了,却不肯找工作。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没有尽身为父亲的职责。而且我喜欢上了打工地点的吉胁……”
“所以你把伸吾看成了眼中钉?你想跟他离婚,跟心爱的人在一起?”
“没错,但我丈夫当然不允许这种事。他一知道我跟吉胁正在交往,气得对我又打又骂。我一时冲动,才……”
“一时冲动?”
御子柴故意停顿了片刻,想要引出亚季子的反弹,但亚季子并没有答腔,只是默默等着御子柴继续说。
她本人声称自己是一时冲动才铸下大错,但检方主张这是一场计划性的犯罪行为。
“你的意思是说,你是临时动杀意,并非事先准备好了凶器?”
“是的。”
但是杀害现场是在浴室里,这一点对亚季子相当不利。检方认为死者在浴室里处于完全无防备的状态,被告带着尖刀闯进去,这样的行为本身便带有计划性。就算当事人再怎么强调自己只是一时冲动,倘若无法给个合理的交代,在法庭上可说是必输无疑。
不仅如此,而且被告在犯案后的行动,也让裁判员们心生疑窦。亚季子在确认丈夫死亡后,竟然从置物间找出塑料布,将尸体放在塑料布上。
“你将尸体放上塑料布,是为了搬到其他地方?”
“对……我只是觉得不能继续留在家里……就在这时,公公走了进来……”
死者的父亲就住在附近。这时他刚好走进家里,看见儿子的尸体及满身是血的亚季子,于是赶紧报警处理。
“家里没有其他人?”
“有两个女儿,长女叫美雪,次女叫伦子。”
“回到刚刚的话题,你想要跟丈夫离婚,与其他男人过新的生活,那你打算怎么处置两个女儿?”
“虽然可怜,但也只能留在那个家里了。要是带了两个拖油瓶,吉胁绝对不会愿意跟我在一起的。”
若不是委托人就在面前,御子柴肯定会重重叹一口气。诚实虽然不是坏事,但也该考虑一下他人听在耳里会有什么感受。被告以这样的方式说话,难怪裁判员们会认为她是个十恶不赦的女人。
“这么说来,你全面同意检方的论点?”
“并不是全部。我杀了丈夫,绝对不是计划性的犯罪。”
在这样的状况下继续争辩,只会演变为主观认定的问题。被告在法庭上将面对的对手可不是精神科医生,而是法官、裁判员,以及曾对付过无数狡猾罪犯的检察官。开口闭口都是主观看法,只会让被告的罪嫌更加深重。
总而言之,本案最大的难点就在于被告承认杀人事实。在这样的前提下,几乎没有扭转局面的机会。单就被告所陈述的论点听来,让法官变更判决的机率可说是微乎其微。
“你承认杀了人,而且动机实在令人难以苟同,这种情况下,你还希望我能为你做什么?”
“减轻我的刑罚。”亚季子的语气蓦然变得清晰明快。“请你帮助我尽早出狱。”
御子柴一听,不禁有些哭笑不得。眼前这个女人承认自己杀了人,却又不愿乖乖入监服刑。过去御子柴见识过不少傲慢、自私的委托人,但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亚季子这样若无其事地说出如此任性的要求。
“你不想为犯下的罪行接受惩罚?”
“接受惩罚是可以,但我担心我的一对女儿。”
“什么?”
“我没办法对她们不闻不问超过十年以上。”
“喂,你刚刚不是说,你打算丢下她们不管吗?”
“那么做的前提是丈夫还活着。就算是再怎么窝囊的男人,一旦少了我的工作收入,他还是得想办法扶养我们的女儿。但现在丈夫已经死了,只有我能照顾一对女儿的生计。”
被告这番论调实在是荒腔走板。不仅逻辑前后矛盾,而且从头到尾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想法。就算她在被告席上流干了眼泪,恐怕也无法获得裁判员们一丝一毫的同情。
“你知道这有多么困难吗?”
“所以我才雇用了律师,而不是接受公设律师。”
御子柴再次对亚季子这个人上下打量。年华老去降低了她的姿色,就算是在青春少女时期,她也绝对称不上美女。她的声音相当沙哑,而且对美容毫不重视,不仅指甲藏污,而且光看手背就知道一双手又干又粗。头发全绑在脑后,上头沾满了头皮屑。她对于自己的任性发言,似乎没有任何后悔之意。不,应该说她根本不认为自己有何任性之处。但是那样的论调从一个不管怎么看都平凡无奇的女人口中说出来,实在令人不禁摇头纳闷。
这世上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并不少。有些女人明明收入不多,却爱买名牌货,最后宣告破产。有些男人明明开车技术极差,却为了买法拉利跑车,因而误入歧途。有些中年人明明有着满头白发及啤酒肚,却幻想能与美女结婚。有些女中学生简直像是来自没有镜子的国度,不仅跳入演艺圈,还自以为能与超级巨星同台演出。诈骗集团的受害者集会,更像是不知天高地厚者的展览会。
但是眼前的亚季子,似乎又与那种人有着一线之隔。差别在哪里,御子柴也说不上来。但阅人无数的御子柴看得出来,亚季子似乎并不是单纯的不知天高地厚。所谓的不知天高地厚,指的是搞不清楚自己有多少能耐,但亚季子并不符合这样的定义,因为她显然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御子柴的脑中浮现了精神鉴定这个字眼。事实上精神鉴定已成了这年头无能律师唯一的拿手把戏,御子柴原本对此嗤之以鼻,但以这次的案子来看,或许精神鉴定是有效的手段。
“我或许会安排让你接受一些检査。”
御子柴试探性地问道。亚季子毫无反应,御子柴决定当她同意了。
“我会再来看你。”
既然目的是减刑,当务之急就是搜集能让世人同情被告的事由。
一旦决定方针,接下来就是采取行动。御子柴敷衍了事地道了别,转身走出会客室。
即使过去曾有过委任关系,一旦辞去职务后,就变成了完全无关的局外人。
既然是局外人,岬检察官与被告前任律师会面,当然不会引发任何问题。若要说唯一的问题,大概只是岬本身相当厌恶这名律师。
检察官与律师经常处在敌对的立场,但那只是法庭上的关系,一旦走出法庭,大家都是法界人士。岬厌恶宝来,单纯是基于宝来的人格问题。
在访客柜台报上姓名,不一会宝来就出现了。
“真是稀客,岬检察官。”
宝来一看见岬,脸上立刻堆满笑容,但笑得实在生涩僵硬。就算是社交上的客套笑容,至少也该演得逼真一些。不过,或许这已经是他所能展现的最大诚意了。
“不久前那件津田亚季子的案子,给负责的检察官添麻烦了。”
“你客气了……”
“不过到头来,我的辩护并没有派上任何用场。”
真会装模作样。岬心里如此暗骂。宝来在审判过程中几乎完全采纳检察官的主张,没有提出任何反驳或质疑,从头到尾只是诉诸温情,恳求裁判员们高抬贵手。那样的做法根本称不上辩护。光是看审判纪录,就知道他做得毫无热诚,只是想草草完事。
两人谈了一会,宝来开始对东京律师公会的干部们大肆批判。这一点也让岬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岬心想,难道这也是客套话?因为律师公会与检察官往往针锋相对,所以宝来想藉由数落律师公会,来讨自己欢心?倘若真是如此,宝来肯定没有察觉自己的行为已带来了反效果。
“老实说,称那些人是旧时代的遗毒,一点也不为过。”
宝来并未察觉岬的不悦,继续对着岬说三道四。宝来所举的那些律师公会干部,岬也略有耳闻,每一个都有着高尙的品格,与眼前这个龌龊男人不可同日而语。岬曾读过数篇那些人投稿在机关杂志上的论文,虽然双方立场不同,但在人权、道德及律师的存在价值上,颇有令岬认同之处。
“谢谢你的高明见解,我们可以进入主题了吗?”
岬不想再听宝来胡扯那些空泛的言论,于是打断了他的话。
“我今天来,正是为了津田亚季子的案子。”
“咦?你也是?”
“你也是?什么意思?”
“但是堂堂东京地检的次席检察官,怎么会来找我?一审判决的细节,你应该也很清楚,何必来问我?”
“我想问的是你为何辞去辩护工作?不,应该说你为何将工作移交给御子柴?我想问背后的理由。”
宝来有半晌没有答腔,只是朝着岬上下打量,似乎想看穿岬心中的盘算。
“这跟案子本身……不,跟次席检察官有什么关系吗?”
宝来语带含糊,态度与刚开始完全不同,这反而引起了岬的好奇。
“宝来先生,是你介绍他当接任律师,对吧?我看了你的卸任通知书与他的选任申请书,两边的日期一样,这表示你们事先早已沟通过了,而且也取得了委托人津田亚季子的同意。”
事实上以这个案子而言,委托人没有选择余地,只能照着辩护律师的指示去做。当辩护律师告知要换人时,委托人只能乖乖在选任申请书上签名。因此问题的重点,还是在于宝来与御子柴到底私底下做了什么样的交涉。
“真是非常抱歉,律师有保守秘密的义务……”
“不过是辞退工作的理由,也算是秘密?”
“是的。”
岬见宝来显得有些惴惴不安,决定再加把劲。
“律师法确实在保密义务上有严格的规定。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二十三条,对吧?但是那条文有项但书,那就是当法律另有规定时不在此限。换句话说,倘若你辞退辩护工作的理由与其他案子有关,就不受保密义务的限制。身为检察官,对于任何无法厘清的环节,都必须进行彻底的调査,尤其是像这种上诉的案子。”
岬说到这里,宝来的眼神已开始游移。
岬心想,所谓的保密义务,多半只是宝来的借口而已。如果他是一个连保密义务也这么重视的律师,就不会在法庭上表现得如此敷衍了事。
“人是一种相当奇妙的动物。越是凭着自己的本事挖出来的秘密,就会越重视,而且还会对企图隐瞒的当事人产生嗜虐的心理。但如果是在这之前由本人坦承以告,就不会有这些问题。不,甚至还会抱持亲切感。”
这是岬在对嫌犯进行侦讯时经常采用的话术,但显然并非只在嫌犯身上才能发挥效果,眼前的律师看来也快招供了。
一如岬的预期,宝来屈服了。
“只要是不涉及保密义务的部分,我愿意配合。”
“真是太感谢了。那么,请说吧。”
“辞退辩护工作的理由不在我或津田亚季子身上,而是基于御子柴先生的强烈建议。”
“御子柴的强烈建议?”
“是啊,其实我手边的案子太多,正忙得焦头烂额,他愿意接我的案子,对我来说也是求之不得的事。何况他非常诚心诚意地向我劝说,我也不好意思拒绝。”
“御子柴律师是否说了理由?”
“他并没有告诉我详情,但我看得出来他对这案子相当执着。”
岬一边听,一边观察着宝来的神色。这男人乍看之下已经屈服,但显然并没有将所有秘密和盘托出。岬不禁感慨,辩护能力姑且不提,这种爱说谎的性格确实很适合当律师。
“我接受了御子柴先生的建议,在取得津田亚季子的同意后,立刻便办了交接手续。”
“津田亚季子有何反应?”
“刚开始有些惊讶,但我转述了御子柴先生的热诚后,她马上就同意了。”
这部分恐怕也有些不尽不实。掌握自己命运的辩护律师中途换人,岂能够答应得如此干脆?除非是委托人自己的主意,否则一定会再三确认前任律师的辞退理由及后任律师的来历。津田亚季子会如此轻易就答应换人,若不是宝来强硬要求,就是津田亚季子已对宝来的辩护能力产生了怀疑。
“御子柴律师为何如此执着于这件案子?宝来先生,你对这点有什么看法?”
“我也是糊里胡涂……委托人的亲戚里并没有资产家,这点我已向御子柴先生说明。”
“既然如此,你又是如何接下这个案子的?难道委托人跟你是旧识?”
“虽不中亦不远,受害者的父亲跟我有些交情。”
“喔?不是委托人,而是委托人的公公?”
“是啊,受害者的父亲叫津田要藏,平日担任小区的民生委员,每当有居民向要藏请教负债问题时,要藏就会介绍到我的事务所,由我来协助处理。这次接下这件案子,也是看在过去的情分上。”
“刚开始的时候,你跟要藏是怎么认识的?也是透过别人介绍吗?”
“不,是要藏看了事务所的网页,主动跟我联络。那时期我还是亲自……”
宝来说到一半,突然住了口。他脸上闪过一抹惊惶之色,但旋即恢复鎭定。
虽然他没有把话说完,但他后面要接什么话,其实很容易想象。现在他接债务清算的案子,恐怕是从接案到与金融业者交涉,全由办事员负责吧。正因为他自己整天只是坐在椅子上数钱,辩护能力才会越来越退化。岬不禁苦笑,心情就像是看见了一个口齿不灵光的相声家。但就在这时,岬恍然大悟,明白了御子柴的手法。
御子柴一定是抓住了宝来违反无照执业规定的把柄,以此向他威胁吧。依御子柴做事不择手段的风格,确实很有可能这么做。站在宝来的立场,坚持继续辩护没有任何好处,因此他毫不犹豫地辞去了辩护的工作。
倘若事实真是如此,这又突显了一开始的问题。到底是什么利益,令御子柴不惜恐吓同业者也要接下这件案子?死者津田伸吾或许并无资产,但其父亲会不会是个大富豪?
“津田要藏从前做的是什么样的工作?”
“听说是个小学老师。”
看来刚刚的假设并不成立。能够在退休后依然维持财富及名声的工作,除非是在中央官厅里当寄生虫。
“御子柴先生说他只是个人对这件案子感兴趣。这案子确实受到社会关注,但是被告完全被当成了恶妇,就算为那种人辩护,也没办法得到多大的宣传效果才对。”
宝来一旦卸下代理律师职务,就变得口无遮拦了。他毫不讳言地主张没钱又没有宣传效果的案子,根本没有接的价值。一个律师能不要脸到这个地步,反倒给人一种坦荡荡的感觉。
相较之下,神秘兮兮的御子柴更加让人背脊发凉。自从第一次在法庭上对决后,岬就知道御子柴是个极度理性的男人。像这样的人,绝对不会基于一时兴起而胡乱接案。何况他在偷鸡摸狗之辈的世界已有了扎实的口碑,就算名字出现在报纸的社会版上,也没办法增加多少名声。
“检方求刑十六年,判决也是十六年。说白点,这件案子是检方的全面胜利。我检査过了判决书,没有任何疏漏或曲解之处。你心里应该也很清楚,为什么还要以量刑不当为由提起上诉?”
“那完全是委托人的意思。老实说,我心里早就不抱希望了。”
“我交接的时候,你们是否讨论过二审时的法庭策略?”
“完全没有,御子柴先生只要我尽快提供全部审判纪录。”
岬略一思索,便明白了。那个老谋深算的人物,当然不会对这样的蠢材说出自己的战术。
今天岬拜访宝来的事务所,原本是为了消除心中的疑惑,结果却是让自己变得更加疑神疑鬼了。唯一的收获,是御子柴在交接工作时只要求了审判纪录。换句话说,审判纪录里很可能藏着他战术上不可或缺的关键要素。
看来果然有必要对审判纪录重新进行彻底检视。既然手上的武器相同,先察觉使用方式的人当然比较有利。
“我大致明白了,谢谢你的合作。”岬扔下这句话,毫不理会欲言又止的宝来,走出了事务所。
从会客室回到独居房后,亚季子赶紧奔向马桶。房间只有三张榻榻米大,马桶就在最内侧,虽然有扇屛风能遮挡大小解时的模样,但屛风高度只到腰际而已。从门上的窗口往内看,自己在做什么可说是一览无遗,丝毫没有隐私权可言。但奇妙的是,住了三个月后,对这样的环境竟然也习惯了。
刚被关进来的时候,相当惊讶这房间竟然这么小。后来才明白,这样的空间已足够一个人吃饭、睡觉及排泄了。排除了娱乐道具、装饰及纪念物之后,一个人的生活起居全部都可以在这三张榻榻米大的空间里解决。
小解完之后,亚季子回想起了刚刚与御子柴的对话。刚听到更换律师的消息时,心里相当慌乱,但实际对谈之后,才发现新的律师似乎比前任的宝来律师更加可靠得多。这让亚季子顿时松了口气。
但亚季子只安心了片刻,另一股不安感旋即浮上心头。新的律师确实看起来对刑事案件相当拿手,但他注视亚季子时的眼神实在令亚季子心里发毛。那肯定不是对无助者伸出援手的慈悲眼神,而是打量猎物有多少斤两的爬虫类眼神。
这样的律师,竟然说辩护费用不管多少都无所谓。这让亚季子更加彷徨不安。
亚季子坐在榻榻米上,背靠着墙壁,陷入了沉思。自从遭逮捕并收监之后,沉思已成了亚季子的习惯。在外头时,每天忙于家事及打零工,一天结束之后总是累得倒头就睡。这样的日子周而复始,根本没有办法好好静下心来想事情。但是自从被关进来之后,每天多的是不知该如何打发的时间。虽然遭到束缚的感觉很不舒服,但在外头也得遭家事及工作束缚,想想其实没有多大差别。
那律师声称这么做是为了获取名声。的确,这个案子已被新闻媒体炒得沸沸扬扬。媒体记者没办法采访亚季子本人,当然会将目标转向代理律师。
但是这种引起社会关注的方式,并非站在舞台上接受赞美,反倒像是在暗巷里做坏事被发现。亚季子虽然记忆力并不好,但还清楚记得一些发生在美国的著名审判。家喻户晓的前美式足球选手,涉嫌杀害了前任妻子;国际知名流行乐歌手,涉嫌虐待儿童。这些案子的被告在世人眼里都是有罪的,但他们靠着雄厚财力组成优秀且高额的律师团,赢得了无罪判决。然而这些律师团并没有成为世人眼中的英雄,反而遭人暗中唾弃,被当成见钱眼开的无德律师。自己身为被告,虽然在财力上与那些人有着天壤之别,但立场并没有什么不同。就算律师为自己赢得减刑,也不会受到世人赞扬。换句话说,为了获取名声这种说词,其实可信度相当低。
既然如此,那个律师到底想得到什么?
亚季子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合理的解答。宝来律师是个心里想什么都会写在脸上的单纯人物,但御子柴律师刚好相反,从脸上表情完全看不出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御子柴说,什么事情都要对他坦承以告。别开玩笑了,怎么能对那种来历不明的家伙说出一切秘密。那家伙能帮忙辩护的,也只是整件事的一小部分而已。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律师能摸清案子的全貌,并且全部帮忙辩护。
就算被判杀人罪也无所谓。坐牢一阵子,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无论如何,得想办法提早出狱才行。两个女儿都望穿秋水等着自己回家的一天。为了照顾女儿,一定要尽可能缩短刑期。
总而言之,得让御子柴以为自己对他全面信赖才行。为了减刑,还是得对他说出最低限度的必要内情。但绝对不能让他知道太多,更不能让他察觉自己有所隐瞒。御子柴就像一把过于锋利的刀子,虽然用起来方便,却也相当危险。
像那样的人,只要看见自己露出一点破绽,就会紧紧咬着不放。就像一只顽固又狡猾的猫,不停地捉弄老鼠,把老鼠的惊惶恐惧当成了最大的娱乐。
绝对不能被察觉!绝对不能被怀疑!
御子柴说,在离开看守所之前,只有他才能帮的了自己。这句话或许是事实吧。然而一旦将他当成自己人,就会泄露不该泄露的秘密。所以说,不能对御子柴的每一句话都囫囵吞枣地盲从。
亚季子的脑海里正响着警报声。
在这看守所里,御子柴礼司确实是亚季子的唯一同伴,却也是唯一必须提防的敌人。
一定要谨慎小心,一定要步步为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