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子柴接着来到南青山最高级区域的某栋办公大楼。
这是一栋相当摩登的建筑,自地表算起,有十七层楼,外墙全以玻璃包覆。御子柴的目的地是涵盖十四层到十六层的空间。
十四楼的办公室门口髙高挂着气派的金色招牌,上头写着“HOURAI法律事务所”。访客柜台搞得像大企业的服务台,里头坐着恐怕连答辩书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的接待小姐。御子柴报上姓名,便被带进十六楼的会客室。
等了大约十分钟,此次拜访的目标人物终于出现了。
“抱歉,让你久等了。”宝来兼人脸上堆满虚假的笑容。这个人举手投足就像个业务员,但脸上的笑容却给人皮笑肉不笑的印象。倘若是真正的业务员,要靠这样的笑容卸下客户的心防恐怕不容易。
“听说你前几天才出院,身体不要紧了吗?”
“托福。”
“你的事务所只有你一个人独力经营,住院三个月肯定对工作造成不少的困扰吧?”宝来的言下之意,只是在炫耀自己的事务所规模。HOURAI法律事务所已申请法人登记,除了这位于南青山的办公室,在大阪、福冈及北海道皆设有分所。宝来自己的职衔是代表社员,底下有两名律师及一百四十名办事员。御子柴并没有亲眼见过,但听说这上百名办事员的办公座位便占据了一整个楼层,而且所有人都佩戴耳麦组,简直像是大型企业的客户咨询中心。这里根本不是什么法律事务所,而是一家彻头彻尾的企业。
数年前开始,由律师或司法代书代为索求溢缴债务形成一股风潮。许多律师因这个工作的丰厚手续费用及报酬而一夜致富。为了拓展事业,他们纷纷扩张自己的事务所规模。但是风潮总有结束的一天。在整体利益有限的情况下,过度的同业竞争只会造成资源迅速枯竭,这是任何人都懂的浅显道理。御子柴正抱着满心的好奇,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届时到底会有多少律师流落街头,多少女办事员被迫在灯红酒绿的夜晚闹区里陪酒拉客?其实如今已逐渐看得出征兆了。有些律师的年所得,甚至不到四百万。没钱赚的行业,就无法吸引新鲜人加入行列。如此看来,这个业界恐怕迟早面临冰河期。
“御子柴先生,在你住院的这段期间,已由久米接任新会长。不过说句老实话,在我看来那家伙也是旧时代的遗毒之一。下一次选举,我还是会率领新伙伴们再次挑战,到时请你一定要多多帮忙。”
宝来不仅出版了数本教导如何清算债务的书籍,而且这阵子还经常在电视综艺节目上露脸。在世人的眼中,他无疑是个成功的律师。但他本人似乎已无法满足于财富的累积,今年竟然出马角逐律师公会贪的宝座。开票结果可说是惨不忍睹,他以最低的得票数落选了,但他竟然在名片上的头衔加了“东京律师公会会长候选人”字样,对名誉的执着几乎到了滑稽的程度。
御子柴忍不住想要脱口说出刚刚谷崎向他提议的事情。相信他一定会听得目瞪口呆吧。接着他不是气得将御子柴赶出去,就是会想办法将御子柴拉拢到自己的阵营。不论是哪一边,光是想象他手忙脚乱的模样,就令人心情愉快。不过这并非御子柴此行的目的,所以御子柴还是按下没说。
“话说回来,你突然跟我联络,让我有些惊讶。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宝来问。
御子柴从公文包中取出一叠数据。这正是今天早上他还在检査有无疏漏的那份报告书。
“看了这个,你就知道我为何来找你了。”
宝来一脸纳闷地接下数据,一看见封面上的标题,登时瞪大了眼睛。
HOURAI法律事务所债务清算事件调査报告
宝来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惊愕之色。
就是要这样才有趣。御子柴看着宝来皱起眉头翻看报告,内心如此窃笑。像这样欣赏猎物被逼入死胡同后恐惧发抖的模样,可是平日难以尝到的快感。
“这是什么?”
宝来还没翻完最后一页,已抬起了头,脸上充满了愤怒、猜疑与不安。
“还能是什么?你的事务所不仅违反了日本律师联合会的规范,而且还让没有律师资格的人执行律师业务,这一份就是调査报告书。”
御子柴故意翘起二郎腿,摆出一副高傲的态度。这姿势除了能惹恼对手之外,还能产生一股压迫感。
“我可没做任何违法的行为。”
“那当然,债务清算是你最擅长的业务。但符合法律,并不代表符合日本律师联合会的规范。律师在处理债务清算案件时的首要工作,是亲自与委托人面谈,这点相信不必我多费唇舌说明吧?”
平成二十三年四月一日施行的日本律师联合会规范的第三条,将这个规定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宝来先生,你事务所每天的客户量平均超过两百名,但包含身为代表社员的你在内,HOURAI事务所总共只有三名律师。单纯计算起来,一名律师每天要与六十七名客户面谈。但是你们的工作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五点,总共只有六小时,就算不吃午餐,每一名客户也只能分配到五分钟的面谈时间。在这五分钟里,你们要确认客户的生活状况、债务状况、家庭成员及资产等等。这样的效率,简直是太神奇了。”
“我们早已将必须询问的问题以条列的方式写出来了。称之为例行公事,或许有些难听,但只要按照程序进行,根本不需要花多少时间。”
真亏他想得出这套说词。但是像这样的借口,毕竟还是不合常理。
“哎呀,我实在佩服你能设计出这么一套制度。不过,这个你又如何解释?报告书第十页,上头列了一些实际在你的事务所委托债务清算的客户证词。案例七这位男士,他住在广岛;案例十一这位女士,她住在秋田。这两位客户声称在同一天接受了面谈,但他们并没有来到东京。难道你是透过电话与他们面谈吗?就算是透过电话,那也违反了面谈必须当面进行的大原则。”
“广岛的面谈由大阪分所负责,秋田的面谈由北海道分所负责。”
“你指的是找当地律师协助面谈吗?也对,花个两万就可以解决麻烦的面谈问题,实在是太方便了。不过根据调査,大阪的大槻律师那天出席了律师公会的会议,北海道的八木律师则是一整天都在法院开庭,不可能协助处理面谈事宜。”
宝来支支吾吾答不出话。
这调査的成果全是洋子的功劳。宝来为了应付远地的客户,名义上会雇用当地的律师协助面谈,这些律师或许是平日案源不够多,因此才接受了宝来开出的条件。但这些律师多半经营个人事务所,底下只有一名办事员,每天行程安排并不严谨,有事必须离开事务所里的日子也不少。
这调查结果证明了HOURAI事务所并没有派律师与客户直接面谈。光是这一点,便违反了规范。对于觊觎律师公会会长宝座的宝来而言,遭人揭穿违反规范的行径可说是致命伤。
“报告书第十一页上,记载了与各金融业者的交涉纪录。根据这内容,与金融业者进行减额交涉似乎全由办事员负责。没有任何一项纪录,是律师直接与业者交涉。”
“办事员只是负责传话而已,我们事先早已交代清楚可以妥协的最低底限金额了。”
“喔?那案例二十二,你又怎么说?业者坚持不肯退让,你底下的事务局长直接了当地说‘依我的裁量权限,减十万是最低限度了’。这段交涉对话,业者那边也录了音,随时可以提出当证据。这听起来明显违反律师法第七十二条的无照执业规定,难道这也是我想太多了?”
“录音?”
“这年头真是越来越方便了。录音不必再使用从前的磁带,每一条电话线都可以储存三个月的通话纪录。”
“录音并没有证据效力。”
“确实没有,但拿出来在总会上改变大家对你的看法,还是相当有效。”
宝来一听到“总会”这个字眼,肩膀登时抖了一下。御子柴心想,果然不出我所料,宝来最怕的就是在律师公会内成为人人喊打的对象。既然如此,就朝这个方向继续进逼吧。
“还没完。根据规范第八条第二项,律师在明知债务人尙有其他债务的情况下,若无合理的事由,不得仅处理溢缴索偿的案子,而不清算其他债务。另一份录音纪录,可以证明你违反了这个规定。同样是那位事务局长,他毫不迟疑地说了一句‘我们只处理溢缴的案子’。”
关于债务清算的报酬,从前的规定是不得超过债务总额的两成,但是对于溢缴案的报酬,目前却无相关规范。因此在同样的业务量之下,处理溢缴案较为有利可图,造成全国律师及司法代书皆把接案重点锁定在溢缴案上。各地的律师公会及司法代书公会都忙着整肃风气,但这些人早已食髓知味,岂会愿意离开这棵摇钱树。
“律师公会从前曾列出一份上百人的清单,载明了所有在处理债务清算案时抵触无照执业规定的律师。律师公会根据这份清单,想要对这些手法不干净的律师们进行惩戒,但最后真正遭受惩戒处分的律师只是九牛一毛,绝大部分都逃过了一劫。那是因为要证明无照执业必须经过繁杂的步骤,而且每个律师私底下或多或少都干过类似勾当,因此都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但我这份报告书,里头包含完整的金融业者及委托人的证词,只要呈交上去……”
“你做这种事,对你有什么好处?”宝来打断了御子柴的话,瞪眼说道:“向来只接高额案件的御子柴礼司,竟然干涉起其他事务所的业务内容,难道是为了恐吓勒索?”
“你这事务所这么气派,若要勒索肯定能榨出不少钱吧。可惜我的收入都是合法报酬,从不曾将犯罪所得列入考虑。若要勉强给个理由,大概是为了报复。”
“什么意思?”
“听说在我住院的期间,宝来先生很热心地提出针对我的惩戒请求,甚至还骂我是个犯罪者?”
“那……那只是……”
“带有犯罪嫌疑的人,若是继续大刺刺地待在律师公会里,传出去确实不好听。不过我的犯罪行为,毕竟只是无凭无据的谣言,而你却是明显违反律师法及日本律师联合会的规范。既然如此,我将这份报告书送交委员会审査,相信也是符合道德规范的正确行动。”
御子柴不再开口,等待对手的响应。宝来将报告书拿在手里仔细看了半晌,最后抬起头来,凝视着御子柴。
宝来的脸上,已逐渐失去了身为律师的气度。御子柴曾经与数百名犯罪者打过交道,心里相当明白,此时宝来露出的狰狞面孔,就像是一头擅长权谋诡计的野兽。
“符不符合道德规范,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点,那就是道德规范从来不是你这种人的行事原则。你没有将报告书送交纲纪委员会,却跑来跟我摊牌,就是最好的证明。”
御子柴再一次在心底暗自窃笑。对方终于开始摸索解决之道了。像这样的谈判,先耐不住性子的就是输家。
“幸好你跟我是同类,你知道世上有些东西比道德或正义更重要。不用卖关子了,快说吧,你到底要什么?”
宝来将脸凑上前来,双眸对着御子柴上下打量。虽然口气咄咄逼人,但那副弱不禁风的面孔丝毫起不了恫吓的作用。倒是由于严重的口臭,让御子柴忍不住向后缩了一些。
“你不必摆出这么可怕的表情。我带来这份报告书,只是为了确认这上头所写的是不是事实。只要你说不是,我就会将它放进碎纸机里。”
“……条件是什么?”
“这个嘛,其实我个人对你负责的某件案子相当感兴趣。发生在世田谷区的那起津田伸吾凶杀案,你是辩护律师,对吧?”
“嗯,那起案子的被告已全面招供,接下来的辩护重点只是量刑轻重的问题。我昨天已经办完上诉手续了。”
“请你辞退这个案子,改由我来接手。”
“什么……?喂,这案子的被告可不是什么公司高层主管。她只是个普通的家庭主妇,没有地位、名声或财富。若不是熟人介绍,连我也不会接这种案子……”
“既然你不重视这个案子,就交给我接手,对你来说应该不痛不痒才对。”
“被告本人已经认罪了,而且社会舆论对她丝毫不同情。就算帮她获得一点减刑,也没办法提升律师的名声。若不是她执意要上诉,我才懒得理她。”
“我向来最擅长帮不受世人同情的人辩护。”
“你想接手这种赚不了钱的案子,到底有什么目的?”
“既然你擅长债务清算,一定遇过被诈骗集团骗走血汗钱的客户吧?”
“那当然,而且诈骗集团的说词多半大同小异,不是‘这投资一定赚钱’就是‘这个难得的机会,只偷偷告诉你而已’。”
“那就对了,真的能赚钱的门路,谁会偷偷告诉别人?”
宝来愣愣地看着御子柴,似乎想要猜出对方心思。一会后,他似乎放弃了,摇头说道:“你需要什么数据?”
“所有审判纪录。”
“收到你的选任申请书后,就会寄给你。还有吗?”
“这样就够了。”
“你手上没有这份报告书的备份?”
“存在计算机硬盘里,只要收到审判纪录,我就会删掉。你除了相信我,没有其他选择。”
该谈的都谈完了,没有必要继续待下去。御子柴起身打开了门,对宝来连瞧也没瞧一眼。
走出房间的瞬间,背后传来咂嘴的声音。
中央共同厅舍第六号馆,东京地方检察厅。
自岬恭平所站的十楼,可以俯瞰隔壁的红砖建筑。那栋明治时期的西洋风格建筑,一直保留到今日,威严肃穆的外观正诉说着旧司法省的权威。覆盖整栋建筑物外观的新巴洛克风格设计,令人彷佛置身于帝国时期。
刚转调至东京地方检察厅时,对这副景象心中颇有感慨。但看了半年之后,如今这栋建筑在岬的眼中也不过就是平凡的数据馆。
岬心想,或许是太过忙碌的关系吧。这里的案子之多,跟之前任职的地方检察厅比较起来可说是天差地远。这也正是为什么同样是检事正,东京地检的检事正就比其他检事正在待遇上高了一截。
背后响起敲门声。事务官横山在获得许可后开门走了进来。
“我送来调查报告书。”
“放着就行了。”
看来又有新案子了。虽然自认为早已习惯这惊人的业务量,但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工作,毕竟难以维持干劲。岬故意背对着事务官,正是不想让属下看见自己疲累的一面。但是这样的心思,却被属下看透了。
“岬检察官……您身体不舒服吗?”
“为何这么问?”
“平常我进来的时候,您一定是坐在座位上。”
“哈哈,我又不是计算机配件。身为一个活人,有时总想欣赏一下窗外的景色。”
“不,岬检察官,您从来不会毫无理由地在属下面前表现出与平常不同的姿态。有时我想要换换心情、喘口气时,也会凝视窗外。”
岬一听,除了惊讶之外还感到有些佩服。
“嗯,看来你真是观察入微。”
“那当然,对我来说,次席检察官是检察官的榜样,一举手一投足都不会放过。”
横山这个事务官的特色,就是即使说出这种夸张的赞美也不会被认为是一种讽刺。他拥有宛如孩童的天真浪漫个性,与地方检察厅事务官的形象可说是格格不入。
“检察官的榜样?我没那么厉害,只是个普通的公仆。”
“那可不,在我们眼里,次席检察官简直是菁英分子的代名词。”
菁英分子这样的字眼,让岬有些哭笑不得。
岬当初在名古屋地检时,身分是相当于检察厅首长的检事正,转调到东京地检后,身分降为次席检察官。虽然表面上职衔降了一阶,实质上却是光荣升迁。只要在东京地检当个两年的次席检察官,再调到高检厅当个两年的次席检察官,接着就可以升任东京地方检察厅的检事正。这样的晋升蓝图绝非自我膨胀,只要每次转调都没有留下污点,就可以稳稳坐上东京地检检事正的宝座。
但是岬本人并不抱持“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态。同届的检察官之中,有些人声称万事顺遂才称得上是真正的菁英分子,但岬认为假如这就是菁英分子的定义,那么菁英分子这个名头对自己而言实在是不值一文。
检察官的本分绝对不是明哲保身,而是贯彻这个国家及国民所期许的“正义”。若有必要,就算是窝藏在政府机关内的寄生虫也必须彻底驱除,甚至是国家掌权者也必须绳之以法。检察官所拥有的种种权限,正是为了达成这重要的使命。
“以我的身分,或许不该说这种话……但前几届的次席检察官都懂得调整自身的工作量。”
“呵……”
调整……这样的用字遣词,确实符合横山的性格。岬忍不住笑来。
“谢谢你的关怀,但你不用操心,要是连这点工作都做不来,有什么脸面对努力将案子送检的基层警察?”
这句话并非社交辞令,而是打从心底的肺腑之言。
检察厅目前正面临着重大考验。检察官捏造证物的丑闻,以及对执政党议员违法献金案的纵容包庇,已让检察厅的信用跌至谷底,甚至还发生了招牌遭民众泼漆的事件。如今唯有对再小的犯罪都抱持勿枉勿纵的严谨态度,才能重新建立检察厅的威信。
检察官需要的不是阿谀讨好的表面功夫,而是藉由以身作则让民众相信“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并非一句空谈。
“横山,我问你。”
“请说。”
“你认为秩序是靠什么来维持?”
“我想……应该是法律吧?”
“差了一点。虽然是法律没错,但真正维持秩序安宁的基干是法律中的罚则。不论什么样的坏事,总有一天都会被揭发,在经过审判后接受相对应的制裁。这样的观念,才能建立秩序。因此不论是什么样的罪,我们都不能宽宥或是怯懦。原谅过错听起来是高尙的行为,其实骨子里只是自保的手段。”
正因为岬抱持着这样的想法,因此不论大小案子都尽可能亲自审阅并断罪。岬深信这是自己存在的唯一理由。
回头一看,横山似乎面带忧色。他是个脸上藏不住秘密的男人,这虽然不算缺点,但在犯罪捜査的部门之内,这也称不上是优点。
“你不赞成我的想法?”
“不,绝对不是……”
“你是不是担心否定宽容会陷入惩罚主义的窠臼?”
横山没有答话,但他毕竟是个藏不住话的人,一切全写在脸上了。
“我并不是想替自己辩解,但惩罚主义是时代潮流,并不是我一个人摇旗吶喊就能推动的事情。”岬说道。
横山听了,只是轻轻点头。
自从实施裁判员制度之后,刑事案件的量刑明显变得严厉许多。这个制度的用意,原本在于将民众的心声确实反映在法界内,没想到却成了惩罚主义的原动力。站在岬的立场观察这样的局势,心里实在五味杂陈。
这是否意味着原本在求处死刑的裁判员案件上拿不定主意的善良民众,已开始对法律专家采用严刑峻罚的动机有了一定程度的理解?抑或,社会上层出不穷的凶残案件,已唤醒了沉睡在民众心中的杀一儆百念头?
原因为何姑且不谈,总之根据最近的问卷调査,八成的民众赞成维持死刑制度。这样的数字创下新高。这也证明社会的潮流正走向严刑化。在这样的风潮之下,检察官大可以贯彻胸前“秋霜烈日”徽章所代表的意义。只要别做得太过火,相信不会受到舆论抨击。
“例如前几天的世田谷区杀夫案,法官完全依照我们的求刑,判处十六年徒刑。法官判决与求刑相同,意味着法官认为我们的求刑太轻了。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辩护律师当天就提出上诉了。这个案子到了高院或许还会有所变化。”
“啊,说到这个案子。”横山回想起一事,说道:“您知道这案子已经更换辩护律师了吗?”
“更换辩护律师?”
“是啊,前任律师办完上诉手续后,就辞退辩护工作了。”
岬试着回想这个案子的细节。根据负责本案的检察官曾向岬回报,被告的辩护律师是个姓宝来的男人,一张脸给人弱不禁风的印象,眼神却流露着贪婪。或许是不擅于处理刑事案件,加上法庭内的辩论重点只是量刑轻重,因此辩护的态度相当敷衍了事。光是从审判纪录便感觉得出来,这个律师只想草草结案。被告津田亚季子遇上这样的律师,实在颇令人同情。
“前任律师的风评不太好,认识的人都取笑他是暴发户律师。”
“哼,说穿了就是个专门处理债务清算的商人律师。”
难怪传闻里的人品实在令人不敢恭维。从那张脸就看得出来,他辛勤工作不是为了委托人的利益,而是为了赚钱。
“不过站在我们的立场,对付这种律师反而轻松不少。”
“这位律师或许是看被告在经济上并不宽裕,从一开始就表现出兴致缺缺的态度呢。”
不过,岬认为这只能算是现世报。被告是个视无生活能力的丈夫为粪土,只想跟其他男人逍遥过日子的女人。当然,这样的女人到处都是,但津田亚季子选择的做法却是杀害丈夫。
遭杀害的丈夫确实没有工作,但要依此认为妻子情有可原,似乎又有些牵强。岬认为能够携手排除眼前的困难,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夫妻。像这种为了自身幸福而杀害丈夫的妻子,理应受到法律制裁。遇上一个无能的辩护律师,或许可说是老天有眼。
“你刚刚说更换律师,意思是继任律师马上就决定了?”
“是的,不过……”
“不过什么?”
“继任的是御子柴礼司律师。”
“你说什么?”岬怀疑自己听错了。“他不是还在住院吗?”
“听说前几天才刚出院。他的律师选任申请书已在昨天送达了。”
“等等,那家伙应该只接有钱人的案子才对。被告的亲戚之中,可没有这样的人物。”
“我也是一头雾水……”
岬回到办公桌前,将双手在眼前交握。
没想到那个男人竟然会蹚这趟浑水。不,光是他这么快复职,就是出乎意料之外的状况。
岬与御子柴可说是有着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距今数年前,岬刚到某地方检察厅赴任的第一件案子,对手正是御子柴。那件案子最后是以岬的惨败收场。检方求处十五年徒刑,最后的判决竟然是带有缓刑条件的三年徒刑。
日本的法院判决,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是有罪判决。若以有罪无罪来区分,缓刑仍然是属于有罪判决,似乎并不算是特例。但事实上站在检方立场,这完全是反胜为败的屈辱审判。
幸好在这件案子上,原本的负责检察官转调他处,岬只是接手处理而已,因此并没有受到集中炮火的攻击。但是这场失败毕竟在岬的心中留下了难以抹灭的污点。
岬当了将近二十五年的检察官,这还是第一次败得如此惨不忍睹。从此之后,虽然岬再也没有与御子柴对决的机会,心里却永远忘不了这个律师的姓名及长相。尤其是那尖尖的耳朵,以及貌似刻薄的双唇。当那男人听到判决的瞬间,虽然脸上毫无表情,但心里想必正在嘲笑、轻蔑着岬。
如今御子柴再度阻挡在自己的面前。虽然这不是自己负责开庭的案子,但既然是东京地检的案子,意义上也相去不远。
既然如此,现在可不是抱怨工作量太大的时候。岬从抽屉内取出津田亚季子案的档案夹,重新检视检方的主张是否带有瑕疵。
“岬检察官?”
“这案子改由我负责。”
“但您是次席检察官……”
横山难掩惊愕之色。这也怪不得他。一般而言,东京地检的次席检察官很少亲自站上法庭。像这样的特例,须经过检事正的同意。
但既然对手是御子柴,可就另当别论了。对于曾经败过一次的对手,当然会心生恐惧。但是岬站在统率众检察官的地位,无论如何必须战胜这股恐惧才行。
而且更重要的是,那次的败北对岬而言是极大的污点。每当偶然想起当初宣读判决时的场面,就会感到胃部异常沉重。为了消除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无论如何都必须与御子柴再次对决,并且将他打败才行。
“除非有急事,不然别让任何人进来。”
话说回来,岬心里实在想不透。御子柴到底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才决定接下这件案子?那家伙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