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季檀星后来是率先转身离开的,她没听到身后有脚步的声音,就像是谢则听了她的话,在原地一直没有动一样。

可这也与她无关,没准是谢则又想起了那个病人。

或许是谢则给她的印象有些许深刻,季檀星回家当晚心情莫名有点低落。

暗自喜欢一个人,如果当下没有勇气说,可能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季檀星的勇气也随着时间冲刷逐渐微弱,但勇气越微弱,心底的情绪反倒越浓厚压抑不住。

她很想念他。

哪怕只是远远的看一眼,知道他现在出门会打伞都好。

十七岁的那个盛夏,是她穷尽一生都难以忘记的风景,某个人在她的少女时光狠狠留下了一笔浓墨重彩,这些年再遇上其他过路的景色,都淡的仿佛山水画一样。

谢十三。

无可比拟的谢十三。

季檀星感觉自己有点发烧,可能也有点迷糊,她随意吞了点药,妆也来不及卸掉,就那样疲惫的倒在了床上。

半梦半醒之间,好像殷罗给她打了个电话,嚷嚷着要送她去市一院挂号,季檀星也记不清楚了,她的脑海中和走马灯一样,想起了好多过去的事情。

最后不知道第多少次循环梦起了十七岁的夏天。

灿烂的,无忧无虑的,充满着瓜果香和那个少年的夏天。

季檀星从小就有哮喘病,在城市里长到十六七岁,严重的犯了几次之后,父亲决定让她趁着暑假去外祖母家住两个月。

外祖母家在南方的一个小镇,风景秀丽推门见山,听父亲说,在那里每呼吸一口空气,都像是在洗涤灵魂。

优良的空气对她的哮喘估计能友好一点,季檀星也想去玩,父女俩一拍即合,于是她放暑假的第二天就踏上了去宁坞镇的火车。

宁坞镇是无数江南小镇的一个,在地图上需要放大放大再放大,才能在一座群山包围的地方看见那三个小小的字眼。

季檀星从没有一个人出过远门,对此行充满了好奇。

上一次见外祖母,还是在十二三岁过年的时候,祖母来青江市看她,此后祖母年纪大了,联系就一直停留在电话上,季檀星很思念那个慈祥温和的老人。

从大城市到小城镇,一路上的高楼逐渐减少,季檀星数不清钻了多少个南下的隧道,车窗外的风景逐渐被绿色覆盖晕染。

也是这些绿意让没日没夜坐火车的她知道,这里已经离繁华的大都市很远了。

在火车上睡了两天之后,她的站点终于出现在了播报声中。

宁坞镇这样偏僻的地方当然没有火车站,火车站是在宁坞镇上属的一个小县城。

到站点已经是下午,季檀星吃力的拖着行李箱,背后还背着一个灰粉色的皮书包。

车站的人总是匆匆忙忙,季檀星顺着人流挪动,十几分钟才出了站。

外面的声音一下子涌进耳朵,拼车的住旅馆的,精明的男人们挤了一堆在招揽旅客。

季檀星有点社恐,稍微往旁边避让了一下,但一个孤零零的小姑娘还是不可避免的引起了其他人注意,一个男人立马上前来道:“妹妹,哪儿去啊?”

季檀星尴尬笑着摇了摇头:“有人来接。”

男人明显不信:“哎,我这个车很快的,你想去县城哪儿,我都可以拉。”

季檀星忙不迭的避让,正手足无措的时候,人群中忽然传出一道声音。

“哪个姑娘叫季小小,季小小出来了没有??”

季檀星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之后一瞬间就机灵了。

季小小是她的小名,是出生后妈妈给她起的名字,外祖母也一直这么称呼她。

老人家年纪大了,有些认不清楚繁复的“檀星”两字。

她忙追随着声音折过去,小县城火车站的地面砖不太整齐,叫她脚下还匆忙的勾绊了一下。

“我叫季小小!这儿!这儿!”

小姑娘的嗓音又润又细,周围挺多人看过来,叫她的人也一瞬间找到了目标。

那是一群骑着自行车的少年人,瞧着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有男有女,三四个。

季檀星看了一眼,这些同龄人的自行车上还带着很多菜、衣服,甚至小吃食,像是刚从集市上过来。

一个领头的男孩灵活的翻过栅栏,季檀星看的一愣,就见对方笑着走过来:“你是季小小?你外祖叫我们来接你,我们都是宁坞镇的。”

可能是看她警惕心有点重,身后一个女孩子也过来道:“你外祖母是林老太太不?就林敬芳婆婆?”

是这个名字。

季檀星半信半疑的点了点头。

可父亲不是和她说,祖母会来火车站接她的吗?怎么来了一群不认识的人——

“哎,那就对了!你外祖今早出门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脚拧了来不了,正好今天有集市,她就让我们来带你回去!”

季檀星“啊”了一声,急道:“我外婆没事吧?!”

领头的男孩接过她的行李箱:“没事,镇上的中医已经给正过脚腕了,躺几天就好了。”

几句话聊下来,季檀星的疑虑逐渐打消,她不太好意思的看着自己的行李箱被放在自行车后座上,为了不在路上摔下去,那男孩还用绳子给她捆了两道。

旁边小摊上糯米饼的香气传来,白色的蒸雾流窜到眼前鼻尖,甜甜的,软软的,周围的同龄人回头朝她热情的招呼,季檀星小心翼翼的坐在了一个男孩的后车座上。

这是她对宁坞镇的第一个初始印象,热情,单纯,充满生活气。

这里的人直来直往,心思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经常一家有事百家帮忙,浓缩着这个国家千百年来的良善性格。

路走到一半,柏油换成了水泥路,季檀星在路边看到了宁坞镇的路牌,这才完全放下了心。

她小心翼翼的抓着自行车的后座,长长的裙摆得时刻注意着不被绞到后轮里面去。

前面的说话声模糊传来。

“季小小,你就叫这个名字吗?”

季檀星下意识应了一声:“是。”

比起季檀星,她的确更喜欢这个亲昵的称呼,因为每一个人这样叫她,都会让她想起自己的母亲。

那男孩笑道:“我们这一整个镇子大部分人都姓林,我叫林东,旁边的是我一个堂弟和两个妹妹,你估计和我妹妹一样大。”

季檀星一边看着路,一边分神回道:“你妹妹十七岁了?”

“还真一样大。”旁边的女孩笑着转头,“是十七岁。”

季檀星害怕的看着对方七扭八拐的车头,连忙提醒她小心看路。

不曾想还被一个同龄的小姑娘笑了:“小小的胆子也好小,你放心,我在这条路上从没有摔过!”

林东切了一声:“谁在这个路上没有摔过?我都摔过!”

林芝看不惯自己哥哥,哼了一声道:“好嘛好嘛,你有本事去和谢十三比骑车啊!这条路上唯一没有摔过的人就是谢十三!”

谢十三?

这是季檀星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

怎么会有人用数字做姓名,比她的季小小还极尽敷衍。

她好奇的张口,迎面就灌了一嘴巴的凉风,但还是顽强道:“谁是谢十三?”

林芝似乎对这个人非常推崇,声音高亢又兴奋的混在风中。

“谢十三是谢爷爷的孙子,他也刚来镇上不久,和咱们差不多年纪,听说父母都在另一个城市打工,暑假没时间管他,在这里当留守儿童来着。”

哦……季檀星默默憋笑。

怎么有人这么大了还被嫌弃的丢在老家当留守儿童。

林芝又道:“哎,他刚才不是先走没多久?怎么一路上都没看到?”

林东无语;“你都说了那是谢十三,就你这点速度,能追得上他吗?而且谢爷爷早上出门前让他买肉,他肯定带着肉先走了。”

季檀星又微微拧起细眉,对这个人的第一印象是有点不太合群。

不过“留守儿童”性格问题很多,她稍稍能理解那份孤僻,只是难免觉得这人有点冷傲,只不过骑车技术好像还不错的样子。

林东转头看向身后,看见季檀星还好好坐着才道:“季妹妹,要是谢十三骑车带着你,你这会肯定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季檀星:“啊?”

林东不太服输道:“那小子窜的可快,力气也大,在镇子上就经常没影,带着几十斤猪肉像带着两大包棉花一样,要是他带你,你肯定没现在这么舒服,指不定要被颠到吐出来呢!”

季檀星:“……”

所以对方宁愿带着几十斤猪肉先溜,也不愿意带着一个几十斤“娇滴滴”的小姑娘?

这人好怪啊。

但是又让人很好奇,季檀星特别想见识一下,什么样的技术能在这条不停颠簸的水泥路上飞驰起来……还是骑着一个老旧的自行车。

之后一路上几人说说笑笑很快熟悉起来,季檀星还记下了几人的手机号,联系着没事一起玩。

林东将她放在了镇子岔路口,他们几人的家在镇子东边,外祖母的家在镇子西边。

“季妹妹,你从这里直走右拐就到林婆婆家了,我带着菜和肉,再不回去我妈要追出来揍我了——”林东挠着短小的发茬不好意思道。

已经麻烦了人家一路,季檀星当然连忙说好,林东从另一个男孩车上卸下她的行李箱,又将挂在车头上的皮书包递给她。

“城里人就是不一样,这包质量也太好了。”

季檀星心思非常敏感,又不愿意别人误会她像个大小姐不易接近,于是连忙道:“这是我自己用压岁钱买的,攒了好几年,而且我也不是什么城里人,爸爸也在外面打工来着。”

嗯。

给国家打工也是打工啊。

季檀星想着自己父亲的警察身份。

林东惊奇的看着细皮嫩肉的季檀星,有点不相信她也是个小地方孩子,但是时间紧迫,也没来得及追究,只哈哈笑了几声就和其他几人骑着车子离开了。

季檀星拉着行李箱,背着皮书包,有些懊恼的在原地拉了拉裙摆。

她有点羡慕刚才林芝的宽松长裤,行动是那么方便自如,而她的明黄色裙子和这里是那么的格格不入,见了面都要被叫一声城里人。

季檀星不想做人群中特殊的那一个,暗暗下定决心回去换一些不太起眼的衣服再出门。

她拉着箱子,想着外祖母的脚不由自主的快走起来,好在镇子里的主干路也铺了水泥,让她的步伐没那么艰难。

直走的路两边都是农田,似乎种着水稻,风一吹有草木的清香传来,正值下午时间,从这里能看到各家各户的烟囱都冒出白色的炊烟,是季檀星以前只能在课本上读到的人间袅袅。

不过百余步,她就开始喜欢这个小地方,肺部的舒适让她浑身都轻松起来,右拐又过了几十米的石头路,一座檐上挂着旧灯笼的木门出现在眼前。

一个老人正坐在门口的摇椅上打着扇子,旁边石阶上睡了一只橘白的小花猫。

小猫耳朵机灵,抖了抖耳尖起身伸了个懒腰,轻巧的跳到摇椅上,踩的摇椅微微摇晃起来。

上面小憩的老人也转醒,哎呦了一声“小祖宗”坐起身。

季檀星看着许久未见的外祖母,老人有一张和母亲十分相似的面容,温和又从容,让她的鼻尖一下子酸涩起来。

她扔下箱子,背后沉重的书包随着跑起来的步子坠着女孩的后背。

季檀星高声道:“外婆!”

老人转过头来,戴上老花镜迟疑了两秒,才满脸惊喜高兴道:“小小回来了?外婆就算到时间差不多了——”

季檀星跑过去一把抱住老人的腰,依恋的在她怀里蹭了蹭。

“外婆比视频中要瘦好多……”

林老太太也心疼的摸着季檀星的脑袋:“小小怎么还这么小一只呦,得叫外婆好好养养……”

祖孙俩在门口好一阵亲昵,那只橘白的小猫独占摇椅,有点警惕的看着陌生的季檀星。

这是季檀星从出生以来,第二次回到母亲的家乡。

第一次回来的时候,她还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也因此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无比陌生,外公早已去世,她跟着独居的外婆一起进门。等进门后照了镜子,才看到裙子后面被自行车的车油蹭了一大片黑色。

季檀星还没来得及拿衣服,就见老人脚步稍有些跛的打开床边的一个大箱子。

她连忙过去搀扶:“您别忙了,咱们先说一会话,我好想您啊!”

老太太欸了一声:“坐了一路火车,趁着天还亮着,赶紧去换一身干净衣服舒服舒服。”说着她从箱子里拿出一堆叠好的软布料,这里面的东西都是老人家亲自做的。

也不知道做了多久压了多少件,总之拿出来三四件都显小,后来还是从旁边才抽了一条差不多合适的裤子,上面还有清洗后阳光的味道。

“小小长好多,外婆的衣服要穿不上喽。”

季檀星心情酸涩又开心,忙一把接过:“穿得上,我现在就去换。”

只稍稍看一眼,就知道这样朴素结实的衣服才和宁坞镇匹配,她刚来的穿着,活脱脱一个显眼的外来客。

难怪林东那样说呢。

季檀星快速换好衣服,在老人面前转了一圈:“外婆看,合不合适?”

林敬芳满意的点了点头:“就是老太婆的眼光有点老气,把我们家姑娘都穿的不漂亮了。”

季檀星努了努嘴巴:“才不老气,这是今年最流行的浅灰色格子,城里的外国品牌大几千一条呢!”

老太太明显一惊,连呼骗钱,但心情也舒畅开来,又招呼她换上一件白色刺小花的盘扣上衣一起看看。

季檀星把上面的小花摸来摸去,喜欢的不得了。

试完衣服,祖孙俩又说了好一会话,才一道起身去烧了点热水。

来宁坞镇的第一个夜晚也降落了下来,外面小虫声开始演奏,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咕咕鸟叫声。

那只橘白的猫一直跟在老太太身边,季檀星填柴火的时候它灵活的从灰灶坑里跳了出来。

还不满意的舔了舔染脏了的爪子,瞥了季檀星一眼。

“这是砂糖橘。”

季檀星疑惑歪头。

林敬芳轻轻点了点季檀星的脑袋:“是外婆养的猫崽,叫砂糖橘,找不见它就喊这个名字,这野东西就会从镇子某个角落窜回家。”

这名字叫季檀星噗嗤笑了一声,又试探的喊了两声小猫名字。

只是砂糖橘不怎么理她,两人正说话间,外间忽然传来了另一道声音。

“砂糖橘——!”

那声音很年轻,听起来是一个刚进入变声期的男孩子。

但意外的一点也不难听,反而透着点清晰的冷沉。

林敬芳又听了一耳朵,貌似外面的是个熟人,叫她脸上一下子笑开来。

“哎呀,估计是小谢来了。”她刚起身,季檀星就跑过去扶住她:“我去看看吧外婆,你这几天要静养的!”

林敬芳不得已的依着她,说可能是外面那个小谢来送东西。

季檀星刚回头,砂糖橘这个小叛徒猫就不见了,过了几秒,外面传来撒娇的嗲喵声,还有男孩有些懒洋洋的问候。

“砂糖橘,你奶奶呢?”

砂糖橘喵了两声,季檀星想起这个镇子大多数人都姓林,只有一个姓谢的在路途上被提起来。

该不会……是那个车技高超的“留守儿童”吧!

她忙从厨房里按开外面房檐下的电灯,一些小飞蛾绕着灯泡转悠。

季檀星掀开厨房的帘子,看见一个瘦高的少年正曲腿坐在外面的门槛上,旁边的大门锁子挂着一袋沉甸甸的东西。

掀帘子的动静传过去,叫对方微微抬起头来。

季檀星怔然,恍惚间看见了一双在夜色里黑亮又狭长的眼睛,映着电灯昏黄的光,瞳孔像是两团灼灼的火尖。

少年浓黑的眉梢微微挑起,虽然是随意坐着,但衬着背后的黑夜,莫名让人觉得他神秘又危险。

砂糖橘藏在门槛后,一条尾巴妖异的从少年的背后探出来。

季檀星眨了眨眼睛,完全震慑于在地图上都小的不起眼的镇子,居然还能有这样的……

这样长的俊朗又高傲的一个男孩,尽管他穿着一身灰突突的不起眼的旧衣服。

对方眉眼微扬,缓缓歪头看着季檀星。

他似是单纯疑惑:“你谁?”

季檀星嘴巴张了张:“你谁?”

空气寂静一秒,少年慢条斯理的哦了一声,“你该不会就是今天林东去车站接的那个小姑娘吧?你就是林奶奶的外孙女?”

季檀星慢吞吞的也哦了一声,点头承认。

她看着对方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抱着猫在门扉处站起身来。

季檀星的视线也被迫升高,估摸着这个傲慢的,抱着她们家砂糖橘的家伙最起码要比自己高一个脑袋。

他指了指门锁上挂着的塑料袋。

“猪肉,猪身上最好的一块,我爷爷特地让我给你们拿过来的。”

揉乱了猫毛的砂糖橘被他无情的抛到地上。

少年似是安定不了多久,见主人出来就打算走了。

季檀星下意识追出去几步,胸口微微有些急喘,她看着那个人熟门熟路的跨上自行车,一双腿又直又长。

“等等——”季檀星忙道,“谢谢你的肉,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小镇上的鸟儿古怪的叫了几声,还有远处呜呜的犬吠。

那个少年在夜色中回头,嘴里似乎不耐烦的啧了一声,像山中瞧不起凡人的傲慢精怪。

季檀星生怕惹人厌烦,有些退却的往门里躲了躲。

似乎是觉得她灰扑扑的胆小模样有些好笑,少年的嘴角勾了一点,恶劣又散漫。

那是季檀星第一次听见他的名字,在十七岁一个寻常的夏日夜晚。那么寻常,偏偏在此后经年,像一句钉在灵魂上永远遗忘不了的咒语。

他说:“我叫谢十三。”

“好不好记?”谢十三笑了一声,少年人昂扬恣意:“既然问了,就要记住,不是谢三十,也不是谢小三,是谢、十、三,记住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打开书:谢十三。

合上:谢三十。

再打开:谢十三。

考试:谢小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