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潜百鬼夜行

从一到四十。

电梯节节攀升,密闭的窄小空间里,极静,几乎能听到滑轮滚动的声音,细细碎碎的,像凌晨时分,簌簌落下的叶。

电梯门打开是宽阔的廊道,顶层只有一户,廊道尽头即是入户大门。

红棕色双开水晶铜门,每一朵花纹都是德国手工工匠敲打而出,当年为了定制这款门足足花了半年的时间。

贺时鸣在门前站定,刚要抬手摁下门铃,他顿了顿,随即收回手退后两步到齐厉的身后。

齐厉纳罕,摸不着头脑。

贺时鸣孑他一眼,心里骂了句蠢,语气微沉:“这种小事还要我来?”

齐厉:“??”

心下诡异的很,却只能硬着头皮上去摁门铃。

齐厉略微忐忑,他从大学毕业开始就跟着贺时鸣了,到贺时鸣身边时,正好是林染离开前三个月。

这位传说中的影后的本事,他是见识过的,有些怵。

大概过了两分钟,双开门从中间划破一道口子,一道紫色的身影从口子隐隐现出来,齐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环腰抱住。

轻柔无骨的拥抱,馥郁的兰花香气萦绕鼻尖。

“你真的来了。”

齐厉:“??”

他浑身寒毛竖起,原来如此!老板给他下套呢!

“林、林小姐....”你抱错人了。

林染这才反应过来,这不是贺时鸣,她惊慌地退了两步,越过齐厉的肩膀看见身后站着的男人。

男人面无表情,视线不知落在何处,总之对这场闹剧毫不上心。

林染双颊染红,尴尬地把散落的头发别在耳后,匆匆落了句:“阿鸣,我去给你泡茶。”

等人消失,齐厉僵硬扭头,幽怨地看了眼自家老板。

“瞪我?”贺时鸣抬眸,视线收回,习惯性转动小指的尾戒。

齐厉瞬间垂首,“不敢....就是、就是.....”

这种事也能提前预料到吗?

贺时鸣知道他想问什么,不屑的姿态:“我若是像你这么蠢,不知死多少回了。”这种开门突袭的把戏,他没见过一百次也有五十次。

齐厉:“??”

让他挡枪,还骂他蠢?好气。

贺时鸣说话间若有似无的瞟了眼楼道墙角的监控器。

红光微微闪烁,在亮堂的楼道里并不显眼。

“多跟着学,等明年了升你做公司副总。”他拍了拍齐厉肩膀,跨过门槛。

齐厉心底的怨气瞬间消散了,喜不自胜的跟着老板一起进了屋。他心想,老板选择从良了乔小姐,以后这种挡枪的事怕是还多着,他得好好表现。

但面子功夫还是得做,人要讲谦虚,齐厉强忍喜色,推脱道:“七爷,其实呢,我觉得总助挺好的,嘿嘿....不过....”

“也行,那你就继续做两年总助再提。”

齐厉:“??”

林染端了小托盘到餐桌,上面放着两杯红茶。

热气氤氲上升,模糊了她姣丽的容颜。

“阿厉,你也喝茶。”她笑着把茶递过去,落落大方,仿佛刚刚的尴尬不曾发生,“都有四年没见了吧?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你,还带着眼镜呢。”

这便是林染的厉害之处。不论多难堪的境地,她都能从容面对。

“林小姐过奖了。”齐厉接过茶水,没喝,放在了一边。

林染的眼风从那杯茶上划过。

三个人坐在餐厅,贺时鸣只是握着茶杯,低眼看着腾起的雾气,没接话,没喝茶。

气氛有些僵。

“阿厉....”林染打破了僵局,水眸里是盈盈笑意,“要出去抽根烟吗?这几天买了套投影仪,在阳台上弄了个露天影院,抽烟时也不会无聊,你应该会喜欢。”

温婉的声音,话也是滴水不漏的完美。

丝毫瞧不出赶客的意味。

齐厉复杂地看了眼旁边沉默的男人,只见他手肘托着下巴,不知在想什么,空空的,疏离的有些过分。

他在心底咆哮:您这位爷好歹也给句话啊!

贺时鸣仿佛这才将游离的思绪聚拢,冷淡的脸色起了丝波澜。

“噢....那你出去抽根烟?”贺时鸣靠在椅子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沿着水晶杯壁来回摩挲,杯中是滚烫的茶水,指腹处袭来灼热感。

齐厉如获大赦,匆匆起身。

椅子拖动,划过地砖,带出细微的刺声。

这并不尖锐的声音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划破林染的耳膜,引起阵阵不适感。

顷刻,偌大的厅内只剩下两人。

房子没变,和四年前一样。

墨绿色的墙面,复古橙红的麂皮材质沙发,金色的小几岸上放着一方花瓶

墙上挂着一幅油画,绘着深秋月夜,深紫色的天幕如同一方囚笼,那胡乱生长的树枝自四面八方延伸,树枝里藏着一轮黯淡的下弦月。

月光弥弱,什么也照不亮,乌云更重了,层层堆叠,一如今晚。

“鸣....”林染神色复杂,眼底带着哀戚,“若我不说我病了,你是不是再也不会见我?”

“是。”贺时鸣短促撂下一个字,音调放沉,“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下次你情绪不稳,直接打电话给医生,我不会治病。”

说话间,他并没有看她,视线落在袖口那颗别致的黑珍珠上。

看得入神。

林染深吸气,指尖颤动,“你就非得这么对我?”

她有一张美人脸,骨相极佳,任何导演见了,都要夸一句上镜,是真正的电影脸,不挑角度,不挑光线。

圈里盛传,给林染化妆是最有成就感的,不论什么风格在她脸上,都能融合的很完美。

可此时,那张脸微微泛白,花开荼靡之后即是枯萎,了无生气。

她叹气,声音幽涩,“.....鸣,你是不是还在就记恨我?四年前....我.....不该走,不该留你一个人在那么艰难的环境里。”

林染话落音,贺时鸣笑出声来,仿佛听到了什么稀罕的事。

他抬眸看向她,这才真正看清楚她的样子。

四年了,她的脸早已被岁月腐蚀得面目全非,若非这么近距离的看她,他都快记不起她的样子。

“林小姐怕是自信得昏头了。”他嘴角带着嘲弄,眼神冷戾而阴刻,“太自信,可不是好事。”

林染的大脑空了半瞬,潮水疯狂涌入,冲刷着那些回忆,直到每一段温情都成了七零八碎的泥沙。

她不死心,“.....你对我还有一点点情吗?哪怕就一点点?”

贺时鸣蹙眉,淡淡道:“林染,你既然生病了,就不要胡思乱想,好好治疗吧。我这边认识一个很权威的精神科医生,你若是有需要,我可以介绍给你。”

医生?

林染大笑起来,眼角溢出几丝眼泪,胡乱去拭掉,泪水沾满了指尖。

“你觉得我缺的是医生吗?”

“那不然?”贺时鸣耐心已然尽失,“别跟我说你缺的是我,我们都是成年人了,跟我玩年少情深那一套?你觉得有意思吗?”

“你是病人,我看在你生病的份上,不把话说透是为了不刺激你,懂吗?”

林染愣愣的看着他。

他依旧是记忆中的那张脸,她日日夜夜都没有忘记过。

尤其是那双昳丽的凤眸,懒懒地看人时,最是风流。

让人无法抵抗,甘愿沦陷。

“....所以你爱她吗?那个叫乔曦的。”林染把手捂在心口处,暗暗用力,压住那些邪祟的东西。

她明知道答案会是无穷无尽的失望,但当听到他说“爱”这个字眼时,她的心轰然下坠,直直从那空中楼阁跌落,摔的粉碎。

“那我算什么?”女人声音不复低婉,她渴求的看着他冷淡的脸,试图寻到一丝痕迹。

“若是我四年前没走......没走的话,我们会不会有个圆满....?”

贺时鸣起身,觉得时间到了。

“不会。”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这个问题,他曾经想过,直到遇见乔曦后,他才明白,有些感情冠以爱的名字,但绝不是爱。真正的爱,是不会让人轻易放手的。

所以,即使她四年前选择留下,他们之间也走不到最后那一步。

林染感觉眼前一片模糊,海平面不断上升,湮没了她的感官。

她没说话,跌落在地上。

“林染?林染!”贺时鸣内心慌乱一瞬,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有些转不过来,“对,药!药放在哪?药呢!”

他摇晃林染的肩。

林染大口喘气,涸辙之鱼般痛苦,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冰、冰箱.....冰激凌盒子...”

贺时鸣打开冰箱,在冷藏室里看到一盒冰激凌,在一众散支冰激凌里唯一的盒装。

是一盒没吃完的。

他打开盖子,愣住了,不由嘶了声。

冷气入肺,泠泠之感。

冰激凌上面洒满了各种药片,有些药融在了奶油上,诡异的颜色杂糅在一起。

一时间分不清是甜,是药,还是毒。

他犹豫了一瞬,还是把冰激凌盒子递了过去。

林染抓住冰激凌,大口大口的吞咽,冰冷的奶油混合着苦涩的药片,滚落进喉咙里。

直到过了五分钟,她这才平静下来。

贺时鸣放缓语气,是真不敢再刺激她。

“你还好吗?”

林染冲他虚弱一笑,“现在好了。对不起...让你看到这么丑陋的一面。”

贺时鸣微微扯动嘴角,没说话。

“我送你下去吧。”

贺时鸣刚想拒绝,转念又怕她莫名受刺激,只好点点头。林染站起来走到冰箱前,从冷冻室里拿出一只焦糖海盐口味的冰激凌,撕开包装纸。

她回头跟他解释,“刚刚吃了药,嘴里有些苦。”

贺时鸣点头,正在露台外“抽烟”的齐厉见到里面两人准备走,这才灭了烟。

三人出了门,进电梯。

一路沉默。

出单元门之后,齐厉说先去把车开过来。

贺时鸣和林染两人就站在台阶上等着。

她此刻看上去状态不错,没有丝毫异样,小口吃着冰激凌,看上去只是个恬静的女孩而已。

“那....我们能做朋友吗?朋友而已。”林染开口。

贺时鸣抿唇,看着不远处月夜下的梧桐树,声音清落,没有情绪,“朋友?”

“其实,没必要。我们都不缺朋友,林染。向前看,好吗?”

这是他能给的最后的体面。

林染沉默了半晌,似乎在思考。

忽然,她娇俏一笑,上前几步,踮起脚尖,把吃了一半的冰激凌凑到他嘴边一厘米处。

“要吃吗?你最爱的焦糖海盐。”

贺时鸣下意识后退两步,和她保持绅士的社交距离。

正好,车来了。

明亮的车灯像两只清醒的眼睛,睁着,审视这个百鬼夜行的世界。

“以后不必见了。林染,祝你好运。”

他退场,姿态优雅且骄傲。

是让她迷醉的样子。

四年了,她早已被生活磋磨得不再骄傲,可他没变。

或许他永远都会是这样,多情亦是无情。

上了车,贺时鸣闭眼,陷入沉思。

车驶离林园湾,星碎的紫色在道路上格外醒目。

有种说不清的诡异,但贺时鸣又说不清是哪里不对。

冰激凌.....

贺时鸣眉心一跳。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旋即又喝了几口矿泉水,稍稍降解焦躁的情绪。

把别在袖口的那两颗黑珍珠取下,在手心掂了掂。

手指绕到袖扣下方凸起的摁钮,轻轻一用力,那颗莹润硕大的珍珠啪一下,裂成两半。

是录音器。

他眼眸逐渐暗沉,直到全部化成黑。

“齐厉,把东西存好。”

“记着呢。您的规矩。”

他最后一丝希望。

只希望,这玩意用不上。

林染依旧站在台阶上,看着车子远去,直到连闪烁的尾灯都消失在黑夜里。

一丝痕迹也不留给她。

在不远处,一辆普通的轿车一直停着。

此时,车灯突然闪了闪,有人从车上走下来。

“染。”

梓欣脖子上挂着一台单反。

“走吧。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