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陵城,冬格外冷。
前夜里落了场雪,空气里满是潮冷,沉沉吸上一口,直透胸肺的凉意。
乔曦今天就一场戏,趁着上午空闲来了一趟市里,中午出城的车根本不好打,等赶到片场时,离约定的时间已经晚了二十分钟。
她一路跑进去,顾不得其他,匆忙拧开化妆间的门把手,“姚姐.....”
语气孱弱。像做错事的猫。
姚念音正拨着电话,抬头,见人好好的站在那,掐了手机就把人扯过来做造型。
“能不能看手机啊!离下场戏不到一小时了!”
乔曦从包里摸出手机来,屏幕上显示七八个未接来电。
刚才车里的暖气很足,她那冒寒气的身子沾上暖意就犯困起来,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路。
“对不起啊...姚姐....我弟今天做检查,在医院多耽误了会,在车上又不小心睡了过去....”
“唉,行了行了,说得好像真怪你了。”姚念音就是见不得她这逆来顺受的乖巧样。
趁着化妆的时候,乔曦又过了遍剧本。
其实就三句台词而已。
“等下的那场戏,你行吗?”姚念音想了想,还是不放心。
乔曦冲她粲然一笑:“放心吧,姐。”
她拍的这部剧是根据网络小说《落宸传》改编的大女主宫廷剧,近两年热度最高的大ip,多方影视公司角逐,最终被业界大佬贺氏传媒以六千万的天价买下影视改编权。
她在里头演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小丫鬟。
“等会拍摄的时候安霏霏肯定又要拿你出气。”姚念音提到安霏霏都是咬牙切齿。
乔曦换了戏服,手里捻着耳环,银钩轻巧穿过耳垂,“也就两场重要的戏了,熬过去就好。”
姚念音哼出一丝不屑的鼻音,“谁不知道她安霏霏是一路睡上来的烂-货,还真当自己是贵妃娘娘了。”
说话间,她又瞧了眼乔曦,“她针对你不就是觉得你会抢她风头吗?你站在她身后,简直能把她秒成山鸡。我就等着这剧播出后网友吐槽她那张假脸!”
乔曦梳着侍女式样的双环垂髻,髻间插一支山樱绒花,身上是再朴素不过的碧色襦裙。
可她的美根本无需累赘的雕饰。
乔曦被逗笑了,对着镜子竖起大拇指,“姚姐,你骂人的水平又恶毒了不少.....”
她安静的时候是清冷的,空灵的,不惹红尘世俗。
她笑起来的时候却是风情的,酣艳的。
套用一句俗烂的比喻,女人是花。
那她一定是天上花。
姚念音带过这么多艺人,乔曦是她觉得最有潜力爆红的苗子,人美,又肯吃苦,性格也好。
可就是太不会来事了。
在娱乐圈里混了一年多,还只是个十八线开外的小演员。像乔曦这种资质的女人,但凡肯迈出那一步,大把的资源都能唾手可得。
对此姚念音不止提点一次,曦曦,你这样下去何时才能熬出头呢?你家里那一摊子的事可都压在你身上。
到了该信命的时候,就别犟了。
每次乔曦都笑着点头,说:姚姐,我会考虑的。
可这么久过了,也没见考虑过一次。
两人又聊了几句工作,姚念音想起上周乔曦找她帮忙借钱的事,“你爸那边的事怎么样了?”
乔曦敛去笑意:“就快还完了。”
“那你弟呢?最近病情还稳定吗?”
“....嗯,挺好的吧,还算稳定。”
沉默了几分钟,姚念音这才开口:“曦曦,你没必要把自己弄得这么累。我说的那条路,依然有效。只要你肯。”
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只要你肯。
乔曦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说什么。两人不再对话,一路朝片场走去。
冬季的日头弥弱,光洇出寡淡的滋味。
从铅白的乌云到灰绿的瓦到浓稠阴郁的血红高墙,入目皆是堆叠的沉重。
乔曦拢紧身上披着的军棉衣,垂眸看地上的青砖。
“姚姐,我会考虑的。”
不是敷衍,不是糊弄。这次她是真的准备考虑了。
贺时鸣是被强行拉来片场的。
上一秒他还在室外的高尔夫球场,悠哉地挥杆,下一秒就被秦言拉上了去常山影视基地的车。
秦言说:“自家投资的电视剧也不上心?这ip自从签下来,就没见你露过一次脸。这次就当视察工作去。”
贺时鸣倚在后座,兴致不高,神情疏懒的很,说话也不经心,人说三句他才勉强回上一句。
“所以我家的电视剧,你一周三次的去探班?”
秦言笑着,说他这不是被女人缠的没办法了吗?
话间全是露骨的轻浮。
见贺时鸣不搭理,秦言又补了句:“七哥,您底下人新签的那个小花能不能留给我啊?”
男人阖着眼,指间把玩着一只纯黑珐琅打火机。
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
冷调的白让这双手看上去是一件过于精致的瓷器。
一声极轻的嗤笑从他唇间溢出,“敢情把我这当你后宫了,选妃呢?”
贺家的七公子在圈里是出了名的喜怒不定,心思难测,整个陵城权贵圈没人敢轻易招惹,大家即使是和他开玩笑也拿捏着分寸。
此时秦言就拿不准,心底杵了,下一句就换了话题来聊。
MaybachS680在高速路上飞驰,两侧的风景极速倒退,连成一根绿色的绸带。
深重的绿。
等秦言和贺时鸣一出现,片场的氛围突然变得紧张。
秦公子来探过几次班,都知道是来看安霏霏的,只是这次大老板也来了,实在稀奇的很。
陈导忙上去笑脸相迎:“七爷您怎么来了?”
陈导年逾四十,拍过几部经典之作,有一定的江湖地位,但在贺时鸣面前依旧唤他一声“爷”。
这画面甚是荒唐。
贺时鸣不过二十来岁罢了。
“随便来看看。你们拍你们的就行。”贺时鸣兴致不高,话说的很淡。
下午的戏就一场,讲的是贵妃的丫鬟忠心护主,得罪了皇后被责罚,而贵妃则为了心爱的侍女不惜开罪皇后,一场展现主仆情深的戏。
演员走位过后,陈导特意交待乔曦,“等会记得睁眼,有个水下的镜头,你的表情得坚忍一点,懂吗?”
乔曦说懂了,转身时偷偷把手指戳进水里,她哆嗦了下,快速抽出手指。
等到工作人员打板,导演喊了“action”,众人迅速进入角色。
“皇后娘娘!珍珠她不过是个孩子,若是言语冲撞了您,臣妾替她赔罪,娘娘凤仪万千,若被传出去责罚一个宫女,怕是有损您的名声呢.....”
“呵!本宫连你也打的,还罚不得一个贱婢?安子,动手!”
片刻,乔曦被两个小太监架着胳膊,粗暴的拖到了铜缸旁边。
水很静,死气沉沉。
羸弱的鹤颈被小太监狠狠掐在手里,是一根紧绷的弦,随时会被折断。
“珍珠姑娘,对不住了。”演小太监的演员刻意吊着嗓。
乔曦还没回过神来,头就被强行摁进了水里。
她强迫自己睁眼,四周皆是幽暗,探不到底,似深渊,亦似黑洞。
逐渐地,她感觉失氧,只能不断挣扎,待到窒息的边缘,才被扯着头发提了上来。慌忙地吸一口氧气,未等入肺,哗一下又被摁了下去。
这场戏已经拍了好几条,乔曦只觉得冷,催心折骨的冷。
也不知怎的,安霏霏今天突然就变得敬业起来,娇气地对陈导说:“导演,我还想来几条,再打磨打磨,有个地方总感觉不对呢。您说呢?”
女人媚着嗓,眼波不经意间往座上的男人流转。
她已经往男人那看过好几次了。
贺时鸣悠闲地靠在椅子上,美人暗送秋波,他也不理,只是中间掀了掀眼皮,漫无目的地掠了眼安霏霏。
此时的他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来,更别说看一群女人拍戏。
胸口闷重,很难受,肯定是烟瘾犯了。
他最近正尝试着戒烟,各种新奇的法子都试了一遍,没什么用。
上午泡在高尔夫球场,还能靠运动转移注意力,如今坐在这,片场里又是一群哭哭啼啼的女人,更是让他心烦。
一刻也懒得多忍,他起身朝回廊里走去。边走边衔了根烟在嘴里,有些迫不及待。
拢火去点,弥弱的柿色火光跳动,烫亮了那双勾人的凤眸。
回廊还算清净。
他倚着柱子,越过墙上的漏窗看外头一排雅致的竹林。青蓝薄雾缭绕,恍如烟雨江南。
待到烟燃至三分之二,刚刚的烦躁淡了些,他这才转过身来,闲适地坐下。
贺时鸣嘴里叼着烟,目光扫视了一圈,最后颇有兴致地去瞧那口大铜缸。
以及一只垂危的小蝴蝶。
庭中。
乔曦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缺氧了,安霏霏要求多来几条,她就得陪着一遍又一遍浸冷水。
颤抖的身体像一只被暴雨淋透的蝴蝶,奄奄一息地趴在泥土上喘息。
她趁着抬头的间隙,费力眨掉眼里的水,生水直接接触眼睛,有些刺痛。
眸光不经意向前掠去,她看见回廊里有个男人。
这是乔曦第一次见到贺时鸣。
在她最狼狈的时候。
见到他。
回廊很空。
男人只是安静地坐着,却很惹眼。
那是一勾过分清绝的轮廓,指尖夹一簇火光,青蓝的烟雾散开来,整个人似高高在上的俯瞰,又似游戏人间的旁观。
总之,挺不走心的。
乔曦微微恍神,下意识又抬头去看。却没想到这一抬头刚好撞进了他的眸。
她这才意识到那个男人也在看着她。
绝非暗地打量,他的目光是灼热的,专注的,穿过一切距离和喧嚣,径直停留在了她身上。
他似乎恭候她多时了。
乔曦的心无端抽紧,她感受到了危险的信号,整个人是从未有过的慌乱,就连导演中途喊了再来一遍,她也没听到。
男人的目光似乎带着蛊惑,让她无法思考更多。
只能看他。
忽然,那男人若有所思的笑了笑,看她的眼神也愈发放纵。
乔曦紧张的吸气,把水珠也一并吸入肺中,咳的厉害。
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脑中只有一个字。
逃。
未等身后两个小太监有动作,她抢先把头埋进水里,仿佛那口铜缸是绝对的安全区。
男人的凤眸闪过一丝惊讶,沉沉吸了口烟,一声戏谑的低笑伴随着烟雾散了出来,就连眼尾处不易察觉的小痣也沾了笑意。
这模样很是浪荡,但不叫人厌,反而生出几分蛊惑。
贺时鸣忽然就觉得烟没意思了,他收回视线,碾灭火星。
深冬时节,男人身上罩着一件墨蓝的羊绒大衣,挺括的版型让他看上去疏朗而清隽。那蓝色很深,像夜晚静谧的海,里面是熨烫笔直的冷灰色西装。
来往的工作人员里不乏年轻少女,看他的眼神里都带着羞涩以及憧憬。
贺时鸣径直走到陈导旁边,瞥了一眼监视器。
画面定格在少女的特写镜头,一双含情桃花眼被冷水刺红,颤抖的唇瓣看得出她很冷。
未等陈导起身,他似笑非笑地开口,轻懒的嗓音中透着压迫。
“若是演不好就让她滚。浪费时间是想让谁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