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书房, 白色药瓶静静放置在书桌上。
边上的电脑显示屏亮着,满屏的英文。
边寂坐在电脑前,视线静静从显示屏移至白色药瓶上, 容色晦暗不明。
他似乎不愿意相信。
在国外学医的朋友打来电话,却更加验证他的猜想。
“这是一种法国产的抗抑郁药,处方药,合成剂,里面含有大量的安定成分。对轻微抑郁症有很好的治疗效果。”
烟落在唇上, 打火机清脆啪嗒一声,猩红的光点亮起。
清淡的烟味缓缓飘逸着, 隔着徐徐烟雾,边寂半阖着眸,伸手取过药瓶。
其实在看到药瓶的那一刻, 根据标签上的英文标识, 他就已经猜到了这是什么药。
但他相信自己是猜错了。
于是上网查, 问学医的朋友——
结果, 一一证明他的猜想是对的。
舒梨有抑郁症。
现在这个社会,有抑郁症不是一件罕见的事,这是一种情绪病, 却是最难治的病。
一想到舒梨会经常自我折磨,边寂的心就痛起来, 痛得不得了。
像一把把刀子在他心脏上生剜。
平时的舒梨, 真的看不出来她在生病。
她遇到那么多的事, 那么多次走投无路,都没有过放弃生的想法——
她多坚强。
她真的好坚强。
边寂忍不住合上眼,薄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眉头蹙着, 心口一点一点地淌着血。
他到底对她做了些什么。
为了让她留下,他那么强迫她,根本不在乎她本人的意愿。
此时此刻,边寂感到深深的后悔,他后悔自己在无形之中给舒梨造成压力,让她身心难受。
一支烟,没有抽上一口,就这样在手指间燃到了尽头。
烟气中携带的薄荷味,像极了那一年,舒梨抽惯了的Marlboro。
·
舒梨夜里睡得迷迷糊糊的,感觉有人从身后抱着自己,感觉他的下巴深深埋在她的脖颈之间。
甚至连他的呼吸,都那么清晰。
他好像在说什么话,可是她听不清。
只觉得,在朦胧的梦里,似乎有人在一声一声喊着她的名字。
醒来的时候,床上空空荡荡。
舒梨懒倦地抓抓头发,掀开被子下床。
看到自己身上已经换了睡衣,她愣了愣神。
昨晚……
好像是在边寂车上睡着了。
估计是边寂把她抱回来的,这衣服……大概也是他给换的。
怎么会睡得这么死,连衣服换了都没感觉到,竟然一点都没醒。
不过这是个好兆头。
说明睡眠越来越好了。
没有吃药,也能长长地睡上这么一觉。
舒梨走出卧房,房子一片安静,边寂应该去工作了。
她走回自己的房间,只随意瞥了一眼床头柜,脚步却忽地停滞住。
舒梨看着床头柜上那个白色药瓶,目光一瞬不瞬,心弦骤然绷紧。
如果没有记错,她一直把药放在行李箱里。
即使不是在行李箱,也不会被放在这么显眼的地方。
它出现在这,只说明了一件事。
有人动过了。
舒梨已经知晓那个人是谁。
因为在药瓶边上,她的身份证,正安静地躺在那。
那天她被边寂找到带回来,身份证就被边寂收走。
舒梨忽然感觉胸口一阵闷,说不上来的感觉,差一点就叫她喘不过气。
像是所有的秘密无所遁形,她被看了个透。
她最脆弱的那部分,她拼命隐藏的最脆弱的那部分,都已经见了光。
……
今天的天气并不好。
早上一直阴沉沉的天,在下午时候飘飘洒洒下起了小雨。
这好像是今年秋天的第一场秋雨。
气温陡降好几度,舒梨出门时候,穿上了自己唯一一件较厚的外套。
一把黄伞在昏沉雨幕中缓缓移动,格外显眼。
舒梨撑着伞走到距离观澜花园大门口几百米处的公交站,在那可以坐到去往老城区的公交车。
下着雨的城市很安静,马路上偶尔几辆车经过,行人寥寥。
公交站台那儿站了几个避雨的行人,一辆公交车过来,站台又空了,只剩下一个坐着轮椅的中年男人。
舒梨缓慢走过来,在边上收了伞,从随身的包里拿出手机看时间,时间还早。
距离晚高峰还有一个小时,现在坐公交不会太挤,路上也不会堵。
一阵风吹过,雨丝顺着风飘进来,水珠沾在额前的刘海上。
舒梨往边上退一步,后脚跟不小心碰上旁边男人的轮椅。
“不好意思。”
舒梨对男人抱歉道。
男人两鬓微白,身形羸弱,眉目却精神。
他微笑着说没事,一双眼睛直直望着舒梨。
似乎是在仔细辨认她。
舒梨察觉到男人奇怪的注视,保持警惕,不动声色地跟他隔了一小段距离。
公交车到了,舒梨上了车,没有再去看这个男人一眼。
而这个男人,却遥遥望着公交车离去的方向,一直没有收回目光。
助理过来,对他恭敬道:“江总,现在回去吗?”
江竟廷半晌才收回眼神,眸光暗淡下来,轻轻颔首。
这是他第一次见舒梨,见他的女儿。
二十多年,他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存在。
若不是那天李律师把舒连漪的话带回来,或许他可能永远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女儿。
这二十多年,江竟廷一直在国外,偶尔也会听说舒连漪的事。
听说她父亲离世,听说她接手了舒氏,也听说她的私生活,听说她交往过几个年轻男人,但一直没有谈及婚嫁。
曾经的舒连漪就是他的一个小妹妹,他们不小心有了荒唐的一夜,至此断了联系。
江竟廷承诺过等处理好国外的事就回国给舒连漪一个交代,哪曾想,在国外发生意外,失去双腿。
命运的安排,永远那么出乎意料。
江竟廷不想拖累任何人,所以再没回来过。
要给舒连漪的交代,也就成了他负她的谎言。
可是谁能知道,舒连漪会生下他们的孩子,甚至二十多年一直隐瞒这个孩子的存在。
江竟廷知道这个孩子的时候,以为是舒连漪和某一任交往对象的孩子。
——现在,他想弥补这个孩子,却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方法去接近她,让她接受自己。
……
这场雨到了晚上,下得越来越大。
舒梨给虞茵上完课,出门就看到同昨晚一样等在外边的男人。
他撑着把伞,身形挺拔,不知等了多久,他的衣袖和肩膀,都有了雨水的痕迹。
雨夜,细线般的雨丝在车灯前飞舞,雨刷有频率地扫过车窗。
车内很安静,两个人坐着,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
边寂没有第一时间发动车子,舒梨也没催他。
他们都有各自的心事,缠绕在心头。
过了不知多久,舒梨先出声:“怎么想到把身份证还我了,不怕我又跑了?”
“你不是没有跑么?”边寂回答,语气带着分笃定,似乎知道舒梨不会再不告而别。
舒梨轻轻笑一声,眼眸低垂着,看着自己放在双腿上的手。
她还是笑着,说:“你都知道了。”
身旁这个男人沉默几秒,低哑的嗓音回荡在这个密闭的车厢里。
“嗯。”
他知道她指什么。
舒梨唇边的笑意却一点一点消散,头发顺着她侧脸落下,遮掩着她的脸,一时之间看不清她的表情。
“那你知道了我的病,又把身份证还给我,是什么意思?是觉得我是个有病的人,你介意是么?”
“不是。”边寂不知舒梨会这样想,他眼眸深沉地转头看她,说,“我只是不希望再强制留你。”
“你是怕你强制留我,会让我的病情加重吧。”
车外的雨似乎有瓢泼的趋势,雨水开始重重冲刷着玻璃。
响彻在舒梨耳畔的,是嘈闹的雨声,也有边寂沉着嗓的回应:“是。”
她笑了一声。
“我没什么病,轻度抑郁,不会死人。你看我现在,不是很正常么。”
顿了顿,她低了声说:“我是个正常人,别把我当作病人。”
“我知道,我没有。”
“不,你有。”
舒梨抬眸,直直对上边寂黑黢的瞳孔,“如果不是把我当作一个病人,你就不会怕我病情加重。”
边寂缄默,凝视她的眸光深了好几度。
舒梨说的没有错,他确实潜意识地在把她当成一个病人,让他心疼,让他小心翼翼。
他真的怕她再受到一丁点的伤害。
边寂深凝的目光看了舒梨许久,然后认真地开口:“舒梨,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
舒梨忽然就泪湿了双眸,睫毛微颤着,盈着一层莹润水珠。
“我真的会好吗?”她问他。
边寂点着头,俯身过来拥抱她。
他的手轻轻抚着她颤抖的背脊,很确定地告诉她:“会好的,一切都会好。”
被边寂拥在怀里的舒梨闭上眼,眼泪顺着脸颊划下。
他的身上有能让她觉得安稳的味道,清冽又温厚。这忽然就让她相信了,以后的她,真的会好。
起码现在,她已经不用吃药,就能睡得好。
舒梨缓缓离开边寂的拥抱,晦暗光影下,她的眼角还闪着湿润。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熟悉的五官轮廓像是已经镌刻在她的骨血里,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她望着他,微微一笑:
“边寂,我们结束这样的关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