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青举起了手,样子肃穆:“我的新发现:宇宙之中,有一种规律,这种规律,因为宇宙中亿万星球运行位置不同而产生,可以影响到地球上的一切。”
他讲到这里,戏剧性地顿了一顿,等待我的反驳,可以更引发他的长篇大论,我知道他的心意,故意表示冷淡和不感兴趣,连“嗯”也不嗯一声。
陈长青多少有点失望,只好自顾自再说下去:“最简单的例子,是月亮的盈亏,可以影响地球上的潮汐,而地球上的一切生物的行为,也受无数星球运行的影响,若是掌握了这种规律……”
他得意洋洋讲到这里,我才陡地插了一句:“那就可以做个算命先生,或者去摆一个测字摊。”陈长青瞪着我,大声道:“卫斯理,我不知道你对星相学一点研究也没有。”
我对星相学自然有研究。
事实上,还相当有研究。星相学的范围十分广阔,从观察星象来预测地球上将会发生的大事,到根据星象来测定一个人的命运和揣摩一件事的吉、凶,等等,全是星相学。
这是一门极其深奥的学问,其理论基础是:地球是宇宙无数星球中的一个,它就不能不接受其余星球的牵引、影响,地球上的生物,更不能摆脱其他星球对之产生的影响作用。
我懂星相学,我只是不以为陈长青也懂星相学。
所以,陈长青这样说,我“哼”地一声,嗤之以鼻,连争也懒得和他争。
陈长青等了片刻,未见有甚么反应显得很失望,改口道:“好了,就算你对星相学有研究,你也必然不知道我最新的研究,有了甚么发现。”
我先让他上楼梯,请他在书房坐下,然后,十分诚恳地对他道:“长青,我对星相学的兴趣不浓,也不想知道你有甚么发现,尤其是今天晚上。因为我才见过一个垂死的老人,他向我说了一连串有关星象的莫名其妙的话……”
我想向陈长青解释不想听他多讲的原因。
可是,陈长青才听到这里,陡然跳了起来,现出惊讶之极的神情来:“这……这个老人的名字是孔振泉?”
孔振源的那个哥哥究竟叫甚么名字,我始终不知道,这时陈长青叫了出来,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我点了点头:“我看是,他的弟弟叫孔振源。”
陈长青哼了一声:“孔振源不是甚么好东西,爱摆老爷架子。”
我笑道:“你又不是他家的仆人,老爷架子再大,也摆不到你的头上来。”
我顺口这样说着,可是陈长青的神情,却怪到了极点,他看来十分忸怩和不好意思,但是即又有一种掩不住的得意。
我不知道他何以对这句话会有这样的反应,只好瞪着他,陈长青支支吾吾了半晌,才说道:“我做过孔家的仆人,专门伺候大老爷。”
我又是惊骇,又是好笑,指着陈长青,一时之间不知怎么说才好。陈长青的家世十分好,承受了巨额的遗产,随便他怎么胡花都用不完,他怎么会跑到孔家当仆人去了?
陈长青也不是甚么风流人物,不见得会是看上了孔家的甚么女孩子,像风流才子唐伯虎那样,冒充书僮,为了追求异性。
这真是怪事一椿,令我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陈长青又笑了一下:“真的,前后一年。”
我忙道:“从头说来,不过别太啰苏。”
这时候,白素走近门口,和陈长青打招呼,我忙叫住了她:“长青他在孔振源家里当了一年仆人,来听听他是为甚么,恐怕是为了追求孔家的女厨子。”
陈长青道:“少胡说,你们知道,我对星相学,一向很有兴趣,很多人告诉我,真正对星相学有资格的,只有一个人:孔振泉。”
白素走进来,坐在我的身边。陈长青又现出那种忸怩的神情,我道:“你不必怕难为情,你做过的怪事够多了,不在乎那一椿。”
陈长青瞪了我一眼:“于是我就设法,想去向孔振泉请教,可是托了不少人,孔振泉根本不见人,我走投无路,看到报上有一则招请仆人的启事,指定应聘者要懂古代星相学,有一定的学识,主要的工作,是服侍一个相当难服侍的老人。我一打听,就是孔家在请仆人,于是,我立刻去应征。”
我笑了一下:“以阁下的荦荦大才,自然是一说即合了。”
陈长青听出我话中有讽刺的意味,有点恼怒,但是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白素在一旁道:“陈先生你这种为了追求学问,锲而不舍的精神,真令人敬佩。”
陈长青忙连声道:“谢谢,谢谢。”
他一面向白素道谢,一面狠狠瞪了我一眼,我只装作看不见。
陈长青又道:“我一去应征,立即录取,于是,我就成了孔家专门伺候大老爷的仆人,工作很清闲,因为孔大老爷几乎大多数时间,不是看书,就是躺在床上,观察星象。他关于天文星象方面的藏书极多,世上不会有任何地方,再有那么多这类书籍。”
我到过孔振泉的那间大房间,虽然陈长青的话我大都不同意,但是,他这种形容孔振泉的藏书,我倒大有同感,所以点头表示同意。
陈长青高兴了起来:“他并不禁止我翻阅他的藏书,每当我有疑问,看不懂的时候,他甚至还替我解答,我和这个老人,相处得算是融洽,只有一次,他大发雷霆,几乎将我开除。”
我扬了扬眉:“那一定是你做了甚么不应该做的事!”
陈长青现出十分委屈的神情:“其实不关我的事,在他那张床的床头,有一只黑漆描金的小柜子,紧贴着他的床放着的……”
他说到这时,向我望来,我有点惭愧,因为我没有注意在床头是不是有这样的一只柜子在。可是白素却立时道:“是的,有这样一只柜子,金漆描的是北斗七星图,而且还用一种十分古老的中国锁锁着,这种古老的锁,十分罕见,叫九子连环锁,要开启这种锁十分困难。”
白素说一句,陈长青就忙不迭地应一声“是”,等到白素说完,他已应了十七八声“是,”奉承得有点肉麻──多半是陈长青做了一年仆人养成的习惯。他示威似地望向我过来,令人十分生气。我立时冷笑道:“谁不知道九子连环锁,一定要把锁上的九个连环扣解开来,才能开锁,手续十分繁复,只有笨人才会对那种东西有兴趣。”
我听陈长青提到了这只柜子,又提到孔振泉大发雷霆,就猜到他一定是未经允许,自己去开那九子连环锁所闯的祸,所以才故意那么说,因为我知道,以陈长青的好奇、好动的性格,他若是天天对着这样一柄锁,一定会想去把它解开来。
果然,我一猜就中,陈长青涨红了脸半晌讲不出话。过了好一会,他才道:“我喜欢难题,要解开这样的锁上的活扣,有时还必须运用中国古代的计算方法,所以一有空,我就趁大老爷不觉察,去解那个锁。”
我抓住了他话中的语病:“为甚么要趁他不觉察的时候才进行呢?”
陈长青神情极尴尬:“我……第一次摆弄那个锁的时候,就被他……严厉斥责过,叫我再也不要去碰它。”
我摇着头,长叹了一声,没有说甚么。事情再明白也没有,越是叫陈长青别去碰,他越是要去碰,孔振泉的警告,显然一点用也没有。
陈长青道:“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把锁解开了,打开了那个柜门,柜子内,是一只较小的柜子,在那只较小的柜子上,有着两把九子连环锁,正当我懊丧莫名的时候,明明是睡着了的那老家伙,却大喝一声抓住我的头发……”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哈哈大笑:想想陈长青那时的狼狈情形,实在是没有法子不笑。连白素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陈长青自己也不禁苦笑,悻然道:“这糟老头子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扯着我的头发向外拉,一面还杀猪一样地叫着。他这样一闹,自然很多人都来了,孔振源也来了,摆起老爷架子骂我,我心想这里也耽不下去了,态度反倒强硬。谁知我一强硬,老头子反倒客气了起来,赶走了所有人,先是望着我,半晌才说了一句:柜子里的东西动不得,你以后最好别再去动它。”
我“嗯”了一声:“你肯不动?”
陈长青理直气壮:“当然不肯,可是那小柜子上的两套连环锁,实在太难解,费尽了心机,一点进展也没有,不几个月,孔老头子的病越来越重,几乎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孔振源换了一批医生护士来服侍他,就把我解雇。”
我“唔”地一声:“雇主解雇你,你可以要求多发一个月工资。”
陈长青抡起了拳头向我一拳打来,我一伸手,托住了他的手腕,叫道:“喂,是你自己说的,这是宜于访友的时辰。”
陈长青叫道:“宜于访友的时辰过了,现在,最宜打架。”
白素笑了起来道:“别像小孩子那样,你和孔老先生在一起一年,在星相学方面,一定得益良多?”
陈长青缩回手去,神情变得很严肃:“是的,首先,我肯定了一个原则。”
看他说得那么认真,我倒不好意思和他捣蛋,只是作了一个手势,鼓励他说下去。
陈长青像是一个演说家一样,先清了清喉咙,直了直脖子,才道:“我可以确定,中国传统上,一切推算的方法,全源自天象的变幻,子平神数也好,紫微斗数也好,梅花神数也好……没有一种,不是根据星象的运行、聚合来推算的。”
我道:“这算是甚么新发现?”
陈长青道:“连中国最早的一本占算的经典作易经,也全和天上的星象有关。”
我以前听得有人对“易经”持这种说法,但我在这方面的所知不是太多,所以只是答应了一声。
陈长青道:“你不信,易经流传几千年,各家有各家的解释,总是抓不到痒处,唯有依照星象来解释,才能圆满,例如,甚么叫‘群龙无首,吉’呢?这里的‘龙’,是甚么意思?”
我态度严肃:“我想,‘龙’,是代表了某一个星座。”
陈长青用力在我肩头上拍了一下:“对!把一些星,用想像中的虚线连结起来,看来像是一条龙,当这些星体的运行,龙首部分观察不到,就是大吉的吉日,一切占算推算的方法,全从星体运行而来。”
我举起手来:“我完全同意你的说法,但是却不认为那是甚么新发现。”
陈长青不断眨着眼,像是想反驳,过了片刻,他才说:“你同意星象的变动,可以影响地球上人类的一切活动?”
我皱了皱眉,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有一部分人,坚决相信,星象的变异,会影响地球上人或其他生物的活动,从而发展到,可以依据星象变异来预测吉、凶。
这种学问,可以笼统地称之为占星学。正如陈长青刚才所说,所有推算未来吉凶的学问,其实都属于占星学的范畴。
占星学在古代就已经十分发达,“夜观天象,见一将星下坠,知蜀中当折一名大将”这样类似的记载,在中国古代,屡见不鲜。
一颗流星划空而过,就可以断定地球上某一个人的运命,这是一件十分玄的事,要我下肯定的答覆,当然不容易。
陈长青用挑战的目光望着我,又道:“怎么,你不是经常自称可以接受一切玄奥的事情吗?”
我摊了摊手:“是,但这种事,至少是要若干事实来支持,不单是一种凭空的想像。”
陈长青的样子很迷惘,像是根本不在听我的解释,过了一会,他才道:“星象可以预示吉凶,只要肯定一点,就可以趋吉避凶。”
我闷哼了一声:“理论上是这样,只要你真推算得正确,而且知道会发生甚么样的凶事、甚么样的吉事。”
陈长青苦笑了一下:“唉,其实我对这方面的研究,还不是很深入。不过我相信──这是我和孔振泉相处一年来的心得,孔振泉的推算已达到了万无一失的境地。”
我不置可否地淡然一笑,陈长青却十分紧张,而且认真:“你想想,他既然有了这样的能力,就可以洞察未来,知道灾难会在甚么时候来临,会在甚么地方发生,当一个人掌握了这种力量之后……”
我吸了一口气:“旁的我不知道,但是可以肯定,能预知未来,极其痛苦。”
陈长青瞪大了眼睛望着我,我伸直了身子:“在我过往的经历之中,认识两个人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一个是美丽的少女,她知道自己会在十分恶劣的环境中死去,而且尸体腐烂不堪,所以她就拼命去找尸体不腐烂的方法,而结果,和她预知的一样。”
陈长青喃喃地道:“太……可怕了。”
我摊了摊手:“另一个是一个十分出色的科学家,他有预知能力,他知道自己要死在手术台上,结果也正是如此。他形容一个有预知能力的人,所过的日子,就像是在看一张旧报纸,全然没有生活的乐趣和希望。”
陈长青缓缓点着头:“我知道你说的那两个人是‘天书’里的姬娜和‘丛林之神’中的霍景伟。”
我叹了一声:“是啊,两个可怜的有预知能力的人。”
陈长青用力挥着手,用十分高亢的声音道:“那是他们自己不对,像姬娜,她明知自己要在恶劣环境中死去,她为甚么不去避免,防止死亡的发生,而只是消极地去追寻防止尸体腐烂的方法?”
我想了一想:“预知未来发生的事,无法改变。”
陈长青又道:“既然如此,她追寻防腐法不是多余么?”
我有点恼怒:“人到了没有办法的时候,总会做一点没有意义的事情。”
陈长青再道:“还有,那位霍景伟先生,他自己要求上手术台,明知自己会死手术台上,还要去作这种要求,这太说不过去。”
我闷哼着:“你想和命运作抗衡?”
陈长青陡然站了起来,把他的胸挺得笔直,看来十分有气概,大声道:“命运所最不可抗衡的一点,是它的不可测,既然事先可以测知,而且知道影响命运的来源,为甚么不能从根本上着手,来改变命运?”
我和白素,凝视着陈长青。
他站直身子,用慷慨激昂的调子说话,我心中有一种滑稽感。可是等到他讲完之后,我却默然,心中对他很有钦佩之意。
陈长青这个人有一种极度的锲而不舍的精神。他相信世界上任何事情,只要通过不断的努力,就一定可以达到目标,虽然事实上,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决不是单靠努力就可以成功。
像他那种性格的人有可爱之处,也有可厌之处,可以肯定的是,当他这样讲的时候,他真相信自己所讲的一切,而且,他会照他订下的目标去做。
这值得令人钦佩。
白素的心意显然和我的相近,她缓缓道:“陈先生,你的意思是,可以通过某种方法来改变人的命运,或者使应该发生的大灾祸不发生?”
陈长青用力点着头。
我忙道:“等一等,请你说得明白点,具体一点,有甚么方法可以改变地球上要发生的事?”
陈长青双手挥舞着,由他的动作来看,可以看出他的思绪也十分混乱,连他自己也未能说出甚么具体的方法来。过了好一会,他才道:“我们先来确定一点,占星学也分为两派,一派是认为,地球上将有甚么大事发生了,才在星象上显示出来。”
我“嗯”地一声:“对,另一派是认为,星象上有了显示,地球上才会发生大事。”
陈长青立时钉了一句:“你认为哪一派的说法对?”
我只好苦笑:“我甚至不是星相学家,有甚么资格说哪一派对,哪一派错?”
陈长青十分坚决地说:“一定要认定先有天象,再有世事,这才能改变世事。”
我举起来:“对,不然,世事根本无法改变。可是,你要弄清楚一点:在你的前提下,要改变世事,必须改变星象。”
陈长青用力点着头:“对,譬如说,荧惑大明,主大旱,那么就使它的光度减弱……”
不等陈长青讲完,我已忍不住怪叫起来:“你在胡说八道些甚么?”
陈长青道:“我在举一个简单的例子,说明改变星象就能改变世事。”
我道:“是啊,你的例子太简单了,荧惑,就是火星,你是知道的?”
陈长青翻着眼:“当然知道,这还用你说?”
我道:“好,当火星因为某种完全不知道的原因,而光度忽然增强,就是星象上的‘荧惑大明’,有这样的天象,地球上就会大旱。”
陈长青道:“对,你何必一再重覆?”
我吸了一口气:“你消灾的方法就是使火星的光度,回复正常。”
陈长青歪了歪嘴,一副不屑的神情:“总算使你明白了。”
我忍住了怒意,也忍住了笑:“好,那么请问陈先生,你用甚么方法去使火星的光度暗下来?”
陈长青翻着眼:“那我不管,我只是提出一个可行的方法,怎么去做,那不是我的事。或许,放一枚巨型火箭上火星,在火星上引起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使火星光度减弱;或许,这样一来,会使火星光度反而增强,造成更大的灾害,那谁知道!我只是说,当火星的光度增强主大旱,必须令火星的光度减弱。”
我忍住了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摔出去的冲动:“是啊是啊,有道理,我还有一个方法:制造大量黑眼镜,叫地球上每个人都戴上,看起来火星的光度弱,大旱灾就可以避免,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陈长青知道我在讽刺他,涨红了脸,嚷了起来:“那么伟大的发现,你竟然当作玩笑!你……你……”
我叹了一声:“我们不必再讨论下去了。”
陈长青十分沮丧:“那么,至少你该答应我的要求,当你再去见孔振泉的时候,带我一起去。”
我道:“那老头子倒是约我再去,可是我根本不准备去。或许,他活不到和我约会的那个时间,看看你有甚么法子可以使他长命些,例如,发射一枚火箭,去托住一颗小流星,不让它掉下来,说不定孔振泉就可以不死了,再让你去侍候他一年半载。”
陈长青满脸通红地吼叫起来:“卫斯理,你是我见过的混蛋中最混蛋的一个。”
他骂着,向门口冲去,冲到了门口,停了一停,转过身来,面上更红,想骂我,却没有骂出口,只是转向白素:“我真同情你。”
然后,他用一种十分重的脚步,奔下楼梯,又把大门重重关上,走了。
白素瞪了我一眼,我道:“你想我怎么样?他说的不是废话吗?”
白素想了一想:“至少,他在理论上提出了改变世上大事发生的一种方法。”
我道:“是啊,理论上,永远无法实行的理论,就是废话。”
白素不想和我争论,伸了一个懒腰。当晚我看了不少有关星象方面的书才睡,先是孔振泉,后是陈长青,把我弄得有点糊里糊涂,使我感到对这方面所知,实在不是很多,需要补充一下。
但是看了大半夜的书,却并没有多大的进展,中国的这方面著作,大都语意艰涩难解,西洋方面的,又刻意蒙上一层神秘。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星体的运行,不单与地球为邻的太阳系行星,甚至遥远到不可思议的星座,它们的运行、位置,都对地球上的一切现象有密切关系。作为宇宙中亿万星体的一个,地球不能摆脱宇宙中其他星体对它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