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夏酷热,一连几日下来,紫宸殿内外守灵的众人都有些吃不消,眼瞧着明日就是大殓,礼部定下寅时三刻起殡。
熬过今夜,只待明日将大行皇帝灵驾移往益陵,这一场新旧帝位交迭的庞大仪式,便算结束。
晌午过后,二公主陆霏偷空钻进小花园,寻了处花荫打算歇个晌,口中同贴身宫女抱怨:
“太后娘娘和陛下不来也就罢了,毕竟打理国事,凭什么淳安也能回去歇?就剩咱们这些不打紧的,得一刻不停地守着。”
银杏在旁替她打扇子,小声劝慰道:“公主,现如今您可不能再跟淳安殿下比了,不过,长公主和二殿下……不也是日日守在灵前,晚上回去还得抄经,可比您惨多了。”
这么一说,陆霏又舒坦了,长公主过去高不可攀,如今却连她也不如。
头枕着银杏的腿,她闭上眼,手指在眼敛上下轻轻揉着,惬意含笑。
“我得好好补一补眠,今儿夜里没得睡,可别把眼熬红了,明儿一早……诶,银杏,你说……”
她脸颊腾起红晕,睁开眼,眸间明光灿灿,“解二郎是不是也会来?”
“解大人如今迁任五官中郎将,明日扶灵,自是会来呀。”
银杏知晓她家主子的心思,在旁笑着凑趣,“解大人今后不必回幽州,公主见他的机会还多呢。”
陆霏一向关注京城青年才俊,相貌才干、前程家世,她心里自有一本小九九。
如今季督尉已被她抛在脑后,那样凶巴巴半点不解风情的,还是留给长公主慢慢消受吧。
第二个就数解家二郎解斓。
“是啊,将来不用去那苦寒地儿长住……”陆霏心神向往,轻轻拍着脸颊,颇感庆幸,“女人在那种地方老得快。”
银杏一滞,觉得她家主子想得太长远,小心提醒道:“解大人年纪也不小了,这趟留在京城,想必立马就要开始说亲。”
“那是自然,指不定多少贵女都巴望着他呢,不过跟本公主比起来,她们却还差点。”
她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宫里虽不如那两位,好歹身份地位比外面的强些。
陆霏眼珠子乱转,心里美滋滋地盘算。
银杏不敢再接话茬,只得哄着她:“公主睡会儿吧,不然明日气色该不鲜亮了。”
二公主才又安然阖上眼。
“既叫了本宫来,二公主她人呢?”
陆霓走进园子,没见躲着纳凉的一对儿主仆,面显迟疑,问面前这瞧着眼生的小内监。
“二公主在、在小轩厅那边,还请殿下移步。”小内监伸手胡乱一指,头也不敢抬,迈着小碎步匆匆跑了。
陆霓正愁寻不着借口避出紫宸殿,眼下也不知是谁要诓她来此,但必然不是陆霏。
这几日她们姐妹趁空进来歇息,既是跪得久了,又怎会走去小轩厅那么远的地方。
陆霓往里走了一阵,转过花荫,倒真看见贪凉睡在石头上的二公主,微一挑眉。
“回头又该嚷着后颈子疼,二妹寻我何事?”
陆霏茫然睁眼,白日梦被搅,颇觉不爽,没好气嘟囔,“我找你干嘛?”
“不是你……那是谁?”
“是我。”一个男子从凉亭后面转出来,手里撑着支拐杖,走得一瘸一拐。
季澹被城防司关进大牢,果然当天下午就放出来了,太后懿旨召他进宫,太医来瞧过后,道没伤着骨头,世子爷只须静养些时日。
他添油加醋告了一轮状,太后叫来季督尉,浅浅训斥两句,“昌国公重病在床,当不愿见你们手足间不睦。”
季澹对此大感失望,在宫里养了几日,拿季督尉没辙,便又打起长公主的主意。
陆霓最烦见到他,皱着眉,冷冷客套一句,“世子腿还没好利索,太后不是嘱咐你不必守灵么?”
季澹不错眼盯着她瞧,这般绝世无双的好颜色,他见一回就心痒痒得受不住。
“昭宁,你肯来见我,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是属意于我的。”
陆霓心下冷然,回头看看陆霏,“刚那小内监说二公主寻本宫,这么说,你俩串通好的?”
“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陆霏连连摆手,季世子心仪长公主这事,京城人尽皆知,可为什么拿她的名头当幌子,二公主心下甚是恼火。
季世子生得一副好皮相,论英俊倜傥能排进前十,家世更是没得说,不过内宅混乱,连她也瞧不上,更别说长公主了。
如今这是要……跟新任家主抢人?陆霏恼怒过后,立马又来了兴致。
季澹两眼放光,拄着拐挪过来,“昭宁,你去跟太后说,早已委身于我,她老人家肯定会同意这门亲事的,这样你就不用嫁那活阎王了。”
陆霓气极反笑,“本宫何时委身于你,季世子休得信口胡诌。”
季澹急急道:“怎么没有,华清园那回……”
“闭嘴!”陆霓怒喝,杀人的心都有了。
季澹不怕死,一把甩开拐杖,单腿蹦着就过来了,口中信誓旦旦:
“我跟你保证,只要你进门,家里那些小妾通房,我一个都不留。”
陆霓抽身回退,怕再多瞧一眼这人,会忍不住戳瞎他那双贼眼。
谁想二公主看热闹不嫌事大,在后猛地推了她一把。
面前季澹状若疯癫扑将上来,陆霓闪避不及,裙底飞出一脚,专捡他那条伤腿,用力踹上去。
就听“咔嚓”一声,季澹仰天跌倒,撕心裂肺大声呼起痛来。
嚷得惊天动地还嫌不够,他勉力抻着手去够那条伤腿,身子在地上来回扭动,活像个被人翻过壳来、四脚朝天的活王八。
这么大动静,倒把陆霓唬了一跳,不由更加鄙夷,堂堂八尺男儿,竟用这种手段讹她。
定睛再看,分明见他抬起的左腿,自膝盖处诡异地垂落下来,脚尖竟是朝后的。
陆霓这一惊非同小可,她何时练就这样一身神力,能一脚踹断成年男子的腿骨?
陆霏见状也慌了神,急忙拉她,“长、长姐,你把他腿踢断了。”
“你离我远点。”
陆霓一把甩开她的手,回过头恶狠狠瞪她一眼,不然连你的腿也打断。
这边厢一回头,恰恰见到季以舟立在不远处,面具下薄唇微勾,好整以暇望着这场乱相突生。
陆霓不由一阵心塞,这人好歹是她未婚夫婿,眼见她被别的男人调戏,竟就这么干看着!
虽是这么想,面上的凶狠却在一瞬间退了个干净。
“以舟,你要替本宫作主……”
她当即甩下面前两人,跑过去一把攥住他的袖子,滢滢水眸浮上一层朦胧,泫然欲滴。
季以舟勾着的唇抽了抽。
刚踢人那一下凶悍得紧,怎么转个脸,母老虎就变小白兔了……
真能演。
他往回抽手,一扯两扯,竟没扯开,咬着牙低低朝她吼:
“松、手!”
陆霓却似抓到根救命稻草,揪他的手太过用力,粉嫩的指甲都透了白,心下已想明白一切。
“齐煊的调令拿来……”
这时的她,眼中哪还有半分娇软无助,眸子清亮如水,“本宫替季督尉……背下这口黑锅。”
季以舟任由她这么拽着,讶然挑眉。
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猜到了。
那日他在季澹的膝盖骨上留了暗劲,当时只觉疼痛,即使太医来了也瞧不出,实际骨头早就从里面裂开。
只不知,到时会被哪个倒霉鬼碰巧赶上。
季以舟被面前泪水涟涟的“倒霉鬼”取悦到,缓缓启唇,笑得十分惬意。
陆霓长睫忽闪,适才憋出的眼泪顿时被挤下来,在颊上淌作两行——她此刻并不是真想哭,只是有种流泪的冲动。
这人实在是太阴险了。
听说季澹被打后,她不用想也知,那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定会拿话来编排她。
以季督尉的小心眼,大抵不会只随意打两下、关半天大牢,这么简单就放过。
季以舟用仅剩的那只手探进怀里,摸出张调令,在她面前一晃。
“看来长公主真的很需要齐统领?”
齐煊这几日已调回皇城,却并未在宫中驻守,她这般笃定,定是与他通过消息。
“本宫的公主府需要三百府兵。”
陆霓信口糊弄一句,两根纤长白嫩的手指夹住调令,从容自他手中抽过来。
有了这张东西,齐煊及他手下统领的三百人马,便算是她的私兵了。
陆霓心头一块大石落定。
季以舟垂眸瞧着她这副喜滋滋的模样,难得地升起一丝不安,感觉像中了她什么圈套。
先前诓陆霓的小内监,此时已把季世子断腿的消息报给了秦大明,太后很快派人过来,将这里几人全都请去太清殿。
太医看过季澹的腿,向太后回禀时,语声微微发颤:
“膑骨断裂极难痊愈,臣已尽量推正骨位,恐怕将来长好,世子的腿也会……长短不一。”
太后眼前一黑。
季澹身为世子,过去在她眼中是季家的继承人,即便如今做不成家主,爵位也是要他承袭的,落下终身残疾,等若前途尽毁。
视线逐一扫过面前三人,“你们给哀家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陆霏抖如筛糠,眼神一个劲儿瞄身边的长公主。
太后循着望去,一时不大确定,断腿处没有血迹,并非利器所致,眼前这些人里,她原本怀疑的是季湛。
陆霓走上两步,平静说道:“娘娘,刚才在花园伤了世子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