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国公世子季澹,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浪荡子,在这点上,真做到了子承父业。
十二三岁就学会玩女人,屋里的丫头媳妇子染指个遍,不到十五岁,已在各大青楼妓寮混得脸熟,前后十年,成为这一行当首屈一指的大金主。
若说京城的世家高门子弟,大多心仪昭宁长公主,将她视作心目中的皎洁月光,可望而不可及。
季澹则不然,他一心只想把这轮明月拖入尘埃,与光和尘。
三年前,在华清园给她下“消愁”的,就是他。
比起亲儿子唯唯诺诺的性子,季太后对这个侄子疼爱更甚,最重要的是,陆霓嫁给季澹,那才叫生不如死。
但对于陆霓来说,嫁季澹总比和亲强,起码她人在京城,还有办法替阿瓒安排好退路,让他熬过两年逃出生天,那之后,她大不了鱼死网破。
而眼下,她窥到一线生机。
“娘娘,我想看一眼父皇的遗诏。”
陆霓的目光落在太后手边的国玺及诏书上,流露质疑。
大行皇帝的遗诏已对百官宣读,便是盖棺定论,她在此时发难,季太后丝毫不怵,抬手示意秦大明上来。
陆霓上前一步,立在御台阶下,“不必劳烦秦公公,本宫自己来看便是。”
季太后犹疑睨她一眼,似在掂量,难不成她还敢当众撕毁诏书、砸了玉玺不成?
须臾,她含笑招了招手,“来。”
陆霓站在太后座侧,双手拿过诏书徐徐启开,垂睑细看了一遍,落款处日期在半月前。
她状似随意问了句:“是耿太傅拟的?”
季太后掀了掀眼皮,眸中分明挟着一丝讥嘲。
“昭宁好眼力,不愧是你父皇亲自教授的书法。”
太傅耿春秋是正熙帝的启蒙之师,如今年事已高,告老致仕,皇帝念旧,留他在京城多住些时日。
陆霓精于书法,能辨名臣大儒字迹,一看便知,细想一回,记不得半月前耿太傅有否进宫。
她本也没打算在此时细究,倒是季太后,还是说了两句场面话。
“昭宁,你要体谅你父皇的难处,他是一直偏爱你和瓒儿多些,可毕竟皇位关乎一国之重,先皇后早逝,肃宁侯府凋零,如今连爵位都无人继承,二殿下一来尚年幼,二无戚族依仗,如何坐得稳这大位?”
陆霓默默看了她一会儿,启唇淡笑,“娘娘说的是。”
她放下诏书,旋身退下御台。
上来走的是正中玉阶,此时却是沿着左侧下来。
陆霓微提裙摆,款款步落阶台,从这儿走回原先站立之处,正好要经过坐在左首位的季督尉。
素白裙裾无香无佩,随着步伐轻扬,带起一阵幽淡的女儿体香,袭向端坐椅上的人。
在离得尚有三四步的距离,季湛突然起身,动作过快,沉重的金丝楠木座椅被带得晃动几下,发出沉沉闷响。
而他已两步退开,站到远离陆霓的那一侧椅后。
这一下动静,令得殿内几人纷纷侧目,眼见季湛急促狼狈的样子,太后和解太尉诧异之后,继而面色古怪。
关于季督尉这位朝中新贵的传闻颇多,其中一条,说他厌女成疾,已到了靠近三丈之内,便难以忍受的地步。
陆霓被他的反应吓得心口一窒,才省起这一茬,计划被打乱,不由深感懊悔。
对方下颌紧绷,薄唇几乎抿成一线,面具隆起的额部勾绘粗重线条,此时他整个人就像一头悍猛的上古凶兽,准备随时跃起,择人而噬。
本要悄声说给他听的威胁,眼看是说不成了。
陆霓迅速在他身上扫视一遭,目光落在腕甲上方,露出的玄色衣衫被利刃划破一道裂口,渗出的血迹不大明显。
她灵机一动,俏生生开口:“哎呀,你受伤了……”
语声轻软娇糯,略带讨好,需要一份默契,才能听出挟在其中的央求之意。
初遇时,她也曾说过这句话。
山岚夜雨,杏花翩飞,她一身素服与那夜一模一样,像个从雨中走出的小精灵,娇靥含春、媚态天成,望向他的眼神,如同注视落入陷阱的猎物,生杀予夺,仅在她一念之间。
季湛的心轻颤,说不出是激动还是愤怒——
她认出他了。
陆霓的视线凝在季湛脸上,鼻尖那颗浅淡小痣依旧——原来,他就是季家那个外室子。
显然,季姝和解知闻对此并不知情。
京城人人都知,季湛是昌国公流落在外的子嗣,生母出身不详,有信物为证,认祖归宗后,按族谱序位排行第五。
陆霓三年前从华清园回来,也曾让云翳查过那少年的底细,名叫季以舟。
生母程娟出身幽州大族,其兄曾任职军中,因护卫季公爷重伤而亡,死前把唯一的妹子托付给他。
疏不知所托非人,季威并未带程娟回族,仅是养在京郊庄院里,成了个没名没份的外室。
世家重名份,养在郊野的外室子则人人可欺。
她遇见季以舟那夜,他刚被世子爷派来的手下痛殴一顿,因此身上带伤。
当日派去的人回报说,程娟彼时刚过世,季以舟是回来奔丧的,平日并不住在庄子里。
其余尚有许多细节,待人再返回追查,庄子里知道内情的下人全都不知所踪,线索戛然而断。
之后遣人往幽州调查程家,才知早已落败,几支族人死得死、迁得迁,关于程娟兄妹的事,几乎无人知晓。
季威不久前中风,若说他连儿子是谁生的都认不出,怕是有些牵强。
但这么个低微卑贱的外室子,自小受家族中人白眼冷遇、凌|辱虐待,季威怎敢把家主之位传给这样的人?
尤其是太后,若她知晓季以舟的真正来历,绝不敢在伪诏谋逆的大事上如此倚重。
先前陆霓认出他的第一眼,便已想清其中关节,季督尉的这重隐藏身份,正可供她做为拿捏的把柄。
她背朝着那边几人,对季督尉用口型说出“助我”二字,明眸微睨,转身走回殿中。
“并非昭宁不愿遵从娘娘的安排,只是父皇新丧,昭宁身为长女,应服斩衰,恐怕季世子等不得。”
母后病逝,她服杖期一年,如今父亦亡,按礼该服丧三年。
季太后摇头不允,“斩衰过重,难道你父皇在天之灵,愿见你豆蔻年华,便这么麻衣冷食虚度三载?”
她看了眼那边已归坐的季湛,“昌国公如今身患恶疾,说不准还有多少时日,你和世子的婚事,倒是反该抓紧些。你也知道,澹儿为了你,拖到如今二十有五未立正妻,你既早晚都要为季家妇,也该为季家子嗣绵延的大事着想。”
陆霓怒极反笑。
季澹是没正妻,通房小妾倒是早给他生了四五个孩子,更不用说养在外面的,恐怕她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
还用担心子嗣?
“娘娘的意思,是说天子国丧也不必理会,倒是昌国公一介臣子快死了,须得急急迎公主进门,给他老人家冲喜吗?”
陆霓提高声调,后殿与前面的紫宸殿不过一墙之隔,她倒想问问季姝,敢不敢把这话当着众臣百官再说一遍。
“历朝历代,公主热孝出降,倒也并非绝无仅有。”
季太后敛下心头得意,讪讪一笑,终于松了口风。
“你若下嫁为季家妇,从此与哀家便更亲近了,再过两年,把丰州赐与二殿下作封地,那处富庶繁华,离京城又近,到时你们姐弟见面也方便。”
陆霓心头提着一口气,目光却不敢瞥向左侧,要挟季湛的想法过于仓促,实则她也无甚把握。
借国丧推迟婚期,是她眼下唯一的出路,若能挨过两年,到时阿瓒一走,她便再没什么软肋能被季姝拿捏的了。
目光在殿中悄然逘巡,新帝对太后唯命是从,肯定指望不上。
解知闻就更别提了,解家执掌兵权,其实从前与父皇并无太深的过节,不似季威把持财政,惯会咄咄逼人。
不过……,陆霓又去看太后,心头冷笑,季、解两家一向为通家之好,季姝当年未入宫前,最先订下的亲事,就是跟解知闻。
季姝这人野心极大,一生最大的执念便是后位。
到底是青梅竹马的情份,这些年有没有与解知闻旧情复炽,难免令人心生遐想。
可惜这消息她知道的晚了些,不及细查,若是被她找到这两人的蛛丝马迹,兴许就能提前一步扳倒季贵妃,便无眼前死局。
季太后见她眼神游移,满殿求援无果,心下大是痛快,催促道:
“昭宁,你一向知礼守孝,当知你父皇最大的心愿,便是看着你早日出降,今日在灵前定下婚事,先帝在天之灵必感欣慰。眼下百官还在外面等着呢,你再拖延下去,误了起丧吉时,可是大罪。”
陆霓低着头,死死咬住下唇。
“长公主下嫁季家……”冷不丁,一个声音徐徐响起。
季太后循声望向季湛,这才记起,他如今是季家的当家人,倒也有权过问这桩婚事。
“督尉是家主,依你看,哀家指的这桩亲事如何?”
季湛起身,双腿微一用力,座椅被直接推后三尺,大概是为了跟站在殿中的长公主保持距离,他并不上前,负手在新挪出的空地上踱了两步,像在考虑太后的提议。
半晌,他抬起头来,面具下的半张脸严肃认真。
“娘娘厚爱昌国公府,臣感激不尽。”
陆霓心头一沉。
季湛继续道:“不过,昭宁长公主身份尊贵,世子恐怕难堪匹配,若论地位相当,该是臣这家主……更登对些。”
“你……”
在座无不震惊,太后失声厉喝,“季湛,你这是何意?”
“莫非娘娘觉得,臣比不上世子……”
季湛负手而立,面具狰狞,玄甲衬托得他身躯更显伟岸,无形中显出极强的压迫感。
“臣今夜立下的功劳,向娘娘讨这件赏赐,该不为过吧?”
作者有话要说:太后:邀功求赏,你礼貌吗?
陆霓:谁是赏赐?你礼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