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耳光

陆璎璃感念贵人将轿子停留在教坊司内庭门前,她不敢在教坊司前庭逗留,生怕再碰到彭子泉,一个不小心被他捉去。

衣袖处有些许湿意,陆璎璃低下头,看到是胳膊上的伤口崩开流出鲜血。大概是下轿子时手臂用力所致。

她按住伤口,朝着紫菱院快步奔去。

回到紫菱院时,两脚虚浮发软提不起一丝气力。陆璎璃一把推开房门,大口大口地喘气。

房间里没有备药,陆璎璃遍寻不到布条,只好从塌上的木头箱子里翻一条洁净的面纱出来,一手捉住面纱的角,另一头用牙咬着。

她为了保持清醒对抗药力,用金钗扎得有些深,破口被面纱蹭到时不禁倒吸着气。

系紧后,陆璎璃才垂下手去,脱力地伏在床榻上。

刘芳月大抵去洗漱了,屋子里只能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

方才真是险象环生。

只有陆璎璃自己知道,她是强摆出镇定做派,实则心里没底。里衣让冷汗浸透,湿湿地贴着肌肤。

她的脸颊贴在手臂上,感受着紧压伤口的轻微痛楚。今夜的细节在陆璎璃的脑海里不断重现,细细咀嚼每一处微末。

好歹毒的计谋。

彭子泉带来的压迫固然让陆璎璃心生畏惧,但血脉相连的亲生姐妹竟真的想出辱她清白的法子,当真是出乎陆璎璃意料之外了。

颤栗自脊骨处传来,陆璎璃攥了攥手,恨意蕴在眼底。

陆琬容进来时,整个房间里静悄悄又漆黑一片。她做完一切又回到周书寓的雅间,同新人娘子们饮了会酒才回来……陆琬容唇角压抑不住的上扬,看来自己这位庶妹是着了道了。

不过也是,周姐姐和她一番谋划之下,每一步都算无可算,连被掌司中途发现都筹谋到了——彭子泉身份贵重,教坊司客人里有名的纨绔子弟,谁敢抢他的人?

想是陆璎璃插翅难逃。

惬意地坐在屋子里唯一一张圆茶桌前,陆琬容点亮蜡烛,替自己斟了一杯醒酒茶。

一切都那么完美,可惜这茶不够滚烫。

刚端起茶杯,黑暗里陆璎璃缓步走到陆琬容面前。

陆琬容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尖叫一声,正想责难却见光影中是陆璎璃的裙角,边抬头去看,边露出笑容。

“哟,真是恭喜妹妹啊……”

烛火照到陆璎璃身上,陆琬容看清楚后,谋划得逞的笑容戛然而止。

姊妹两人视线对上。

陆琬容眼睛在陆璎璃身上转圜一圈。这位庶出的小妹衣裙整洁,仅头上发髻松些,钗环略往下坠,两绺乌发半湿地垂落脸侧,和想象中与人欢好后的样子完全不相干。

竟是……没成?

怎么能没成呢!

陆琬容心里咯噔一声,凉了半截。

放下杯子,陆琬容心里暗骂一声“晦气”,怎么也想不明白陆璎璃究竟如何逃出彭子泉的魔掌的。

她很清楚彭子泉的德性,好色犹如苍蝇,盯上是不可能会善罢甘休的。况且教坊司里的女子在这样的纨绔贵公子面前就像玩物。陆琬容绝不可能认为是彭子泉主动放弃的。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呢?

不甘,真是不甘!

“你,怎么先回来了?”

陆璎璃盯着陆琬容躲闪的眼眸,心一寸寸沉下去。她走上前来,挥起袖子用力地朝着陆琬容的脸上抽去。

平生从未动过手,陆璎璃这一下却又准又狠,带着十足十的力气。

巴掌从陆琬容的脸上离开时,力道震得陆璎璃手腕生疼。

陆琬容已惊呆住,瞠目结舌地看着陆璎璃,脸皮麻木后传来巨大的痛感,刷地一下红肿起来。

捂着脸皮,陆琬容爆发出哭声,“陆璎璃!你敢打我?”

陆璎璃甩了甩手腕,冷眼看陆琬容,恨声道:

“陆琬容,你做了什么自己不知道吗?”

陆琬容被陆璎璃一下子打蒙了,泪珠子不断顺着脸颊流下来,想站起来还手却被陆璎璃接住。

陆璎璃扬起茶盏,半开的茶水尽数泼在陆琬容的头上,“醒醒吧你!”

陆琬容彻底崩溃,不顾脸面地放声大哭。

陆琬容悲愤交加,从小到大鲜有这样挫败!

她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从来顺风顺水的侯府嫡女沦落到这种田地,让一个妾肚子里爬出来的踩在头顶,还要反被教训。

紫菱院里静悄悄,人人都在有序地做自己的事。陆琬容爆发出的尖锐哭声顺着夜风传了出去。

不消片刻,陆璎璃的房门口就围过来好几个人。

刘芳月端着脸盆率先推开门,她扔下脸盆便跑向陆璎璃,眼尖地注意到陆璎璃胳膊上系着面纱,紧张道:“你,你受伤,伤了!没事,没事吧?”

如此一来,紫菱院里的娘子和丫鬟们都涌进屋里,她们看到的是这样一副场景——

陆璎璃站着,纤薄如一朵摇曳的雏菊,脸颊因药物而泛起病态的红气;坐在凳子上的陆琬容捂着高肿的脸颊哭得难以自抑。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在教坊司公然打架动手,教坊司不允许娘子之间互相是要吃板子的!”

邱书寓从一众围观的娘子和丫鬟中站出来,她是教坊司里年纪最大的一位书寓,上行首是没什么指望了,却凭着老主顾的关照一直不温不火地度日。

但她年纪最长,有些威望。

邱书寓对陆氏姐妹不怎么了解,教坊司里虽然常有娘子之间使绊子,但这样明晃晃地动起手来,却十分罕见。

陆琬容恶人先告状,扑向邱书寓怀里,哭天抢地道:“呜呜呜邱姐姐,我好端端地坐着喝茶,却被妹妹打了。你瞧我这脸,我可如何见人啊!”

邱书寓见陆琬容脸颊肿得厉害,当下心里天平便偏了过去,对着陆璎璃责备道:

“在教坊司里姑娘们的面皮是一等一重要的,你怎好打你姐姐的脸?实在太不应该。”

陆璎璃眼底化不开的嘲弄之色,同这样拎不清的人,浑身疲惫难受的她实在不想多一句口舌。

——若放平时,她不愿多树敌,定会礼貌周全地敷衍过去,但今晚陆璎璃实在不愿意。

邱书寓见陆璎璃不愿理睬自己,深觉自己作为教坊司老人的权威受到挑衅,板起脸来,对手边的丫鬟道:“还不快去请掌司和曾嬷嬷来。”

刘芳月急声阻拦道:“误会,一定,一定有,有误会!”

陆璎璃见刘芳月维护自己,心里一暖,鼻翼不禁泛起酸来。她拉过刘芳月,摇了摇头,微哑着嗓子道:“别怕。”

邱书寓升起公堂来,不一会儿掌司携花娘到了。

花娘见陆璎璃和陆琬容这对姐妹剑拔弩张,倒吸一口冷气,小心看着掌司,“两位娘子不是同周书寓娘子去饮酒了吗?怎么弄成这样的。”

邱书寓心里堵了口气,便先将她见到的讲给掌司听。

“……事情大抵便是这样,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能打娘子的面皮。这位陆璎璃娘子,的确是生得花容月貌,可纵使美貌也不该这样目中无人吧?这才进来十余日光景,不长点教训日后可怎么办?”

掌司摆了摆手,止住邱书寓的话头。她打眼一瞧,就知陆琬容那巴掌挨得结结实实。

陆璎璃在掌司心里不是一个鲁莽狠勇的人,从她进教坊来所作所为都显得较为圆滑。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皱了皱眉,掌司问道:“陆璎璃,你先说。”

陆璎璃松开刘芳月的手,三两步到掌司面前,轻轻伏下身去,“踏进教坊司的第一日起,掌司您曾说过教坊司里新人娘子三十日不侍客,姐妹之间不能互相戕害。阿璃今日遭长姐算计,饮下含药的酒,险些遭难,求掌司做主!”

她终于开口,叫围观的人都吸了口气,看来背后别有天地。

掌司沉声道:“陆璎璃,你知道这话的份量,你可有证据?”

陆璎璃双手交叠在地,将身姿压得极地。今夜险些被彭子泉玷污的恶气,陆璎璃是说什么也不可能打碎牙和着血往肚子里咽的。

但怎么样去控诉,却值得好好想想。

害她的人是周善琦和陆琬容两个,陆璎璃很清楚能有本事下药并周全谋划的人只能是周善琦,但她不能向掌司挑明周善琦。

三日前,教坊司有一游花娘子和一金簪娘子为抢一恩客大打出手,金簪娘子使计烫伤了那游花娘子的纤纤玉手。

这金簪娘子如今正当红,有几个颇为忠实的贵客愿意砸银子。

掌司断案时便偏向了金簪娘子,游花娘子大为不忿,终日郁郁。

陆璎璃也就是从那一刻真切感受到掌司的“偏心”是多么势利。她不会天真到认为掌司嬷嬷会在周书寓和自己这个新人之间选后者的。

掌司为一金簪尚且如此,何况是能入斗金的书寓娘子呢。

陆璎璃不会明着将周善琦和自己的二选一的选择题放到掌司面前——那是多么不“体贴”。

她亦不能告诉掌司嬷嬷今夜完整的故事,唯恐掌司担心她得罪了宣国公家,将她拱手相送给彭子泉。

若是那样,陆璎璃可是没地哭去了。

“有证据的。”陆璎璃将今夜发生的事春秋笔法一番,她伸出被金钗划破的胳膊,“不知坊中可否有懂药的前辈一验,必能验出。另,阿璃记得所去的花楼雅间应不是周娘子的,定是长姐自作主张。当时阿璃药力发作,为了保持清醒自残胳膊,那间雅间也应有血迹才对。”

教坊司自是没有懂药的大夫的。每每需要时,都是外头去请。

掌司目光落在陆璎璃不正常的脸颊红意上,信了几分,扬了扬手叫人去寻有血迹的雅间。

片刻后,果然答复同陆璎璃一字不差。

掌司环顾四周,同陆琬容道:“你这巴掌,挨得不亏。”

邱书寓也惊讶不语,似是羞愧起来,转身回房再也不管陆琬容。

消息传得极快,很快传到了周善琦耳中。周善琦本是心情极好,山秀替她端来了熬炖出胶的银耳雪梨汤,捏着陶瓷小勺一口一口饮下。

当她从丫鬟口中得知陆琬容被罚幽闭的始末后,叫滚烫的汁水烫到舌尖,吃痛放下碗勺。

“什么?”

周善琦忧心起来,扼腕叹息谋划不成,又被陆琬容这番操作惊到说不出话。

本以为陆琬容有所长进,怎么到关键时刻偏偏掉了链子。掌司本就偏心陆璎璃,谋划不成就该压下事情,怎么还好声张得人尽皆知?

一次不成有什么关系?彭子泉盯上的人,一次不成还有下回。

稳住陆璎璃,然后耐心等待就好了。

现如今倒好,计划失败后,陆璎璃本就掌了先手,又被掌司知道……那掌司八成也会想到背后有周善琦自己的推波助澜。

周善琦一阵后怕。

更可怕的是,她已经知道陆琬容的舅舅今夜入京。这比周善琦预料得更快些。

周善琦是想先骗住陆琬容替她做事,后面再将陆琬容舅舅回来的事告诉她,卖她一个好。

陆琬容被幽禁,谁知会不会向她舅舅告黑状。

此夜深长,露水湿重。

京城南,沈园。

沈云莲是易国公藏在外头的娇娘,也是这座沈园的主人。她穿着烟蓝色的冬季长袄,精致的云鬓里点缀插着透红的南海珊瑚钗,系了枚翡翠玉牌子,华贵的打扮可窥见有多受易国公的宠爱。

她跪坐在易国公身畔,亲手端着酒壶给易国公的琉璃盏中倒酒。这酒是京中名品,沥得十分清澈纯粹,汤色如琥珀般。

易国公端起酒杯,举杯向对面的紫袍男子,“晋王殿下,这杯我敬您。”

谢流云分明较易国公年轻许多,却不因年纪而显得气弱。

如墨的长发束在和田玉冠中,他周身气质华贵,看似漫不经心地单手举起酒杯,扬了扬手,眸色微深,“送本王这样一份大礼,自当本王回敬国公爷才对。”

易国公指了指不远处赤/裸着上身的少年,露出些许得意之色,“八个壮汉轮番上,都无法钳动他。这是天生的巨力,只需调教几分,便是人斗中的霸王。得此子,晋王在不久后的人斗大会上定能锋芒毕露。您又得郑皇叔青眼,皇叔视您如亲子。”

易国公呵呵一笑,指了指上头,隐晦道:“想必以后……咳。”

谢流云未接话,只眯着眼望向远方少年寒夜里散发热气的脊背,肩膀宽阔,看似瘦弱却肌肉分明。

“怎么他的脸上有灰迹?”谢流云忽道。

“一直就有。许是不一样的胎记吧。”易国公有些莫名其妙。

谢流云莞尔一笑,同易国公碰了碰酒盏,“为大业计。”

易国公:“为大业计。”

作者有话要说:李寻南脸上不是胎记,他故意让自己的脸看起来不太俊。

下章让男女主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