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错缘

“傅三公子……”

陆璎璃垂下纤白的玉颈,她用一种极为生疏客气的口吻念道。

“大人既提到三公子,阿璃自然是识得的。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家里曾替我同这位公子定过亲。只是大人怎么好生生地提到他?”

“年前的秋闱查出舞弊,圣上震怒万分,那榜乡试尽数作废。”

徐奉銮尚在病中,气息不足,说完这句便顿了顿。

寂静中,唯有铜炉上的壶中热水翻腾出汩汩之声。

在阴影中,陆璎璃一抹苦笑绽在唇角,她还记得陆家抄家的缘由中便有一条,是她的二叔科举舞弊。自古以来,科举舞弊都是大罪,乡试榜单尽废也在常理中。

“圣上查罚了舞弊官员后,以雷霆之势下旨重考乡试,更是化繁为简,沿用开国之初的三日乡试。昨日榜单已张贴,京城的解元便是傅明琅。”

陆璎璃攥紧裙角。

去年秋闱傅明琅未参加,也因此陆璎璃曾被陆琬容讥讽过“你这未来郎君年及弱冠,竟是连乡试都不敢下场,可见也是凡夫俗子罢。”

而那时她不过才和他换过庚帖,对傅明琅有几分才学并不了解。听闻他没有下场这一榜,心里并不曾有涟漪。

哪怕后来也是,陆璎璃不在乎未婚夫到底有几分才学。她只求能摆脱薄氏的封锁和压制,凭本事为自己挣份前程。夫婿若擅长读书,那她便红袖添香,敦促他考取功名;夫婿若不擅长,她也可以学好理家之道,两人也能和和美美。她想着,只要愿意努力去经营,定是能做到的。

眼角悄然泛上一抹红意,陆璎璃努力弯了弯唇角。

“是吗?那的确是一桩好事。”

徐奉銮望向她,陆璎璃未敢对视,偏过头假意整理衣袖。

“你不曾想过求他么?”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淡。

陆璎璃扬起头,露出一抹更明显的笑容,眼眸中的晶莹退去,好似不曾出现。

“这是无用的,大人。”

定安侯府同侍郎府过了小定,也算是半个亲家了。定安侯府抄家至今已七八日有余,不见傅家有任何动静。这已然是太过于明显的意思了。

傅家的人也从没来教坊司寻她,人影都见不到又何谈“求”呢?

但陆璎璃可以理解他们,定安侯府一夜衰败,夷三族,沾亲带故都纷纷避而远之,更枉论傅侍郎府。

“若我是傅家主母,必连夜替三公子定门新亲事,早早撇清同陆家的干系。”她难得这样坦诚,拧了拧袖角,陆璎璃对徐奉銮笑道。

徐奉銮低着声,“榜下捉婿,的确昨夜听闻傅家去承恩候府提亲了。”

“是,这是最好的。”

陆璎璃亦应道。

如今的时代,男女婚嫁间还是由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疼爱儿女的人家往往会给孩子们找机会相处起来。

去岁秋,他们隔着珠帘遥望后,便没有再见过面。薄氏曾屡屡以她待嫁娘为由,勒令她不许走出院落,要她恪守规矩安心待嫁。

在这一件事上,方姨娘和薄氏的想法出奇得一致。方姨娘的想法和薄氏是不同的,她不想女儿重蹈覆辙,在入门前如她一般动心交付身子——即便她总说自己心甘情愿,但她就是不想女儿同她一般。

虽没怎么见过,傅明琅还是私下送了好几次礼物给陆璎璃,有他同伙伴登红叶山的画作,有亲手做的印泥和西洋舶来的小把件。

这些东西冲淡了陆璎璃待嫁的忧心,哪怕她最初只是把傅明琅当作不让薄氏在大选关口针对她的理由。

听闻傅明琅在科举舞弊案后中了京城解元——这是最有可能殿试拿三甲的人选——陆璎璃是有些难过的,因她本可以……

“阿璃替您添点茶水。”

陆璎璃站起身来,捧着徐奉銮的茶盏到铜炉前添水。那壶里全是滚烫的开水,她碰到茶盏时指尖传来痛意,叫她立刻清醒。

将茶盏重递给徐奉銮,陆璎璃收拾心情,安静地候在旁边。

徐奉銮又轻咳两下,端起茶盏缓了口气,“我素来不好打听这些事,不知你和明琅曾定过亲。”

陆璎璃臻首微点,“大人醉心曲乐,这些本就是琐碎俗世,不值一提。当时定亲两家也十分低调。京中应没什么人关心。”

她不过是京中闺秀圈子里“姿容平平”的侯府庶女,傅明琅也只是三品侍郎之子。这样的联姻定得悄无声息又仓促,自然是没什么人关心的,远不如这次解元和伯府独女的定亲来得热烈。

倏然,陆璎璃抬起眼眸,试探问道:“大人同傅三公子可是有些渊源?”

她敏锐察觉到徐奉銮称呼傅明琅时直呼其名,时人对不熟悉的官家公子哥儿往往不会呼其大名。

“不错。若按亲缘上论,我是明琅的娘家表舅。”

徐奉銮微微颔首,从陆璎璃秋水般的眼瞳中读到讶然。

他轻笑一声,

“很意外吗?”

“是的,大人……”

陆璎璃原以为甘心净身入内庭的男子都是出身贫瘠,迫不得已才卖身做太监,却不料奉銮大人是傅明琅的娘家表舅。傅明琅的娘亲也是官宦之家,那么奉銮大人自然也是出身官家的男子。

难怪……初见奉銮大人时便觉他一身蓝袍,有青松白鹤之仪。原也是书香官宦出身。

“我自幼好曲乐,不好功名。然世间极致的乐曲技艺只在皇宫内庭,而男子唱乐嗓音粗砺不美,唯有内庭的阉伶才能发出天籁一般的声音。”

竟是这样的缘由!

陆璎璃樱唇微张,徐奉銮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叫她雪臂上浮起一片,落在裙上的指尖都在微微颤动。

教坊原是内庭掌管音乐的地方,只是后来风尚一而再变,才变成如今的模样。阉伶原就是教坊的一部分,选取未成年有天赋的男孩子,在变声之前阉割净身,经过九死一生,凤凰涅槃,便能拥有纯粹而美妙的嗓音。

但徐奉銮本可以红绸打马,做富贵公子哥儿的一生,却只为了热爱便冲破世俗,做出这般惊世骇俗之举。

这是何等的求道决心。

她最初探望徐奉銮,的确是打着点小算盘的,想搏得奉銮大人的青睐。后来想法变了,徐奉銮不仅像老师,更像长辈,每每见他沉疴难愈,她也觉得难过——因此陆璎璃没有开口问过半句定安侯府的事。

现如今,徐奉銮在陆璎璃心中,比长辈更上一成。

她发自内心地敬仰他的反叛。

难以想象回溯三十多年前,徐奉銮是如何孤身净身入内庭,又经过哪些身体和心灵的苦难才一步步做到如今的模样。难怪,难怪奉銮大人这样孤僻冷淡。

陆璎璃在震惊之后陷入沉默,她似乎又可以理解徐奉銮了。

曲谱难得难存,在王朝和世家的更迭中,宝贵的曲谱随着时间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唯有宫廷才会珍藏无数失落的曲谱和技法。这对于真心热爱音乐的人来说,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下的“圣地”呢。

“大人。”陆璎璃低声唤了句,“您真了不起。”

这并非恭维,徐奉銮活了大半辈子自然听得出来,不禁有些动容。

徐奉銮知他自己性子冷淡孤僻,他愿意和陆璎璃多说几句,是存了惜才之情,也是因她这几日不顾冷眼的照料,自然更有同侄儿定过亲的这层缘分。

他喜好音乐,自然有颗细腻玲珑的心。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恰如眼前这个小姑娘的名字,徐奉銮长长叹了口气。这样的姑娘,本不应该在教坊之中,若无这场轰轰烈烈的抄家之变,或许佳人配才子的佳话会在街头巷尾传唱,他也能破例讨一杯喜酒来尝。

“阿璃。”徐奉銮这样叫她,“定安侯府的案子定了,几乎没有转圜的余地。”

心头砸下一锤,陆璎璃反而安心下来,她从没像陆琬容一般还天真地抱有幻想。

陆璎璃闲暇时曾读过几本史书消遣,却不想再看已是局中人。在教坊司的夜里她反复回想,模模糊糊中好像也能想明白一点。

她不了解朝堂,但仔细想想就能明白圣上抄家发难的背后缘由。圣上无子,帝王老迈病弱却没有太子,有资格夺嫡的王爷年前入了京城,潜龙盘卧自是风起云涌的。

定安侯虽然对她并不疼爱,却并不是一个鱼肉百姓的人,二叔更是性格怂且内向,圣上定的罪名有几分真实并不可知。但在权力碾轧中,这些反而无关紧要了。

抓人的时机也很微妙,恰逢嫡兄出外差回家,这架势是要一网打尽定安侯府所有男丁。圣上连元宵节都等不及,也不等三法司会审,就把她们姊妹投进教坊司……薄氏也许早就看透才上吊的。

所有的碎片都纷沓而至。

“是……”

陆璎璃勉强地应道。

“你必是不痛快的。”徐奉銮缓声说,“你是女子,较我更为不易。”

“是。”陆璎璃道。

徐奉銮像拍抚小辈一般,拍了拍陆璎璃纤薄的肩膀,“活着是第一位的。”

他振了振衣袖,

“这里的每个人手上都有看不见的枷锁。若是觉得心里苦极了,便寻来音乐起舞一曲。”

徐奉銮拖着病体,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已是用了极大的力气,倚靠着挥挥手让陆璎璃回去。

从奉銮大人的屋子出来,冬日的风已不若从前寒冷。

迎着喑哑的日光,陆璎璃一步又一步地走。

回到紫菱院中,花娘见到她便笑,“阿璃,今晚又叫你登台呢。”

作者有话要说:心疼女儿的又一天,凌晨更新会蹲到小天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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