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菡九岁那年,柏志远和余平露带着柏菡从发家致富的老家迁到了临城。
大城市,机会多。他们认为在这里才能站得高,走得也能更远。
余平露有个从少女时期就认识的“朋友”——林沐琴。
余平露婚结得早,在柏家最富裕的时候嫁了进去,面对那时还单身的林沐琴趾高气昂的,话里都在炫耀与嘲讽。这才在林沐琴心里埋下了些怨念。后来她嫁进了晏家,余平露才有所收敛,但那时柏菡的爷爷还在世,柏家虽远远不及晏家,但也不错,余平露自是不会低头,仍旧高傲。因为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晏廷对林沐琴不怎么上心,忙于工作很少陪她。而柏志远却是个没什么能力的人,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全权交由余平露决定,她说东柏志远不敢往西。
余林二人的陈旧观念里,丈夫是女人炫耀的资本。
就在这种表面姐妹的关系中,柏家一家三口搬进了晏家那时住的别墅区,成了邻居。
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时常在一起吃饭,只是心里都揣着自己那些小九九。
有日两家孩子放学回家,林沐琴便提议说让晏沥带着柏菡和他那些小朋友们一起玩,毕竟刚搬来了新环境,对小孩子来说朋友很重要。
小晏沥不情不愿地被拉到一楼,打着哈欠站在阶梯上俯视。
小柏菡躲在余平露身后,胖乎乎的手抓着妈妈的衣角,侧身露出上半张脸打量他。
四目相对,晏沥眼中波澜不惊,年纪虽小,却冷酷地说:“我们要去打雪仗,你行吗?”
柏菡一愣,从余平露身后走出来,握着拳头说:“行的。”
那天的雪是临城三十年来最大的一场,父母担心,不让去。但晏沥和柏菡不知怎么就较上劲了,非去不可。
晏沥隔着羽绒服抓起柏菡的手臂,蓬蓬的羽绒服一下子就瘪了下去,他回过头凝眉用小大人的口吻对着余平露承诺道:“我们就去东边的公园里玩,出不了事。真的有事我也会护着她的。”
余平露觉得这孩子有趣,索性弯腰低头打趣说:“怎么,你要对我女儿负责?”
晏沥顿了顿,皱起眉头,不悦地说:“不负责别的,只是负责起她的生命。”
童言无忌,无人在意。余平露想了想那公园很近,又在别墅区的管辖范围内,相对安全,更何况也不止自己一家孩子,便由了去了。
出了晏家的门,晏沥当即松开了柏菡的手。
“跟上。”
声音哑哑的,好像受了些冻。
柏菡听话的跟着,好奇心驱使她不断地往晏沥那儿瞥眼看去。
“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问了第一遍,晏沥没有回答。再问第二遍,才听他慢悠悠地丢出两个字。
“晏沥。”
“你好,我叫柏菡。”
地上积着厚厚的雪,她每走一步,靴子都陷进去,走得艰难且慢。
晏沥用余光感受到斜后方的人越来越远,放慢了脚步。
小女孩头上的毛线帽顶着一颗毛茸茸的球,娇嫩的粉色,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抖动一下,甚是——可爱。
柏菡问:“我妈妈说我们在同一个小学,你是几班的?”
“一班。”
“我是二班,在学校里我有不会的事,你可以帮帮我吗?我们互帮互助。我还不太认识班里的同学,没什么朋友。”
“不能。”
“为什么啊?”
“没有为什么,我不和女生做朋友。”
“为什么不做朋友?难道我们今天一起玩的人里面没有女生吗?”
“只是同学,不是朋友。”
“你这人好奇怪。”
柏菡一边说着话,一边盯着脚下的路,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摔倒。
奈何忽然刮起一阵风,雪顺着风糊了她满脸,冷得直发抖也不说。
最后脚下一滑,栽倒在厚厚的雪地里,半个身子跪了进去。
晏沥以为她会自己起来,便没有理会,直到走出二十米远,不见人来,才折返。
他将她拉起,给了手套,最后甚至牵着手走到了公园。
她的手很冰,这是他唯一的印象,怎么捂都捂不热,非得他捏紧了揣进口袋里,才好上那么一些。
到了公园,他坐在长凳上,慢条斯理地把人介绍给她。
“这是赵铭奇,男的。”
赵铭奇原本笑呵呵地,忽然顿住,扔了一个雪球过来,“她难道看不出我是男的?”
晏沥伸手接住了,丢回去,“她叫——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柏菡,松柏的柏,菡萏的菡。”
“handan?”赵铭奇揉了揉后脑勺,“没听过。”
他可没学到这么难的字。
柏菡捡了一根树枝在雪地里写上字,字有些稚嫩,但已然可以窥见出一丝清秀端正的感觉。
晏沥扫了一眼,收回视线,把字印在了脑海里。
她平时说话的声音软软糯糯的,脸颊上也满是胶原蛋白,看着让人想捏一捏。
可她打起雪仗来,确是丝毫不马虎,扔起雪球的劲道比几个男生还大,躲闪能力顶级。晏沥都有些服。
尽兴过后,晏沥如约把柏菡安全地带回了晏家,为防止她再次摔倒哭鼻子,索性直接抓着她的手放进自己的口袋里,走了全程。
第二次见面,是在学校里。
她抓着考试卷子愁眉苦脸地站在走廊里,晏沥透过她指尖的缝隙认出那是刚考完的语文卷子。
满分一百的卷子,她只得了五十四分。
惨不忍睹。
她见到晏沥,就扑上来楚楚可怜地眨巴着大眼睛,细声问:“我有点跟不上……你可以教教我吗?”
晏沥顿了顿,边上已经有同学驻足观望了。
只听他冷冷地说:“不能,我也不会。”
赵铭奇却在此时从一班探出头来,笑嘻嘻地说:“他骗你的,他这张语文卷子拿了96分呢,教你绰绰有余。”
晏沥皱起眉,看见眼前人那原本暗淡无光的眼神又忽然充满了亮光,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黝黑的瞳仁在阳光下变得剔透,映着教学楼外的斑驳树影,灵动溢光。
短暂的出神后,他稀里糊涂地答应了放学回家后给她补课。
她讨厌写作文,讨厌看书,其他成绩都能到85分以上,唯独不喜欢语文。
晏
沥放下笔,没了耐心。
他站起身从书柜上抽了几本书,有图画有字,交到她手心里。
“先喜欢上读书,再来谈语文。”
这一说,就到了五年级。
同校的学生老师无人不知一班的晏沥和二班的柏菡关系好。
晏沥从来不和女生交朋友,唯独对她没什么办法。
柏菡一下课就往他的教室钻,有时手里攥着几本图书。
“这本我看完了,太好看了!还有其他的吗?”
晏沥转着笔,抬眸问她:“这次语文考了几分?”
“89分,我现在最喜欢的就是语文了。”她兴高采烈地说着。
晏沥点头,“以后就不需要来找我了。”
柏菡蹲在他的课桌前,身躯一滞,不太明白,“为什么?”
“你已经学成了,不需要我教了。”
柏菡说:“可是我们不是朋友吗?不教了也可以一起分享书籍。”
晏沥停下了转笔的动作,一字一顿地念给她听:“我说过,我不和女生做朋友。”
身后,一班的同学围成一团,嬉笑着看着他们,八卦心显露无疑。
“你是不是爱他喔~”
“爱就在一起嘛,偷偷谈老师不会发现的,郭成和八班那个就谈了好久了呢。”
“夏荷不也是。”
“就是说咯。”
“在一起,在一起。”
那个年纪的学生喜欢起哄,喜欢收集漂亮的文具和干脆面里的卡片,也喜欢轻易地说“爱”谁,最容易因为“失恋”而情绪奔溃。
柏菡有些不知所措地蹲在桌前,看着晏沥眼底古井无波的平静。
他将笔尖横过来拿,笔尖指着柏菡,末端朝着身后那些起哄的同学。
他淡淡道:“因为麻烦。”
“如果可以,请你以后在有其他人的地方,不要靠近我的三米以内。”
柏菡没蹲稳,一屁股坐到了凉飕飕的瓷砖地上。
半晌过后,她低着头,什么都没说,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手,转过身走出了一班的教室,全然不顾她屁股上沾着地上的灰,背影狼狈。
她有点难过,回到家闷在枕头里干哭了一阵,流不出一滴眼泪。
似乎也没什么值得哭的。
不过就是在学校里不靠近他而已,也没什么。
他们这般不尴不尬的关系维持到了十五岁,因为林沐琴和余平露的关系,两家来往还算密切,逢年过节会串个门,偶尔在一起吃饭。他们会和共同的朋友,比如赵铭奇,一起玩。
柏菡偶尔和他搭上一两句话,他会保持着基本的礼仪回复她,却是没别的可说了。
十五岁那年,她过生日。
不知怎地晏家突然得空,全家人一起进了柏家,来给她庆祝。
那是二月,天气寒冷,晏沥进了屋褪下外衣,里面一件绀青色的毛衣,衬得他整个人愈发清冷。
柏菡有些挪不开眼。
许是因为这个年纪恰逢情窦初开,身边的、班里的,空气里弥漫着暧昧的气息。
她也受了影响。
晏沥提着蛋糕一言不发地跟在父母身后,坐到了墙角的位置。
柏菡神不知鬼不觉地摸了过去,坐在他身边。
他浅浅睨了一眼,没有说什么。
饭后,偌大的房间里熄了灯,唯一的光源是那莹莹的烛火,不多不少,十五根。
晏沥担起了捧着蛋糕的责任,面无表情地端到她面前。
“许愿吧。”他低声说。
柏菡像受了蛊似的,浑身上下一颤,望着他。
火光跳动,他脸上的阴影也变化万千,有时看着凌厉,有时看着温柔,她分辨不清。
唯一看清的是他如深海般望不到底的眼眸,四目相对,她沉沉下坠,没有终点。
柏菡深吸了一口气,双手合十。
——希望,他也喜欢我。
睁开眼。
“生日快乐。”他随着大人们一同说了这句话,沉静温和。
吹灭蜡烛,一切湮入黑暗。
灯光再次亮起时,柏菡脸上扬起了满足的笑容,细看甚至有几分傻里傻气。
只是那愿望,在往后的十几年里都没有成真。
因此她再也不许愿了。
不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