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柏菡回过头看他, 手指抓着包袋一勾一松,下意识咬了咬下唇。犹豫半晌,她从包中掏出墨镜和口罩戴上, 细微的声音透过口罩变得更加闷小。

“吃就吃。”

她夸张的装束令晏沥忍俊不禁, 好似他们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咖啡店外, 深秋转初冬的凛冽冷风簌簌刮着。柏菡和晏沥一前一后走出来,迎面就是这被刀刮脸的刺骨感,柏菡裹紧了浅咖色的风衣,心里暗自后悔没有戴围巾出来。

“上车。”晏沥领着她上了他的车, 暖气一开, 她被冰封的身体这才逐渐暖和起来。

她刻意坐在了后座而不是副驾, 时隔几年再度和晏沥亲近起来的感觉她有些陌生,熟透的红脸颊掩埋在高领下, 端坐在驾驶位的正后方,卡在晏沥的视线死角中。

晏沥看在眼里, 心里明镜似的, 反手扣着驾驶座的椅背侧过身, 唇边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想吃什么?”

“没想法,你定吧。”柏菡偏头望着窗外,细白的手上是被冻红的痕迹。

晏沥垂眸,看着她把手垫到膝盖弯曲的地方取暖,他默不作声地从储物箱里取出了一双手套递给她。

“戴上这个。”他的手也泛着青白的颜色。

柏菡瞅了一眼, 接过来,“谢谢。”

晏沥不再多说什么,转过声,手指轻轻搭在方向盘上,看着后视镜中她乖巧地系好了安全带的样子。

“中餐还是法餐?”

柏菡犹豫了一秒, “中餐。”

车慢慢行驶在拥堵的路上,晚高峰时期,某些特殊路段十分钟才能动一百米,有足以逼疯人的能力。路边的行道树已呈现枯枝败叶的姿态,风吹过,枝干摇摇晃晃,即便坐在车内也能凭借枝桠的动向判断出风势之大。

一路上,两人都保持着缄默,暖和的车内逐渐让人生出些困意。

柏菡吸了吸鼻子,忽闻到一丝淡淡的柚子味清香,极大程度减弱了汽油与皮革味对大脑的刺激,沁人心脾。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坐了这么久的车自己也没有感到不适。

环视了一圈车内的摆设,她故作镇定,用冷冷的语调问:“车里用的是什么香?”

晏沥趁着红灯停下的间隙,从储物箱里拿出一瓶小小的香水。玻璃被切割成了许多面,光线于其中穿梭折射,瓶身简洁而美丽。

柏菡伸手接过,将鼻子凑近细细一闻。

是柚子味没错。

鼻尖的气味淡雅沁人,耳边紧接着又传来晏沥温和的嗓音。

“还晕车吗?”

柏菡顿了顿,摇着头,“不怎么晕。”

“嗯,”他看了眼手机上的导航图说,“马上就到。”

到地方把车一停,柏菡趴在车窗上抬头看了眼窗外的天空与街景。

木色的仿古建筑立在街的两侧,一眼望去,有餐厅、茶室、书店、酒吧等等,她知道这条街后方就是一座矮山,临城最有名的寺庙就坐落在那。这块地方不通地铁,只能坐公交车进来,来的人不多,但很多小资的人喜欢来。

柏菡推开门下车,把门一关,刚抬脚要向前走,身前的路被晏沥堵住了。他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了一条由冰条线织成的浅灰色围巾,深色温柔绵绵地一圈一圈替她围上。柏菡伸手摸了摸,冰条线的触感软绵绵的像云团又像棉花糖,轻松阻隔了冷风,脖颈慢慢热了起来。

围上了围巾,晏沥垂下手,将柏菡禁锢在车窗与他之间轻声问:“牵手?”

柏菡的背部贴着车弯曲的曲线,脱口而出,“不牵。这属于亲密接触。”

她这话说的像是从古代穿越来的老古板,她自己也知道,可就是拗着。

晏沥很平静,似笑非笑地问她:“这么黑的天,也要戴着墨镜和口罩?”

“嗯。”

鉴于她总能三天两头意外碰见熟人的情况,她选择最保险的方式。

晏沥领着她走进一家两层楼高的餐厅,门前是两潭碧绿的池水,锦鲤游在其中,两个小孩站在桥上往下丢面包,鱼便一团团地汇集在桥边争抢着食物,掀起水花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

晏沥订的包间很独特,是在建于水上的一艘木船里,灯晃晃亮着。古朴的外表里是金碧辉煌的装修,处处透着富贵的感觉。

柏菡低头自言自语,“不搭。”

“什么?”晏沥抓住了她细微的声音,驻足回头问道。

进了室内,柏菡取下手套,“只是以为里面的装修也是古朴的风格。”

服务员带来两份菜单,柏菡瞧了眼就合上了。她素来不会点菜,在这件事上有极严重的选择纠结症,具体原因是她什么都想吃,但点了又吃不完。除了请外地来的朋友吃时,她作为东道主,只能负责点菜。

晏沥似乎记得这一点,利落地点好菜下了单。

这艘固定在岸边的船上只有他们两人,柏菡透过玻璃窗看着建筑内觥筹交错的景象,一眼望去没有熟人。

她摘下口罩与眼镜,这才觉得视野中忽然明亮了起来,豁然开朗。

若是还在以前那段婚姻中,这样沉默的氛围中率先开口找话题的一定是柏菡。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晏沥第一个开口。

“今天以后,能回我的微信了吗?”

柏菡喝着茶被呛了一口,伸手去抽纸巾恰巧与晏沥的手碰撞在一起,指尖轻触。她缩了回来,他微有停顿后,抽出一张递给她。

柏菡擦干净嘴角,低声说:“嗯。”声音模糊不清。

她忽然觉得自己不会谈恋爱了。

不,她思忖了些许时间。

她分明从没有谈过恋爱,她和晏沥的起点就是婚姻,过了这么多年,过了三十岁,反而倒退回去补起了课。她默了默,觉得情侣关系真是令人无比尴尬的。

好在安静的船间内终于传来了一阵外来的响动。

服务员上菜了,接二连三地一碗碗菜上桌。四个热菜,一大碗她喜欢的温热酒酿圆子汤和两杯饮料。

比起之前的铺张浪费,这次他收敛了许多。

菜上齐后,柏菡不再言语,低头安静吃着饭,偶尔瞥一眼手机上的新消息。

饭吃了过半,船外的古朴大堂内有人凑到窗前,狐疑地打量着船内的人。

女生对边上的同伴说:“那是柏菡编剧?”

同伴眯着眼睛看,“好像真是诶。”

“和她一起吃饭的是谁?有点眼熟。”

“好像是YT影视公司的晏沥吧,颁奖礼上有印象。”

“一男一女一起吃饭,不会是情侣关系吧!”女生又惊又喜地惊呼,好似发现了什么惊天大八卦。

同伴却摸着下巴道:“未必啊,你看他们都没一点亲密举动,说不定是在谈工作?”

“管它是什么关系,你说我能去要个签名吗?”

“谁的?”

“柏编的啊。我的宝贝儿子上部剧就是和她合作的,我可太喜欢了。”

“去呗,试试,看看她好不好相处。”

服务员给船内的晏沥和柏菡新添了一壶茶后退了出来,两个女生找准机会扒在门边,轻轻扣了扣。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柏编我是你粉丝,可以问你要个签名吗?”女生谨小慎微又满怀激动的声音忽然响起。

“咳咳。”

柏菡背对着门,被惊到了。

她条件反射地站起伸出手,作出握手的姿势,用公式化的语气冲晏沥说:“期待我们的下一次合作。”

晏沥错愕了半秒钟,放下执在手中的汤匙,顺着她的思维握住了她的手。

“当然。”

两个女生看了看眼色,带着歉意说:“不好意思打断了你们的工作。”

柏菡回过身,扯出一抹微笑,“没关系。”

女生亮晶晶的眼闪着光,“柏编可以给我签个名吗!”

“可以。”柏菡点点头,接过她递来的横线簿,用水笔洋洋洒洒地签下了名字。

将签名簿交还给女生后,对方却没有要离去的意思,反而是捧着簿子撑着下巴,满怀期望地问:“柏编和YT是要有合作了吗?”

“呃……”柏菡顿了顿。

“是的。”晏沥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哇我好期待!!可以问一下是现代剧还是古装剧吗?”

晏沥笑着温文尔雅道:“这个不能说喔,也请你们将我们要合作的事保密,谢谢。”

“嗯嗯好的!我一定不说。”女生在嘴边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弯了腰,“谢谢柏编,你们继续!我们不打扰了。”

女生退出船间,兴奋地抓着签名簿反复看。同伴趴在窗上又看了看船间内晏沥和柏菡的举动。

“柏编已经这么抢手了吗?谈合作已经要YT的晏总直接一对一交谈了?”她觉得有些不合理。

女生拉着她的衣袖离开,“哎呀,别管别人的事,等作品出来就好了。好期待啊。”

柏菡将发丝捋到耳后,慢悠悠地坐下,满目的不自然。

晏沥轻笑一声,撑着下巴好整以暇凝视她,“就这么害怕别人知道?”

柏菡搁下当拿起的筷子,清脆地敲打在碗沿,她垂着眼有些低落,许久后才抬头与他对望。

“因为没有人会怀疑你的成功,但有人会怀疑我的。我不希望在事业的半山腰上,被人戳着脊梁骨说我是依靠你才有的今天。”

资本的延续不会被怀疑,他作为男性的成功也无人诋毁。但她不一样,离了柏家,她从一无所有走来,一路上听到太多风言风语了。一无所有对资本,女性对男性,无法否认的是社会上充满偏见与不公。

晏沥不语,执着汤匙的勺柄在酒酿圆子中划了一道线,垂眼。

她在自卑。

他拧起了眉。

“柏编,打算和我合作什么?现代剧还是古装剧?”他拨开额前的刘海,双手交叉摆在桌上,笑意盈盈地问道。

“我开玩笑搪塞她们的。”

“欺骗你的粉丝,这不妥。”

“……”

“万一哪天她们说了出去,毕竟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挑起一端的眉梢。

柏菡望着他半天,皱了皱鼻头气鼓鼓说道:“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就你现在这副胜券在握的表情。”她表情虽是气愤的,但语气却没有一丝怒意,软糯糯的,眼睛只顾着看那酒酿圆子汤,半点没有真的要追究的样子。

晏沥拿了一只干净的小碗,舀了一小碗酒酿圆子汤给她。

待他们吃完,柏菡揉着圆了一圈的肚子跟在晏沥身后。

“饱了?”晏沥问。

“吃撑了。”柏菡蔫蔫地说。

刚才坐着感觉不到,一站起身才觉得撑得有些难受了。谁让晏沥点的每一个菜就恰好对她的胃口,吃起来没有个度。

“去公园里散步消化一会儿吗?”他转过身,倒退着向后走。

戴着墨镜的柏菡在夜色下看不太清路,走着走着,绊了一跤。

晏沥眼疾手快地用整个身躯接住她,抓着她的手臂,语气里沁着笑,“这是你主动的。”

柏菡手忙脚乱地推开他,摘下墨镜揣进包里,笔直走到车边。

“直接回家。”

“不去公园散个步?”

“不去。”她撇开眼,涨红的脸颊隐于夜色之中。

晏沥打开车门,待她坐进去,手顶着门框弯腰看她,“好,那就留到下次约会。”

吃饱了再在这样温暖的环境中坐着,柏菡逐渐进入了梦乡,横躺在后座。

她梦见了高中时她做过的梦,梦中梦。

梦里她从床上醒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射进屋,白色的床单被照亮。她睁开眼,唇被晏沥轻轻啄了一下,躺在他的臂弯里,赤诚相待,肌肤相抵。

她从梦中的春|梦醒来,不自觉从唇齿间流出一丝微弱的嘤咛声,发现车已经停在住房楼底,晏沥安静地坐在驾驶座上。

“醒了?”

柏菡用手心手背贴了贴发烫的脸颊,“醒了。”

她以最快的速度打开车门走出去,凉风拂过面颊,吹散了她的炙烫。

柏菡跑进楼内,身后晏沥也跟了上来。

“我送你上楼。”他自然地先她一步按下了电梯键。

“不行!”柏菡脱口而出。

晏沥怔在原地,过了很久神情才从错愕变为平静。

柏菡平复了情绪解释道,“不用,你已经送我到家门口了。我们今天做得已经够多了,没有必要再进一步,这只是第一天。”

晏沥的眸子暗了暗,“我只送你到门口,不进屋。”

“不,不用了,你早点回去吧。电梯坐上去就是家了,你放心。”

她看着别处,他看着她,静谧无声。

“那,晚安。”他说。

“晚安。”

柏菡注视着他直至他开车离开,懊恼地一拳打在墙壁上。

她讨厌现在的自己,做什么事都模棱两可,在进与退之间犹豫不决,尤其是在与晏沥的事上。

她思忖着,打算找个空闲时间再去寺庙里开解一下。虽不信神灵,但她总能在那静下心来。

柏菡在底下想了半天,却不见电梯下来。

她等了又等,一个世纪过去了。

“不是吧,又坏了?”

她哀嚎道。

这小区什么都好,怎么就是电梯不好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