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天池边虽然雪已经停了, 但风仍然簌簌刮着,那头剧组的人吆喝着收拾东西。

柏菡没有听见晏沥说了什么,只看到他用手臂掩面, 嘴唇动了动, 后又放下了手。

她望着他嵌在雪地里的身躯, 蹲下身拾了一团白雪,在高处松手,雪落在他的脸上,睫毛上沾着几团。

“就算你躺在雪地里, 与山背对背, 神灵也不会听见你的愿望的。原本就没有那种东西。”

“有。”

晏沥拂去了身上的雪团子, 面颊上都是融化的雪水,湿答答的。他坐起身, 不忘坚持相信神灵的存在。

柏菡瞥了他一眼,想起昨晚的事, 脸有些发烫。

意乱情迷, 有些迷失。

“随你。”

她小跑着回到了剧组的人堆中, 悄悄瞥了眼远处还坐在雪里的晏沥,微蹙眉头。

她很矛盾,她想。

即使再怎么骗自己说,不爱他了,也没有什么可信度。从身到心的条件反射, 都诚实地剥离了她的伪装。

昨晚如果没有人来,也许他们就不会被打断,也许真的像他们所说的那样继续下去了。

但是情至高处时,忽然有人到访,他们语气里的惊诧在不断提醒着他们之间的距离。

抽丝剥茧般地把她热烫的情意抽离, 露出里面的凉水,浇了满头。

她是不信神灵的,但她还是许了愿。

并不是期望真的有神灵能替她把愿望实现,而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的愿望是工作顺利、存下钱,以及将来人们会以柏菡称呼她,而非晏太太。

那边剧组的东西都收拾完毕,一行人跟着导游下山。

一个平静的夜晚后,众人齐齐离开了长白山,用各自的方式返程。

回去的路上,晏沥和Eric买了与她同班的飞机。

Eric想也没想就给晏沥买了头等舱的票,上了飞机,晏沥却执意要与他换位置。

“晏总,您真的要坐经济舱吗?”

“是,你过去那里。”晏沥抬手一指。

Eric笑嘻嘻拿起衣服,“好的,遵命。”

虽然老板坐经济舱,员工坐头等舱这事令他有些良心不安,但一想到这其实是为了助攻,也就心安理得了。

柏菡与田田在他斜后方的第三排,柏菡坐在过道这边,田田靠窗甜滋滋地打着瞌睡。

晏沥系紧了安全带后,扭过身遥望起她,后者却纹丝不动地靠着座椅目视前方,既没有在看小屏幕里的影片,也没有闭上眼睡觉,只是单纯地在发呆。

他看得专注,颈肩都有些酸疼。

空姐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在他面前停下,“请问先生是有什么需要吗?”

视线被挡住了,他转回了正面,“没有。”

空姐带着疑问离开后,柏菡才悠悠斜过头,凝着他的背影。

她知道他在看自己,这令她僵着身体坐了十几分钟,直到他收回视线才松动,揉了揉发酸的肩膀。

柏菡放空地向他的方向望着。

乍然,晏沥像是感受到了,又回过头,一下与她的目光隔着人椅在空中交汇。

两人的视线互相拉扯,一方是热诚的,一方掺杂着一丝疲态。

柏菡撇开眼,深吸了一口气,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点开一部华语片戴上耳机,隔绝了机舱里的隐隐杂音。

如今他们的推拉中,晏沥是奔向她的一方,而她是举棋不定的,遂以逃避作为暂时的答案。

飞机落地前,柏菡和田田提前招呼了声,一落地就飞速向外狂奔,她的行李箱很小,满足能随身携带的规格,省去了等行李的步骤。她赶在晏沥和Eric出来前迅速乘地铁回到了市区。

见过长白山的冰雪天地,临城的雪就有些小巫见大巫了。这几日雪停停下下,势头在减,灌木丛中积着的雪只剩薄薄一层,地面都被扫得干净,露出石灰色的柏油路。

柏菡推开家门,尹子妍正坐在沙发里两眼放空,看起来魂不守舍的。

“Surprise!我回来啦!”柏菡放下行李,双臂一展,与她打招呼。

尹子妍这才回过神,“想死你了!”

一个大大的拥抱后,尹子妍从锅里拿出她煮好的面条,分出两碗,与她面对面吃着。

“工作怎么样?”尹子妍问,“最后一天看到天池了吗?”

“挺好的。看到天池了,运气很不错。”

“听你说晏沥也跟去了,你们发生什么了吗?”她执着筷子末端,一圈圈地把面绕起来,塞了一大口入肚。

闻言,柏菡的舌尖抵了抵上腔,抿起唇,犹豫地看着尹子妍。

尹子妍看到她的眼神,打量思忖了几秒,“看来是发生了呢。”

她放下筷子,与碗摩擦出清脆的一声,“亲了?睡了?还是和好了?”

“亲了。”

尹子妍笑了,“没忍住?”

“没忍住。”柏菡如实回答。

“没睡没和好?”

“没有。”

尹子妍点着头,往面里又加了些辣酱,“那也不算什么大事。”

是吗,柏菡搅了搅坨了的面,“嗯。”

“我和赵铭奇,睡了。”尹子妍波澜不惊地开口,一边往嘴里送了一大口面,“差点。”

这口大喘气,着实把人惊得够呛。

“咳咳——”气管被呛到,柏菡咳得霎时脸都红了。

怎么会?她满心疑问。但不好意思问,只说了一声:“嗯。”

尹子妍倒是没有顾虑,平铺直叙地陈述了事情的发生,“你知道我爱喝酒,那天喝得半醉遇到了点事,又碰到了他。我差点把他强了。”

“等等?谁?”谁把谁?

尹子妍直视她,一字一顿,“我把他,”随即皱了眉,“喝酒误事,我打算戒了。”

戒了好。

“那他?”

“他没说什么,哦,说了一句不能趁人之危,用被子把我捆起来了,”尹子妍失笑了一刻,又回到严肃,“第二天一早我趁他没醒就溜了。”

她要是断片了也就罢了,最尴尬的是她记得一清二楚。

在和赵铭奇的关系里,她一下就从狠心拒绝的人变得有那么一点心虚了。

“菡菡,如果他来问你,或者他让晏沥来问你,就说我不在家,你不知道我在哪。”

尹子妍烦心地揉了揉头发,继而叮嘱她。

“好。”

不过是去了趟长白山,竟然有了这么大的变化。

或许是因为互相受到了对方的影响,柏菡和尹子妍选择了同样的步调。

一个躲着晏沥,一个躲着赵铭奇,互相打掩护。

颇有点拔什么无情的意思在里头。

就连刚离婚那会儿,她都没这么躲过。

对于柏菡来说,她和晏沥的情感是明了的,在除了情感以外,他们之间存在太多芥蒂。热情与冲动过后,每每当她冷静下来一想,又觉得看不到未来的美好。

她现在就像被困在杂乱缠绕的毛线团里,找不到出口。

至于尹子妍,她是单纯的有些心虚。

一片混乱的境况中,寒假来临了。

艳阳晃晃的白天,街上也多了些年轻的学生面孔,给临城带来了一些朝气。

寒假一来,意味着剧组得马不停蹄地赶到临城一高,尽可能多地在寒假期间多拍一点,减少开学后需要占用的周末,最大努力不影响到学生。

春节期间,剧组成员沟通好了换班,除了统一休息的年三十至初三,每人有几天空档时间。

柏菡随组进校的时候发现这么多年了,门卫大叔还是没变过。他眯着眼睛打量了几眼柏菡,认出了,却记不清名字。

“噢噢!你不是那个,叫什么来着,哎反正我记得你。”

有钱人,成绩顶尖,还长得特别漂亮,很难忘。

剧组里有人提了一嘴,说晏总也是这个学校毕业的。

之前嘴碎的人便背过身,降低了分贝小声唏嘘:“原来认识这么久了?你说柏编入行这么点时间就当上主编剧了,是不是因为有晏总这座靠山啊?”

薛导从他身边走过,皱眉凝了他一眼,“你是什么长舌夫吗?一天不说点有的没的浑身难受是吧?我是亲自看了柏菡的上一部作品才定下她的,根本不是因为YT的晏总,人家有实力。对小女生少点偏见,多花点心思在工作上,你看看周围有人理你吗?”

边上的人哄哄笑着,男人低下头,“对不起,薛导!”

柏菡听去了,和她料想的一样。

她可以不在乎别的闲言碎语,唯独这个不行。她做的每一件事,都将被冠以晏沥的名,称呼起她也是晏总的谁谁谁。

一天结束,她回到家,晏沥就在楼底等着。

这几日为了躲他,她每天回家的点要么特别早,要么就特别晚。

晏沥铁了心,索性从中午就一直等到深夜。

“你回来了。”他道。

“……”

“嗯。”

“为什么躲着我?”

柏菡垂着眼睫,“工作忙。”

“书的最后一页,看了吗?”他再次提起。

柏菡噎了一下,食指扣住自己的袖口,如实道:“看了。”

晏沥放低了声线说:“如果在长白山的那晚不是梦,你也还爱我。我们可以和好如初吗?”

和好如初?柏菡抬起半耷的眼皮,“不能。一幅绣了十年的画,一剪子下去,不可能修补如初。线早已断成截了。即便是……”她顿了顿,话锋一转,“而且我这段时间只想好好工作,等到人们记住的是我的名字。”

而不是晏太太。

等到了以后呢?到那时也许……

即便是和好了,也不可能如初。她受过的十几年是切实受过的。

她没有正面回答是否还爱他的问题。

晏沥如鲠在喉。

临城的天比长白山暖,她却比在长白山时冷。

“明明有情,为何不能在一起后,再一起努力?”

柏菡拧起眉,“晏沥你想事情太简单了,你被你的父母保护得太好,你不知道平常人的心里有多少需要纠结、在意的事,流言蜚语压不垮你,压得垮我。你爱我了,我就得眼巴巴地回头和你在一起吗?凭什么?凭我们浪费了十几年的光阴?那是你浪费的,不是我,该为事情负责的是你。你太想当然了。晏太太的名字我冠在我头顶四年了,托你的福,至今还没摘去。当别人提起我时,我不希望还是晏沥的谁,而是简单的一句编剧柏菡。”

“你很自私。”她说。

其实现在的她也是。但是她喜欢并欣赏自己的这种自私。

她是喜欢他的,但她的自私和他的无法兼容。

她想要势均力敌,如果未来有一天再次分开,她有足够的底气过很好的生活,身后不是空空如也的。

经历过一次后,她再也不可能像少女时代那样觉得两个人感情好就能走一辈子,成年人的世界,随时,也许下一秒,就能天翻地覆。

晏沥哑然,怔在原地。

他从没有想过这方面的问题,准确来说是,没有设身处地地在她的角度思考过。

他一直认为只要自己倾尽所能为她铺路,替她扫清障碍,找到安全的路,就是她想要的。

晏廷和林沐琴就是这样相处的,她提出的要求,他去满足。一切都简单明了,不需要弯弯绕绕地去猜。林沐琴很满足,说这样很有安全感。虽然这一切在近几年已经不复存在了。

“我明白了。”他沉着音调低着头,轻轻道了句转身离开。

·

寒假的校园里空荡荡的,虽然偶尔有一两个老师出入,但仍然鲜少有人,剧组放开手脚地拍摄。

有本地的学生听说这件事,特意跑来校门口偷偷看明星。

“诶,我听说柏菡和晏沥分了。”男人仍旧是忍不住地把听来的八卦消息说了出来。

这次有人附和了,“你也听说了?我也是。看来是真的了。哎,还以为是童话故事照进现实。”

“也许根本就没在一起过。”

“你说是晏总没追上?还是他厌倦了甩了她?”

他们回想了那天房门外晏沥敲门的模样,“难说。”

又过了几天,大年三十将至,一些人已经提早回老家准备过年了。

“我在YT的朋友替我打探到消息了,晏总的秘书Eric说的,就和我们一起去长白山的那位,他说是晏总没追上!他俩一直就没什么关系。”

“看不出来啊,柏编这么难搞定。”

田田悠悠路过,喝了一口保温瓶里的热茶,“那你之前猜的岂不是都错了?”

男人尴尬地挠了挠头,“失策失策。”

田田关紧瓶盖,倒了倒,确定没水漏出,冲着他莞尔一笑,“那你记得给柏菡姐道歉哦。”

……

Eric端着一杯热咖啡走进办公室。

“晏总,照你说的做了。”

“嗯。”

“但这样传出去您不是特没面儿嘛。”

晏沥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问:“郑书艺离开临城了没有?”

“离开了,按您说的我亲眼看她坐上去布拉格的飞机了。”

晏了点了点头,抿了一口咖啡,被烫着了,皱鼻放下,“打个电话给郑院长。”

Eric依言翻开笔记本,找到目标,拨通了郑院长的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慈祥平和的声音,“晏沥啊,你今天怎么有空打电话给我了。”

“郑叔,我就开门见山直说了。当年郑家救我的一命,我很感谢。这么多年,我对她已是仁至义尽了。”

那头的声音消失了许久,静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欠你们的我已经还给你们家了,如果她再胡来,就不仅仅是让她回不来,晏家给郑家的所有东西,也会一并收回。”

挂断电话,晏沥忽然觉得一身的轻松。

郑家和晏家的长辈拿这事道德绑架了他数年,郑家就像个无底洞般向晏家不断索要好处。

早该放过自己的。

Eric瞧着他的模样问:“晏总,那您和柏菡小姐的事,怎么办?”

“等。”

除了等,他做不了别的。

等她做成她想做的事。

大不了是等个十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