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肉计。
晏沥放下手机, 唯一的一点亮光也在几十秒后湮灭。他坐在黑黢黢的房间里,想着这三个字。
每个字他都认得,也明白赵铭奇的意思。
但——
眉头微蹙, 他仰着脖子抵在墙上。
他的性格从不会向人示弱, 更不会为达目的刻意卖惨, 他做不出来。一想到,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可眼前又浮现出那条意味不明的微博,和柏菡面对傅承德时所露出的笑容。
两者都令他不悦。
但权衡之下,终归是有次要与重要之分。
晏沥闭上眼。
试试吧。
·
柏菡的微博是个粉丝数很少的私人号, 总共就八十多个, 除去一部分僵尸粉, 剩下的就是现实朋友和零星几个陌生人。她那条微博转完后,下班的路上就有几个朋友跑来问她。
许为宁首当其冲, 火急火燎地甩了个电话过来。
“菡菡,什么情况?你谈恋爱了?”许为宁悄悄在房间里公放着声音, 边上是她心急的哥哥许临。
柏菡困惑道:“没有啊。”
许为宁追问:“那你的那条微博什么意思?”
柏菡这才明白, 刚才傅承德一解释, 加上又是他注册账号后的第一条,她本着捧场的原则想也没想就转发了。她每天都会转发几十条微博,有的作为灵感素材,有的是社会新闻,品类很杂, 她并不会为哪一条多想什么。
但经这样一提醒,似乎确实容易产生歧义。
她细细解释了一遍后,又充了一个月的微博会员,把那条转发编辑了一下,加上了一句话:他们的爱情故事。
隔天赶到片场时, 剧组里的几十号人都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手上暂时没有工作的人也不坐下,而是端正地站着。
柏菡觉得奇怪,向傅承德走去,他正眉目严肃地坐在机器前,顾西陪在身边。
柏菡低声问:“今天大家怎么都这么严肃?”
顾西侧眼睨了她一眼,“投资人来了当然放不开。”
柏菡愕然,视线扫过每个角落。
果然是晏沥。
他今天穿得——非常不晏沥。
是她没见过的穿衣风格。
灰白相间的宽横条毛衣,圆领边露出小半截锁骨,头发像是刚洗过,柔软地垂落着,整个人显得比往常温和许多。
但剧组其余人可不这么觉得,他们不知道晏沥以前是什么模样,只觉得这个投资人身边三米内都莫名的低气压。除了在那次剧本研讨会见过晏沥的零星几人,其余人都是第一次见到他,也不知道他和柏菡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顾西抱着手走过来,睥睨她,“你不过去找他?”
柏菡回眸,微蹙眉,“我为什么要过去找他?”
顾西挑了眉,垂下手臂说:“看那次剧本研讨会的样子,你们之间的关系不一般吧。”
柏菡没吭声。
“他突然来,肯定是因为你,”顾西伸出修长的指尖指向傅承德,“上次Roman为了你顶撞了投资人,今天看到投资人来之后就一直板着脸,两个人连一句打招呼的话都没说。Roman什么性格你应该也清楚,我不希望因为你和投资人不清不楚的关系,影响到他的前途。这次他回来接下这部电影,我们是希望他能打响在国内导演圈的知名度的。”
“以这个人的家世,想捏死Roman的前途有多容易你应该知道。”
柏菡的小脸不由得皱了起来,视线停在发着呆的晏沥身上。
半晌,她对顾西说:“不会的,我不会让他影响到傅承德的前途。”
话是这么说,但她也不知道晏沥这人狠绝起来会做到什么程度。
她不过去找他,他倒是回神了,起身款款走来。
“你怎么来了?”柏菡问。
晏沥站定,双手插在裤兜里,“来看看拍摄进度。”
柏菡轻点了头,声音凉薄,“那你好好看。”
晏沥稍有一秒的愣神,随即立刻迎上去,拦住她的去路。他弯下腰,双眸低垂看她,“如果我说是来看你的呢?”
忽然一阵风疾速掠过,远处银杏林洋洋洒洒地飘起新落下的黄叶。
柏菡与晏沥相对而视,捋在耳后的乌黑发丝皆被风吹得四处狂舞,轻柔地蹭擦过晏沥的脸颊,痒而又灼热。
“说谎。”
她说。
晏沥蹙眉,她的性子远比之前婚内展现给他的要执拗拧巴。
思考的功夫,她已经走出几米远。
他不由笑了声,追上去。
“我生病了。”
柏菡驻足,上下打量着他红润的面色,眼神里就已经写满了不信。
晏沥扭过头,轻咳了声,眺望山丘后面的云层,“真的。”
“有病就去看医生,我又不会治。”
她冷冷道。
“……”
赵铭奇收到了一条消息。
【她好像真的不爱我了。】
【……】
·
星期六,剧组放假一天,柏菡到商场负一楼的超市里代韩馨买她要的一个进口酱料,顺便给自己也买了一瓶。
从超市出来,她看着不错的天色,遛弯到了三月湖的桥上,沿着灰色的石子路像湖心岛走去。
晏沥刚巧开车从外头回来,车还堵在湖边的路段上,一寸一寸地向前挪移,眼尖地于数以百计的人群中瞧见了她。
白色毛衣,白色长裤,雪白的一团,一点也不怕脏。
他就近停了车,没多想就下车在人头攒动的桥上找她。仅仅一会儿功夫,她已经离开了他的视野范围,不知去向。
她走的那条路,是像湖心岛去的,思及此,晏沥加快了脚步。
走下了长桥,是一条人工填起的窄路,细细长长的一条横跨了半个三月湖。此路宽度极窄,并排只能同时走三四人,边上还种了些灌木,沾了不少空间。两旁都是水,危险又美丽。
越往里走,晏沥的拳握得越紧,微不可察地流下了细细密密的汗珠,从他锋利的下颚滚落,贴身的衣服也渐渐沾湿。
终于,他见到了那雪白的身影,手上拎着一个环保袋,慢悠悠靠边走着,闲散悠然得很。
“不好意思,让一让。”
他最后超越过几个行人,紧紧闭了闭眼,再睁开眼一下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装得不经意,出声确是干哑颤裂的嗓音,“这么巧。”
被人忽然抓住了手腕,柏菡下意识地一缩身子,面露一丝惊恐,看见是他才缓了下来。
晏沥手上的劲道很大,手心湿透全是汗,微微颤着。
“你怎么……”
她拧起眉,视线从他青筋凸起的指骨上,慢慢上移至他的面孔。他的嘴唇血色全无,细密的水珠浮在额角,浓密的睫毛都是湿润的,煞白着一张脸。像是刚受了什么酷刑似的,汗液一直顺着他的脖颈向下淌,汇进窄小的领口。
“你怎么在这?”她稍稍柔和了声音问道。
晏沥也察觉了自己的手一直在颤,便收回了,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走在她身侧,随着人群像湖心深处走,“在散步。”
柏菡自然是不信他的鬼话的。
他不会游泳,从不会主动到这么深的水边玩。有时到了海滩边,他也只是在岸上躺着,或者在水边走一走,水一旦过了膝盖他就会停下。
一直住在三月湖边,她却从没见他来三月湖玩过。
她以前问过他为什么不学游泳,她可以教,他给的理由是不需要。
但柏菡心里一直隐隐觉得他是怕水的,虽然他不太表露,但眼神骗不了人。
柏菡不吭声,没有揭穿他的谎言,只是一语不发地顺着人的方向走。
三月湖的这条路设计得很不好,一旦踏上了,就回不了头,尤其是在人流量大的时候。
极窄的路,人都挤在一起朝着一个方向动,往反方向根本走不动,只有走到湖心岛,再从另一边的路走出去。这几乎是不成文的规定了,虽然偶尔还是会有几个破坏规矩的人出现。
一路上,不仅她没有开口,晏沥也同样保持着沉默。
她用余光发现他森白的脸色并没有好转,他一直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路,神色木讷,一次也没有抬起头看两旁的风景。
终于走到了湖心岛,人群四散,终于不再人挤人了。
而晏沥还立在原地看着沥青色的地面。
“晏沥,到了。”柏菡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
他在颤抖。
下一秒,他像忽然被按到了启动键,眼眸一抬,紧紧反扣住了她的手。
他手心的滚烫传递到了柏菡的肌肤上,手掌心紧密地相贴着,她甚至能凭着感觉描绘出他炙热的掌纹,他的婚姻线,他的生命线——
“你流了好多汗。”柏菡抿紧了唇,平淡道。
晏沥垂睫,低声道:“有点热。”
柏菡一顿,察觉到他的拇指尖与自己的摩挲在一起,“是有点。”
十指连心,温度从指尖一直传到心房,又泵向全身的血液中一般。
“我去买两瓶水。”她找了个理由,用力撇开了十指相扣的手,小跑到小卖部边。
“老板,两瓶冰水。”
“三十块。”老板从冰柜里取出两瓶放在台面上,头也不抬地指了指边上的支付码。
“三十?”柏菡愕然。
老板抬起眼,上上下下一看,笑道,“小姐,景区统一价。”
柏菡哑然,掏了钱走回晏沥身侧,把一瓶递给了他,自己则把冰水握在手心,半晌又贴到了脸颊上。
晏沥仍旧不说话,圆鼓鼓的塑料水瓶被他捏在手心里都要变形了,汗珠还在不停地冒出来。
他很不对劲。
柏菡皱起眉,环顾四周,想找个长椅让他坐一会儿。
可人流量大的周末哪还会有空着的长椅,早就挤满了人,甚至有人攀上了假山坐在那里。
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她眼尖地发现一个长椅上的人正在收拾零食垃圾要离开,提起腿就向那儿小跑。
她跑得急,和匆匆跑过的另一批游客撞在一起,对方条件反射地一推,把她向湖的方向推去。
三月湖很多地方是没有做栏杆的,所以很多游客喜欢伸手去碰水面,但也十分不安全,每年落水的人数都很高,也有不少市民提过异议,但为了美观,一直拖着。
这一推,眼见柏菡就要刹车不及落水了,她连忙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扑面而来的冰冷湖水。
可忽然一道力撑起了她,迟迟感受不到湖水涌来,反而是被推倒在了石子路上,小腿磕碰在了一块尖石上,擦出一道血痕来。
然而,她的身后却传来一声沉闷的落水声,紧接着是游客的惊呼。
“有人落水了!——”
她用最快的速度回过头,看到晏沥正在往下沉,他小幅扑腾挣扎了两下,忽然停下了动作,紧闭着眼仿佛失去了意识,被蓝绿色的湖水吞没。
见状,柏菡一刻也没有犹豫,纵身一跃跳进湖水中,深秋的水刺骨冰凉,而晏沥正在不断地往下沉,仿佛要被这湖底的怪物吞入血盆大口之中。
她虽然擅游泳,但却对在水里睁眼这件事很抵触,平时都坚持带泳镜,更别说是湖水中了,但这次不同。
她睁大了眼,在丝毫不清澈的水中抓住了向下沉的晏沥。
湖面下,一切声音都很隐约,除了耳边的水流声,如此静谧。
风不见了,时间也停下了。
她揪着眉,游到他身侧。
晏沥此时大约已经失去了意识,没有任何挣扎,起码没有把她往下拽。但他还是很沉,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带着他游出水面,但他们和路面之间仍有一段高度的距离。
“帮……咕噜咕噜……帮一下——”
湖面的波浪不停把水打向柏菡的口中,她视线里岸上的人影都已模糊,只能凭着本能托举着晏沥,却根本举不起来。终于,岸上的人有了动静,有人伸出手拉起了他和她。
柏菡顾不得多,立即跪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给晏沥做起了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
湖心岛救护车也进不来。
她的力气渐渐见底,也不见晏沥咳出水。
有人说救护车到了湖边,正徒步带着担架走来,景区的工作人员已经在竭尽全力疏散窄道上的游客了。
柏菡听不见,不断地重复着按压和人工呼吸,动作越来越乱和没力,最后颤抖的声音里都带了一丝哭腔。
“晏沥你醒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