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姜煦。

这个名字听起来,就令人想到珠宫贝阙的皇城,寂静的雪落,燃烧的炭火,和顶着冬日凛冽向人间偷寒送暖的温煦日光。

他是姜家的幺子,去岁冬至才刚加冠,先帝赐的表字,良夜。

犹记得那场年关下的宫中冬宴,傅蓉微原打算抱病推了,可宫女们私下叽叽喳喳,将姜少将军的表字传得满宫风雨。

那夜,她望着案上兀自枯死的腊梅,忽然决定去见一见盛名满馠都的姜少将军。

那一眼,可真是令人难以忘怀。

一身银白轻裘,领口处围了一圈柔软的风毛。左肩上架着虎狮怒目的精钢臂缚,披晶带雪,在金碧堂皇的灯烛下折出森冷的肃杀。

可偏他一身配饰全都缀满了鞓红,不止发带、绦带,甚至连腰间所佩带钩都是一枚血玉。

红白缠撞在一起,映在她的眼中,赏心悦目至极。

她精心侍弄一整年的腊梅未及盛开,便枯死在了寒冬腊月,然而冥冥之中,花魂好似又以另一种姿态绽放在她眼前。

猗兰宫紧闭的双门拉开一条线。

窈窕婀娜的宫人一身青绿,自外面昏暗的天光中走进来,端正跪在傅蓉微面前,面带喜色,道:“娘娘,有消息了,陛下他们在北上的途中与回都勤王的姜少帅碰上了面。姜少帅率轻骑三千击溃了叛军追兵两万,此刻正往馠都方向来,必定能救娘娘出宫一起离开。”

傅蓉微正在绣一幅画扇,宫变溅了满城的血,叛军当前,她手下针脚丝毫不乱,姚黄牡丹绽于绢上,二十一岁的太后,尚有一张年轻动人的容颜,又在深宫里养得一身富贵娴雅,她似乎不忍,却不得不说:“姜良夜啊……他救不了我,谁也救不了我。”

牡丹花瓣如同洒金一般在她手中穿针引线,傅蓉微道:“哀家是大梁的皇后、太后,宁殉城,不北迁,不乞降。”

宫人听了这话,哀从中起,掩面而泣:“娘娘您何苦呢……陛下还那么小,又遭逢大变,此刻正眼巴巴盼着与您母子相聚,您若殉了,陛下该多痛啊!”

傅蓉微眼里一片死寂,提及亲骨肉,也不见丝毫波动:“哀家就是要他痛,痛进心里,痛进骨子里,他才能记着今日的屈辱。帝王北迁,国土割裂,大梁变北梁。圣主年幼,老臣主和,哀家这一双眼睛,已经能望见十年后故国春深的光景了。”

三天前,先帝驾崩了。

新皇登基的第三日,兖王迫不及待发兵逼宫,先帝的灵柩还停在朝晖殿里,正陪着列祖列宗们静默的注视着这一切。

宫里得到消息太晚了,仓促间,傅蓉微只来得及给皇帝换上寻常百姓的衣裳,托付一众老臣带着他,混迹在逃亡的百姓中,出城北上,往居庸关寻姜大帅的庇护。

傅蓉微不肯一起走。

皇帝弃都而逃已是奇耻大辱。

傅蓉微身为太后,身为皇帝的母亲,她想挡在城墙上,替大梁和自己的儿子,扛一扛后世史书的唾骂。

——用她那一身单薄伶仃的脊梁。

傅蓉微拟好了懿旨,盖上太后的宝玺,用丝带扎了,放进袖中 ,仍不紧不慢道:“哀家就在馠都城下睁眼看着、等着,永世不超生。皇上若真有孝心,哀家便一定能等到他杀回馠都的那一日……”

傅蓉微在赌。

赌她儿子身体里的血脉能像她多一点,别去像他那病鬼爹。

先帝的身体不好。

唯独一点,子嗣繁茂。

宫中最昌盛的时候,曾有六位皇子同月降生,可惜生一个死一个,一个比一个死的离奇。

傅蓉微十五岁入宫,封为贵人,承欢一夜,诞下一子,在阴谋诡谲的宫城中,她硬是护着自己的儿子,平平安安长到四岁,方才得了先帝的青眼。先帝一路捧着她,从贵人高升至贵妃,最终册封皇后,母仪天下。

先帝最常对她嘱咐的一句话便是——“蓉微,你的儿子一定要出息,否则,咱们大梁就走不到天亮了。”

帝后寡情。

他只是看重她的手段和儿子罢了。

傅蓉微很受用,她机关算尽这一生,想要得到的东西已尽数在握——权势,体面,堂堂正正的册封,相敬如宾的丈夫,天真孝顺的儿子。回想以往的狼狈和困苦,曾经给她找过不痛快的那些人,早已匍匐在她脚下跪着认错。

好景不长确实可惜,但一个王朝的倾覆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大梁积弊已久,先帝登基后倒是有几分清醒,但他手段过于缓和,终回天无力。

先帝一死,藏在繁花之下的烂根烂泥全被扯了出来,烂臭的味道再也掩盖不住,大梁自欺欺人的盛世,以这样一种残忍的方式豁开,血淋淋地暴露在天地间。

傅蓉微只当了三个月的皇后,三天的皇太后,却即将为大梁殉此一生。

馠都禁卫军只一万五千,且战且败,很快便退至了宫门前。

傅蓉微听到外面杀声陡然间四起。

御前侍卫跪倒在门外,字字泣血:“太后,宫门破了!”

傅蓉微站起身,先帝才去,国孝期间,宫妃皆应缟冠素纰,傅蓉微也不能例外。

但在馠都失守的那一刻,傅蓉微便抛了礼法,换上了太后的袆衣,玄色纱榖,朱裳,佩云纹绶带,繁重的衣饰枷锁一般拖曳在身后,金线绣织的彩凤不舍地拂过金砖的纹理,好似它也预见了即将跌落尘埃的下场。

兖王的现身,令宫内的厮杀暂时歇止。

铠甲裹着他一身煞气,他持剑立于长乐宫外,见傅蓉微现身,低沉地唤了一声:“皇嫂。”

傅蓉微远远地看着他那张峻冷的脸,心想,好一张忠臣良将的面相,这么多年,她和先帝竟从未察觉到他的狼子野心。

她冲他微微颔首:“兖王,你有何话要说?”

兖王身侧刚归降的狗腿子,急于讨好,抢在他前面开口,嘲道:“傅家女,还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太后呢,大梁江山易主啦,识相点,现在跪下磕头拜见新皇,兴许还留份体面,否则……啊!”

兖王挥剑饮血。

那狗腿子吠了一半,脑袋便猝不及防落地,骨碌碌地滚到了傅蓉微的脚下,一双浑浊的眼珠在她面前逐渐涣散,死不瞑目,喉口喷出污血溅在了傅蓉微的衣襟上。

傅蓉微盯着那颗人头瞧了片刻,端庄地抬脚,用沾了血的鞋子,将其踢开。

兖王站在几步开外:“害皇嫂受惊了,是臣弟的不是。”

也不晓得他用哪只眼看出傅蓉微受惊了 。

傅蓉微面无表情:“直说你的来意。”

兖王上前一步。

“三件事。”

“第一,我那乖侄子北逃,偷走了传国玉玺,想必是追不回来了,臣弟请皇嫂一道懿旨,以皇太后之名,助我名正言顺登基。”

“第二,姜煦实在难搞,又确实是个人才,他是为了救皇嫂而来,请皇嫂上城墙帮臣弟招降他。”

“第三……臣弟在发兵前夜,有人进献了一幅图,名叫《尝后图》,皇嫂听说过吗?”

傅蓉微当即浑身一震。

兖王见她终于有了反应,露出几分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缓步贴上来,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声音道:“相传,宋端平元年,南宋一雪国耻,灭金,南宋诸将活捉金后,奸辱于军前,后世人作此画于民间传阅……”他猝不及防上手,一把捏出了傅蓉微的后颈,摩挲着细腻的皮/肉,在她耳边轻言:“皇嫂,臣弟觉得那图实在难堪,不忍呈于军前,于是私藏了,待事毕,皇嫂单独陪臣弟鉴赏一番可好?”

他的声音像毒蛇在耳后舔舐。

傅蓉微身体一颤,脸上喜怒不形于色的表情差点挂不住。

所谓鉴赏……

令人作呕。

兖王笑哼了一声。

美人脸上的屈辱当真令人畅快。

他要成为大梁的新皇,大梁的一切美好他都要占有,其中就包括这位大梁如今最尊贵的女人,傅太后。

傅蓉微:“哀家宁死。”

兖王:“你死不了。”

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才是一个人最深刻的痛苦。

兖王笑了:“本王说的三件事,皇嫂仔细考虑?”

形势容不得她不同意,傅蓉微深呼一口气,咬牙道:“好,哀家都允。”

兖王:“先拟旨。”

傅蓉微:“先降姜煦。”

兖王一眼就能看出她在耍小心思,却低估了她的决心。他不认为她会殉城,她是那么想活着的一个人,从前无论在宫外还是宫内,她都以蝼蚁般卑微的身份,抓着蛛丝那样脆弱的一线生机,奋力地爬。

这样的女人,只会残喘着求生,怎么可能有勇气殉城呢!

兖王沉溺在自己的掌控中,自以为万事在握,纵容点头:“好……皇嫂想开点,你求他和求我,其实都是一样的。”

姜煦兵临城下,三千骑兵整肃以待。

馠都城下延绵的银甲像覆了一片纯粹的雪浪。

唯一的亮色是主帅姜煦头发上缠饶的红缎带。

既缠绵又婀娜。

居庸关到馠都最快马不停蹄也要七天,姜煦却仅用了三天便赶到了。傅蓉微居高临下望着他,酸涩的泪倒灌进了鼻腔里,呛得她眼睛里更加伤情。

去岁冬宴散场,傅蓉微陪着先帝走在雪中,沿路赏景,她多嘴问了一句:“良夜是何意?”

那时先帝已经病入肺腑,寻常说话都带着喘:“是朕的深意,和期盼……姜良夜乃大梁最为可用、可信之人,等朕驾崩,你和儿子,务必要重用他,善待他。愿此良夜非梦啊……”

傅蓉微点头:“臣妾记下了。”

其实那年冬宴,他们隔了很远,她坐于高位上,只遥遥瞧了个轮廓,并未看清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今日,城上,城下,比冬宴的距离更要远。

傅蓉微依然看不清。

叛军用刀架着她的脖子,推她到了墙垛前。

弓箭手早就做好了埋伏,数以千计的羽箭,齐齐对准了姜煦的脑袋。

兖王口口声声嚷着招降,心里却晓得不可能,姜煦的性子刚烈不可摧折,世人皆知。他用兵诡幻,天生将才,以少击多习以故常,莫轻看他只带三千轻骑,兖王手下即使有强兵三万,也未必能留得住他。

更别说姜煦的父亲驻守居庸关,扼着大梁西北边境的咽喉,那是他的退路和底气。兖王有自知之明,他降不住这匹烈马。

姜煦扬起头,对傅蓉微朗声道:“娘娘,跳城,臣接得住您。”

作者有话要说:_下一本《糊涂娘子》_

伪替身文学,有火葬场。

—“你别笑,你笑起来就不像她了。”

苏锦书一直知道自己是个替身。

因为陆锡第一次见她时,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好像。”

苏锦书真的以为她们有多像,其实听了几段故事后,才发觉,她们一点都不像。

那个人温柔深情,而她顽皮凉薄。

那个人通诗书晓音律,而她不仅是个文盲还是个音律白痴。

最重要的是,那人她爱陆锡,爱到了骨子里。而她一点都不爱,她讨厌死他了。

明明一点都不像的,可最终,苏锦书还是变成了那个人的样子。

从顽皮凉薄变得温柔深情。

从文盲音痴变得通诗书晓音律。

从一点也不爱他变得爱他至深到骨子里。

她甚至最后给自己改了那个人的名字,也叫——小水草。

她服用了禁药,吊着命,等了他三年,可三年没等来他一次回头,一颗心在绝望中逐渐变得心如死灰,将死之时却陡然见到了光。她见到一个少年鲜衣怒马,冒冒失失地闯进了她的世界里,而她发出的第一声感喟是——“好像。”

***

陆锡被一个梦反复纠缠了三年。

梦中是一个女人,如水仙花那般美的虚渺,透着七分不真实之感。

她的琵琶如昆山玉碎。

她作的诗如脉脉春水满含愁绪。

她在思念一个人——她的丈夫。

他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不肯吐露真名姓,只说,你可以叫我小水草。

陆锡在梦中与她相处的久了,有一次,终于忍不住酸溜溜的问:“你的丈夫是谁?你怎么一直在等他?他为什么总也不来接你?”

那女人悲凉的笑着说:“他不会来的,他早不要我啦!”

陆锡愤愤不已,破口大骂。

可那女人却执迷不返,非要爱着那个薄情的负心汉。她说:“他也曾策马提刀挡在我的面前,替我遮风挡雨,保我人前尊贵……除了不爱我,他不曾薄待我。”

陆锡心疼地对她说:“可是,不爱而娶,便是最大的薄待了。”

他劝不回一个自撞南墙的人,那女人从他梦中消失的时候,心里仍旧只惦记着自己的丈夫。

陆锡脱离了那梦,顺着记忆中拼凑的蛛丝马迹,寻到了那女人的家乡,在村口的麦田里,偶遇了一位滚的浑身是泥的小姑娘,他怔怔地望着那张脸,道——“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