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君越回来,迟漪独自窝在小洋楼待了两日。
被指派来伺候她的佣人这段日子也大抵摸清这位外姓小姐的脾性,平时待人接物都算温和有礼的,可内里是很孤僻的。
她不喜有人在旁伺候,更多时间里只爱一人闷着,不说话也不笑,眼神空洞得像一个漂亮的洋娃娃。
虽私下对她有过揣测,但大家仔细想一想,不伺候总比难伺候得好,也能乐得清闲自在些。
小洋楼安安静静两日,到了第三日迟漪出门去了趟英盛俱乐部。
接待她的还是之前那位达文。
“小姐,上次的事我该给您赔罪——”
他不该擅离职守,才叫周家那位与她发生不愉快。
迟漪微笑,清亮一双眼里不见半分龃龉:“一点小事我不放在心上,烦您先带我去见妈妈吧。”
达文察言观色后选择闭嘴,效率极高引她直抵私人休息室。
迟曼君今日午后在英盛有接待,因此早早便在休息室坐着。迟漪推门进来时,她正煮茶,母女二人对视一眼,达文自觉退下。
“最近怎么样?”
“托您的福,很充实。”
迟曼君听出她心情不佳,从红漆木的雕花柜子上递给她一瓶与整间休息室都格格不入的白桃味果饮。
“知道你不喜欢苦味,不让你喝茶,喝这个。”
瓶身logo还是她最喜欢的饮料品牌,这东西的价格只用十几块港币,英盛没有售卖,是迟曼君遣人特意给她准备的。
你看,一个人想对你好的话,其实也可以很用心。
迟漪攥着瓶身,原本质问的话堵在喉咙里,咽了又咽,最后她垂眸化为一句:“谢谢妈妈。”
“漪漪,今天来找妈妈什么事呢?”
“我前两天陪二哥去参加了一个生日宴会,妈妈知道吗?”
迟曼君看了女儿一眼,说:“漪漪,你靳叔叔也希望你们兄妹多来往,接触下来,我相信你会知道知恒是很好相处的人。”
默了一刹,迟漪点点头:“那您能告诉我一下,知恒哥说的蒋先生是谁?”
君越的事发生的所有事,当晚便传到了迟曼君这里,从她决心安排部署起,她早清楚迟漪会作何反应。
迟曼君脸上笑意未减分毫,不疾不徐地将煮好的茶斟一盏,啜饮小口,尔后才缓声道:“漪漪,你现在长大了,其实也可以试着拓展一下社交圈,不是么?”
答案足够清晰明了,偏偏迟漪还要继续问:“所以,靳知恒说的是真的?”
她的乖女终究学不会翻页的本领,不肯把这事体面揭过去。
迟曼君微叹口气,轻拉住女儿的手放在膝上,语重心长:“乖女,细蒋生是澳门数一数二的才俊,蒋家更是不比靳家差的。权势荣华才是可以保护你的。”
“相信妈妈,Len绝对能入我们小公主的眼。试着接触一下再做决定,好吗?你知,妈妈绝对不会强迫你的。”
白雾袅袅氤氲在她眼前,迟漪有些看不清浸在雾气中的迟曼君。
她用力呼吸汲取一份氧气,好一会儿,迟漪极轻地笑了声:“我好想问您一句,您记不记得圣诞节那天是什么日子?”
在您安排我与一个陌生男人相亲失败那一日,你有没有记起过,那是我的十八岁生日。
迟漪有时很讨厌自己的敏感,是那么清晰地捕捉到母亲眼里那些闪过的情绪,是迷惑再到平静。那一刻她知道自己是等不到想要的答案的。
于是,她释然一笑:“也不是很重要,您别紧张。”
“反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生辰而已。”
迟曼君盯着女儿眼底澜光,半握住微烫茶瓯,顿了几秒,她粉饰道:“漪漪,生日什么时候都可以过,但妈妈现在做的是更重要的,在为你谋前程,不管怎么说,妈妈的重心是给你的。”
“如果我不同意呢?”迟漪沉吁口气,“我不同意做这些事,如果你要我我回国的目的是为这个,我明天就回巴黎。”
迟曼君没料到她会突然反抗,冷了声调:“漪漪,妈妈希望你能先冷静一段时间,想清楚再告诉我答案。”
“你要知道,妈妈如果不在乎你的心情,就不会询问你的意见。如果不是你之前闹出那些事,我又何苦为你做这么多?”
迟漪忘记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间休息室的。只能感觉到心口好似有什么修复到坚固的,又在轰然间被震开数道裂痕,噼里啪啦一地狼藉,尖锐的玻璃片刮过脆弱的呼吸道,令她喉咙涩痛,神经紧绷。
胡乱捏着手提包的柄端,一时想要打开找能镇定情绪的药,一时又强迫冷静停下动作。
她扮得镇定自如,走的每一步路却都在令她回想这些年这些时日的桩桩件件、一厘一毫。
仔细追究起来,无非是几岁的她渴念贪图着母亲的关爱与目光;到再大些念书她其实一点也不想去欺骗去利用朋友,却又在无形中只得一步错,步步错。
有时,她只盼望自己能活得健康正常,却又只能一次次地剥裂。
早该有所察觉的,什么高定高珠,什么限量款手袋,什么奢侈宴会,什么纯血赛马……
都是要她付出更多去偿还她的,一个刚成年的细妹能用什么还?她目前所拥有的都不过是迟曼君所给的,所以迟曼君要费心付出,精心把她包装成宫殿里一只最华丽精美的花瓶,她的价值是遇见一位能出得起价的买主。
世界的底色原本就是精明凉薄的,只怪她过分天真,以为十八岁能代表自由。
迟漪藏于袖中紧紧攥着手止不住地在抖。
吸取上次教训的达文还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室外的阳光尚且艳丽,层层金光洒满这片草地,刺得迟漪微觑眼眸才能凝清前方的雪白建筑群。
阑干的阴影拓在迟漪的侧脸,从后望去,她整个人好似陷进一种消沉中,语调沉沉:“达文,我的小马还在里面吗?”
达文躬身上前:“……在的,小姐。”
“我想去看看它。”
今年的春节很早,一月就是除夕。
靳家几代人都极为重视团圆夜的家族相聚。这也是迟曼君在短时间内重点操办的第二场家宴,在拟定名单上,关于靳向东的位置上她迟迟悬而未决,与靳仲琨再三打探情况,答案依旧是未知。
迟漪站在卧室窗台前,眺过庭院内来来往往搬运物件的工人及打理的佣人们。
她手中捏着一枚银制打火机,拨开又阖上,擦动声在掌心重复响着。最后一次‘啪嗒’,指间夹着的女士烟燃起猩红,一呼一吸,明灭跳动。
雾氤氲间,迟漪轻吁口气,拧灭最后一支烟。落地窗外夜色降临,一排排灯光骤亮,一台台豪车驶进,佣人们谨慎接迎。不禁令她想起第一次来到靳家那夜,也是这般衣香鬓影,金碧辉煌,她尚不知前路,便已身处这浮华名利场中。
婆娑月影将她的脸庞映照窗前,手机里的短讯不停在弹,楼下的靳家人快到齐了,迟曼君久不见她自然心急,迟漪岿然不动任手机被打爆也无所谓。
直到一台挂着三地牌照的迈巴赫62S驶进她眸中。
靳向东原本的计划是照往年安排返京陪老太太过春节,可老太太电话里下达军令,要他今年在港过新年,靳向东摸不准这小老太太怎么想,到底也不敢真惹她动气。
这些年,他深谙其中法则,便是不要轻易招惹女人,无关年龄。
车停在环岛,佣人们还没来得及朝里头禀报,便被靳向东挥手示意不必。他今日未着深沉西服,以简便休闲搭配,敛起那份久居上位的矜贵与凛冽感。
到底正值青年,此刻身姿落拓地站在树影月色下,更显出几分倜傥疏朗。
今晚整片主宅的灯火璀璨相映,处处流光。靳向东携着德叔走过玉石长廊,他步履忽慢下来,狭深的一双冷目直视前方一道婷婷袅袅的身段。
多久未见?估算约有小半月。
这段时间他远在北欧,倒也免不了听见有关她的传闻。亲妹明毓在港岛有一个名媛群,里面有人吃瓜提到了最近君越的闹剧,当时黎明毓推开书房的门,非常嫌弃地同他喊出靳知恒深陷这四角恋的关系,他对小女孩们的八卦不感兴趣,最后只凉飕飕地提醒明毓多动心思在学业上,便将人赶出门。
今朝再见,他却总觉这细妹哪里变了。
神思在她身上停留片刻,迟漪忽而回首,目光望过来,与他的交织上。
待两人距离近些,迟漪半拢披帛,微仰脸,春水般的乌眸凝睇他:“大哥,好耐冇见。”
这角度和距离都有些刁钻,靳向东原本磊落的视线无可避免从她披帛半遮的一片莹莹雪肌掠过,里面是一条暗红丝绒面料的抹胸长裙,烘托出少女姣好的胸型,由着呼吸频率而起伏生艳。
错落的灯火辅照她半爿侧靥,明艳过甚的五官即便施以淡妆去柔和调适,也分毫盖不住她令人惊心的极具侵略性的秾丽感。
靳向东淡声应下,移开这份可称僭越的目光。
打过照面,两人同频共震般一起跨进大门,一路上两人保持着社交距离,目不斜视,落在旁人眼里,可谓是形同陌路,一致冷淡。
不似刚才,她的红裙曳擦过他嶙峋指背,或许不经意,那缕独属她身上的荔枝果香却散不去分毫,往他指间腕心,缠绕攀上。
里头的人正交谈热络,余光甫一掠过这端,倏然间,数道目光纷纷投来。
诧异的不仅仅是他们如何同时出现,更诧异于往年从唤不动的靳向东竟肯在除夕夜回来。
迟曼君这边正盘算派人将迟漪叫下来,一回神忽然瞧见女儿的同时,又看清楚她身边站着的男人,维持整夜的得体笑容一下子也僵了僵。
“阿东,可算等到你归家。”
先开口的是三房太太梁氏,出阁前生自港城书香世家,她与靳仲琨的原配太太黎嬛曾是好友,对迟氏的态度也由此可见一斑,能在这阶段见到靳向东归家当然高兴。
“是不是刚从机场赶回来?阿东一天到晚也太辛苦些喔。”
……
靳家长辈们一直以来是极其重视靳向东的,尤其是太太们,最中意这个出类拔萃的崽,一窝蜂地围住他进行嘘寒问暖,至于作为生父的靳仲琨只能靠边站着,自与前妻离婚后,他与这个儿子关系便一直很冷淡,加上有关东寰的一些争持,见面倒不如不见,只得转而将目光投向人潮之外。
迟漪立在那端将这一幕看得清楚,随后无声无息别过眼帘,颔首上前:“靳叔叔。”
迟曼君悬着的一口气也微微落下来,一目不错地凝着女儿。
“你母亲说你前些日子身体不大好,其实可以适当学着放轻松些,我让Alex带你多去一些派对玩一玩,有益于身心愉悦。”
“多谢uncle,二哥他一直很照顾我。”
迟曼君轻握了握她泛凉的手臂,柔声:“漪漪,先喝杯热饮暖暖身子。”
迟漪不拒绝,脸上洋溢着曾由礼仪课老师严苛调整过的无暇笑容。
她走向角落那张单人沙发,捧着一杯甜腻的热可可,小口小口饮。胃好似刚恢复知觉,一整日没用餐的不适感由这杯热饮勾起来,又慢慢填补下去。
待热闹的那端寒暄得差不多,便该去一旁的大餐厅进行晚餐。
迟漪是小辈,理应挨着堂姊妹坐末席,金丝楠木大圆桌上由佣人布上一道道工序冗杂精美华丽的珍馐美馔,头顶上水晶花枝吊灯的流光照过桌上每人。
长辈们在敬酒谈笑,迟漪漫应着身侧某位堂姐的搭话,目光有时也会越过光影憧憧,落在上席位的那人身上。
靳向东自身的气场源自他显贵出生与二十余年熏陶至沉淀的修养。他是名利场上天生的上位者,是开疆扩土的领主君王,是旷野草原上最为勇猛的雄狮,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可掌控全局,即便这时的他还有几分年轻气盛未能彻底掩盖。
他的自傲,居高临下俯视着所有人,更是一轮高不可攀的明月。
迟漪落在桌下的左手慢慢蜷起,捏着一张钴蓝色丝巾,收紧又收紧。
晚餐结束后,小辈们可以在主宅自由活动等待守岁。
“细妹,细妹,Celia……迟、漪!”
靳知恒在偏厅角落里找到她的影子,连唤她几声小妹都未应,只得在她身边坐下,压低声咬重语气喊名字,才把人喊回神。
迟漪抬眼见是他,鸦青色睫毛垂下,缄默不语。
君越一事过后他俩算是冷战上。
靳知恒看她端着姿态,几乎被气笑,“OK,我自讨苦吃。”
撂下这句他转身大步离开厅内。
迟漪视线一越,乜过不远处的迟曼君。她唇畔勾动,心里嗤声不断,稳坐这张角落里的米白色雪茄椅。
这位置在旁人视角里窥不出玄机,只迟漪才清楚,斜前方那面精雕山水木屏风后,坐着的是靳家二伯与三伯及靳向东。
叔侄三人喝酒谈笑,隐隐约约飘过来的模糊字眼是有关集团业务。
月上中天,时间不停流逝游走,二伯靳仲谦醉态已显,由着妻子扶回房间休息,三伯靳仲文见此也借故离席。靳向东沉腕垂眸乜了眼时间,这才摸着烟盒起身预备去庭里醒醒酒,再打个越洋电话。
今晚主宅太热闹,一路上免不了与他的这些堂弟妹们打上一轮招呼,直漫步到小洋楼后面的那座玻璃花房,才能落个安静地。
婆娑月色划过他面庞,将那份冷肃柔化几分,一点猩红在男人指间闪动,他的语调轻慢又不乏纵容,对电话说:“那你还想要什么?”
迟漪步伐猛滞,整个人停在黑暗里,也一并停下那裹着阴暗谋划的心,水眸涟涟注视着月色里的人。
她竟忽略一件事。
靳向东今年二十五岁,正值青年壮时,无论身处何地,只要他是正常男人,那他身边不会留这种空缺位置。
退堂鼓一旦生起便敲个没完没了,那张曾残留他指间温度的丝巾,一时成了烫手山芋。
迟漪转身踩着石路上自己的影子往回走,还未及走到光源最暗的拐角,身后忽的响起他疏淡的声。
“站住。”
她有些没出息,由着这道声骤顿原地。
分秒间犹疑,迟漪决定离开,一低眸,长长一截影子竟已将她的罩在其间,树影摇晃里携卷起一缕熟悉澄净的男香,像雨后冷杉般融进她呼吸。
那通越洋电话早挂,靳向东收了手机,长眸微眯紧锁着阴影里过分清瘦的背影。着一席拖尾红裙,她的肩颈挺得笔直,如夜湖里的黑天鹅。
“转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今天耽误啦,然后改了下日更时间每晚9点。
捉30只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