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甚么表示,只是略翻了翻眼——老实说,在听了这几句话之后,我心中对大活佛的敬意,已经减低到了最低程度。
因为说来说去,他仍是不知道暗号是甚么!他也不知道那三件法物是甚么!
他和二活佛的“神会”,二活佛难道就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他?大活佛一再强调“天机不可泄”,看起来也很是牵强。
大活佛凝视着我——又一次我感到他知道我心中在想甚么。我也不必掩饰。
大活佛道:“他准备用甚么方法证实自己的身分,连身负重任的登珠,也不知道。他也没有告诉登珠。”
我怔了一怔,确然,七叔在叙述登珠的话时,只说到时,那三件法物会起作用,转世灵童会有很特别的行动,来证明自己的身分。
这样看来,大活佛的话,也不是全不可信的了。
我神情有点阴晴不定。大活佛又道:“他把能说的,都告诉了我。例如他说的适当时间,适当的地点,你可能够设想是甚么样的情况?”
我想了一想:“我认为难以出现这样的适当情况!”
我特意在“适当”两字上加强了语气,以示其实是不可能有这样的情况出现。
大活佛的神情,刹时间变得凝重之至:“我也认为难以有这样的情形出现,可是他却告诉了我。”
我扬了扬眉,望向白素,白素摇头,表示大活佛没和她说过。
大活佛一字一顿:“这是一个关系重大之极的秘密,我如今告诉两位——”
我不等他讲完,立时阻止:“请别告诉我们——我们不想负保守重大秘密的责任。”
大活佛被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话头,他住了口,却并没有生气,而且神情更是庄严。过了一会,双手合什,喃喃有声,多半是在念诵甚么经文。
在那短暂的时间之中,我几次企图向白素使眼色,但白素眼观鼻,鼻观心,也不知道她在想甚么,连看也不向我看一下!
大活佛又开了口,他再说的那些话,又令得我心头乱跳!他竟然道:“非告诉你不可,你一定要知道在那种情形下,会有二活佛所预期的情形出现之可能,你才会实行你的诺言——你是否实践你的诺言,对整件事的关系,太重大了!”
我望着大活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一番话,听来像是在开玩笑,我也希望是开玩笑,但是大活佛神情严肃,目光炯炯,绝不是在开玩笑。
好一会,我才定过神来,很郑重地道:“我想尊驾弄错了,我没有在这件事上,作出过任何承诺!”
我说得斩钉断铁,坚决无比,可是大活佛立时道:“有,卫七在登珠面前,作了承诺,他又在宁活佛面前,把这个责任,交到你的身上,当时,你也答应了的——那是你的承诺!”
一番话,把我说得哑口无言——那一切全是事实。可是当时我只是一个少年,随便我怎么去设想,也想不到日后事态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局面!
大活佛仍然盯着我看,我挥了好一会手,毫无目的,最后才无力地反驳:“卫七说他要是死了,事情就落在我的头上!现在他生死未明,我不必负责。”
大活佛伸直了身子:“找到卫七的可能极微,你是实践承诺的时候了!”
我心中一急,脱口道:“就算我愿意承诺,也没有用处,因为关键不在于人,在于另外有三件法物——”
一说到这里,我一顿足,住了口。我以为大活佛听了,会感到意外,因为他不知道有法物的事。可是他却神色如常:“人会死,法物不会灭,一定会出现!”
我大是讶异:“二活佛对你说了,你知道有法物?”
大活佛道:“不,他没有说,但转世灵童,必然依靠辨认法物来确认,这是转世的暗号,一向如此,登珠活佛昔年必有法物交给卫七,那是意料中事。”
我略等了一等,我期待他会问我那三件法物是甚么东西。可是他居然不问。我道:“人会死,法物不会灭,可是没有人知道它在何处,也是枉然!”
大活佛皱着眉:“其间的天机,我和几个活佛详参过,可是也未能参透。但是想来,二活佛既然作了这样的打算,在适当时机的前后,事情可能有突破性的发展。”
我不住摇头——我一直在努力使自己离这件事越来越远,可是事与愿违,结果却越走越近,成为关键人物了!这真是令人啼笑皆非之事。
大活佛见我只是摇头,他好几次想说话,都被我阻止,他也现出无可奈何的神情来。
一直没有出声的白素,这时开了口,她道:“我看这样,到时,七叔如果出现,负责的自然是他,不关你事。七叔不出现,法物也不出现,你想负责也没有用,也不关你的事——”。
白素没有说完,我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要是法物出现了,那我就有责任做一些事!
我要做的事,就是当年七叔答应登珠活佛的事——要转世灵童说出那三件法物来,那是第一暗号。然后转世灵童要用这三件法物,完成一些动作,那是第二暗号。
据登珠活佛说,在通过了这样的步骤之后,人人都会对转世灵童的身分,绝不怀疑。
我显得很焦躁:“到时,你说到时,究竟是到甚么时候啊?”
白素道:“就是适当的时候!”
我更焦躁:“甚么时候才是适当的时候?”
白素道:“我不知道,但二活佛已告诉了大活佛,大活佛要告诉你,你又不愿听!”
我苦笑,白素辩才无碍,我说不过她,我道:“他说那是喇嘛教的重大秘密,非同小可!”
大活佛应声道:“是,至今为止,还只有我和二活佛两人知道。”
我叹了一声,看来白素很想听二活佛在“神会”时告诉大活佛的“适当时候”是甚么。
我也很想听,因为我设想不出在甚么样的情形下,二活佛的转世灵童能一下子就得到确认!
但是听了之后,我就无可避免,要在这“适当时候”中扮演一个角色——这个角色,对我来说,却是不适当之至。我的心情极之矛盾,一时之间,静了下来,气氛变得很是凝重。
白素最先打破沉寂:“我作了种种设想,觉得并不存在这个适当时候。但大活佛说二活佛告诉了他,或者活佛的灵智,远在我们之上。我们不妨听一下,再加以分析,是否真有那样的一个适当时候!”
我把白素的话,反覆想了几遍,觉得很有理。同时,我也想到,以大活佛的身分,这样秘密行事,不达目的,他也不肯罢休。还有一点,就是我也想不出甚么是“适当的时候”,倒要听听二活佛的灵智所构想的计划!
所以,我向大活佛道:“请说!”
大活佛先望我,再望向白素,白素立时道:“我可以不听!”
我以为白素会说“我们听了,一定不会说给任何人听”,谁知她竟然说她可以不听这个计划!
白素在整件事上,参加的程度和积极性,都在我之上,大活佛也是她领来的,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把她排除在秘密之外,都说不过去。
更令我不满的是,大活佛在听得白素这样说之后,竟然有立即答应之意。我连忙抢在前头:“不行,我们夫妻,两位一体,不论在甚么情形之下,都分甘共苦,在我们两人之间,没有秘密,你告诉了我,我一定会转告她!”
大活佛默然半晌,才道:“由于干系实在太大,一有丝毫风声走漏,就无法成功,所以,绝不能再转告任何人,亲若子女,也不能够,请见谅我们的处境艰辛,而且,失去了这次机会之后,不知要多蒙多少年劫难。单出于慈悲之心,也请两位答应!”
大活佛说得郑重恳切之至,我吸了一口气,和白素一起点头答应。
大活佛这才略松了一口气,可是神情语气,仍是紧张无比,他压低了声音,道:“自从假二活佛死了之后,为了可以维持现状,各方面正在积极寻找转世灵童。并且一再声明,一定按照喇嘛教的传统行事——这一切,自然全是假的,真正的目的,是要快些结束没有二活佛的状况,这种状况,容易使现状发生变化!”
大活佛的这番开头话,听来似乎轻描淡写,但我已感到了有一股重压,隐隐觉得会有大事发生。白素的感觉和我一样,我们伸出了手,紧握在一起。
大活佛顿了一顿:“所以,预料在近期内,他们就会宣称,已找到了转世灵童,并且,也会煞有介事,进行一连串的确认工作,表示他们维持喇嘛教的传统,以利争取民心。”
我闭上了眼睛一会——那股压力,越来越重了。
大活佛放慢了语调:“然后,当然就是二活佛的升座大典,经过了这个仪式,一个新的假二活佛产生,他们就可以操纵假二活佛维持权势。这个典礼,他们必然会举办得隆重之极,广邀各方人士出席。”
我听到这里,发出了一下低吟声:“何以见得必然会如此隆重?”
大活佛道:“从假二活佛的葬礼之隆重,可想而知,他们要尽量利用二活佛的存在价值!”
我和白素,面面相觑,则声不得。
这时,我们已经完全可以知道“适当时候”是甚么时候了!
而这个适当时候的设想,狂野之至,大胆之极,万分危险,高度可怕,简直已没有恰好的形容词去形容。可是你却又不能不承认,这确然是一个极好的时机,或在比较上说,是一个最好的时机,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机会了。
所谓铤而走险,在险中求活,就是这样的了。
而这个设想,也可以说是一个公然造反的设想,难怪大活佛也会如此紧张,一再说明事情非同小可!
我在刹那之间,只感到耳际嗡嗡作响,脑中一片混乱,大活佛接下来所说的话,像是经过特殊效果处理,每一个字,都有回音。
他又道:“由于二活佛是假的流言,必然迅速扩散,越传越广,所以他们也更要广为宣传,扩大进行,会邀请各国使节观礼——我们正通过内部游说,若是能诱使他们作广泛性的电视转播,那就更好,目击的人越多越好,那就是适当的时机。”
大活佛已作了一个小结,可是我和白素,还是没有定过神,所以并没有反应。
大活佛于是,再作进一步的解释:“就在这时候,真正的二活佛转世灵童,突然现身,和他一起现身的,是持有这三件法物的登珠活佛遗言的见证人——”
他说到这里,我发出了一下很是难听的叫声,打断了他的话头。
他口中的那个“登珠活佛遗言的见证人”,本来是七叔。七叔不在,就是我!
我要在这样的场合(所谓“适当时机”)出现,和真正二活佛的转世灵童两个人,在所有人的面前,令所有人信服那即将登位的主角是假的,忽然冒出来的那个,才是真的!
我不知道这事情的成功率是百分之几。
但是我可以肯定,我被当场乱枪打死的或然率,超过百分之九十!
我也可以肯定,我被投入黑狱,从此再不能见到天日的或然率,是百分之一百。
我在干叫了一声之后,喉咙像是被一块烧红了的炭,堵住了一样,一时之间,出不了声。
大活佛却呈现了异样的亢奋,像是事情正在进行,成功在望了。
他提高了声音:“而二活佛的转世灵童,会在万众瞩目之下,利用那三件法物,有所行动,使得人人信服,连想扶立傀儡的势力也不得不承认,二活佛的地位,就此确立,我教复兴的机运,也从此开始了!”
直到大活佛完全讲完,我才缓过了一口气来。如果事情和我无关,我或许会表示我的幽默感,对他的慷慨激昂,报以赞赏。
但这时,我的每一个关节,都难以形容地僵硬,因此也无法运动身体的任何部分。
大活佛最后说出了来意:“找不到卫七先生,尊驾就有实行承诺的必要。”
我只可以转动眼珠,所以我向白素望去,希望白素的震撼程度,不如我之甚。
果然,她比较好些,而且,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抓起一瓶酒,打开瓶盖,将瓶口送到了我的口前,并且令瓶子倾斜。
在酒流出了许多之后,我才张得开口,让酒进入口腔,通过食道,进入体内,和血液混在一起,在全身循环,令我恢复活动能力。
在我有了活动能力之后,我第一个动作,就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在那一刹间,我发现神情兴奋莫名的大活佛,实在是一个悲剧色彩极浓的人物。
他毕生致力于一个他不可能达到的目标,他锲而不舍,有坚强的信念,把信念化为行动,并且为了这个不可能达到的目标,预设出一幅又一幅的蓝图,仿佛看到了美丽的前景。
虽然他的内心深处,或者根本知道那种前景只是海市蜃楼,可是他还是要继续那么做。
这样的悲剧人物,古今中外,现实和传说之中都有。追日的夸父是其中的典型。
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不免有悲悯对方的神情,同时摇了摇头。
白素立刻知道我正在如何想,她压低了声音:“那是他的理想,也是他的信徒的愿望,那不是不可以实现的妄想,而是坚持下去,总有一天可以成为事实的崇高理想!”
我绝对无意在这个问题上发生任何争执,在理论上说,白素是对的——在理论上,人一步一步向前走,可以走到银河系的尽头去!
理论上很正确的现象,在现实之中,有许多永远不会发生。白素比较倾向于理想主义,我则一贯现实,这是我们两人的大不同,自然也没有必要统一,就保持各自有自己的意见好了。
我又喝了一口酒,抬头向天:“我承认,这个设计大胆兼惊人,也是可以利用的唯一时机,但是,我绝不会参加,绝不!”
我说得坚决之至,一时之间,大活佛的脸色变得了白,气氛也僵硬之极。要不是顾及对方的身分,我早已把他推出去了。
过了好一会,大活佛才道:“如果卫七先生出现,你确然不必参加。”
这大活佛的词锋,十分厉害,他等于是在说,卫七不现身,我还是要参加。而要失踪了那么久的七叔出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我当然不能说当年的承诺不算数了——虽然我这样说一句很容易,而且,就算我明摆着撒赖,大活佛也拿我无可奈何,可是那与我为人的宗旨不合,这句话又绝难说得出口。
我处在一个两难的境地之中,想了一会,我才道:“那没有用的,一点用也没有。就算在这样的情形下,一举成功,真正的二活佛地位确立,一样没有用。”
大活佛望着我,显然不同意我的说法。
我指着他:“他们可以逼你逃亡,一样也可以令不听话的二活佛逃亡!”
大活佛亢声道:“这样,他们就会尽失民心!”
我也提高了声音:“他们早已尽失民心,尤其在喇嘛教徒之中,一点民心也没有。可是他们有军心!你有民心,谁都知道你是至高无上的精神领袖,可是精神敌不过枪炮,活佛先生!”
大活佛声音镇定:“不,你错了,卫斯理先生,精神永存,世上没有任何枪炮,敌得过永恒的精神。”
这又是理论和实际的问题,这种问题,再说下去也不会有结果。
我挥了挥手:“很好,你有永恒的精神,请去发挥你的精神力量,我没有这种精神,请不要硬把我放在你的精神领域!”
大活佛昂然道:“老实说,你根木进不了我的精神领域,你只是在一项化学变化的程式中,起到催化剂的作用而已。”
想不到他会举了这样一个例子,我呆了一呆:“我甚么剂也不想当。”
大活佛应声道:“可是你答应了的!”
我陡然之间,感到自己如同是一头被堵进了死巷子里的猎物,若是再不进行反击,那只是死路一条。
而且,一直以来的忍让,使我感到了极度的屈辱!我陡然暴发,用力一拍桌子,吼叫了起来:“是,我答应过!可是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那时,你好好地在当你的小大活佛,不必流亡,那时,不存在你死我活的斗争,不存在要逼你流亡的势力,七叔答应的,只不过是一个宗教领袖地位的确认,一切都在和平的状况中进行。而现在,你却要我承诺去进行一场政变,一个阴谋,一个危险之极的冒险,叫我像一头飞蛾一样去扑火!”
我一口气吼下来,神情激动,一告段落,我又大口喝了一口酒。
在我对着大活佛吼叫时,我没有先看白素的反应。直到这时,我才向她望去,如意料之中,她低垂着头,看来神情平静之极。
大活佛有生以来,只怕还没有人在他的面前如此吼叫过,所以他身子微微发抖,神色惊怒,面色了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继续道:“你能不能现实一点,或者说,清醒一点?全世界都知道你在图谋甚么,可是没有人能帮得了你,你的图谋,不会成功的!”
大活佛也在突然之间,激动了起来:“会成功的!历史上许多人,作过和我同样的努力,许多人失败了,但也有许多人成功了!当十二个人局处在一艘小船上开会的时候,谁能想到他们在三十多年之后,会拥有那么大的一片国土!”
我冷笑:“他们可没有要求无事的人去加入。”
大活佛的双颊之上,渐渐现出了红晕:“我比他们更有条件,人类历史的发展,顺应我的图谋,世界趋向公义,我们是独立的民族,有自己的传统文化,有自己的语言,有自己的文字,有自己的宗教,在历史上,长时期是独立自主的国家,我们的人民不愿意接受异族的统治,为甚么一定要借‘民族大家庭’的名义来统治、控制我们!如果如今的现状应该维持,那么当年日本军阀的‘大东亚共荣圈’更名正言顺!”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面色由红而白,由自而红者几次,可知他的心情,激动之至。
我和白素都默不作声,因为他的话,是无可反驳的。强权强加在他们的头上,不管用多少动听的大名堂,始终不是他们的愿望。
而任何民族,都有权按自己的意愿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