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玉堂春 (一)

玉堂春跪至在督察院,大人哪,玉堂春本是那公子取的名。

——京剧《玉堂春》苏三唱段

老话儿说,人一辈子得经过“三病三灾”,没有谁是平平安安过来的。

这话我信。

我被招工了,是知青点最后一个离开的,我们五个人,老大嫁了农民黄三圈;老二撂挑子,自个儿回了北京;老三当空军去了;老五死在后顺沟……剩下老四我,城里来招工,不该我走也得我走,后顺沟再没有知青了。我属于扒堆的菜,没有挑头,在招工人面前,支书和发财把我夸成了天下第一好女子,能写文章能作诗,干活不惜力,非常听毛主席的话,一心跟着共产党走……要多好有多好,工厂若不要我,那是吃了大亏。招工人对我“自由职业”的出身提出异议,老支书说,逑,自由职业就是没人管着自觉干的职业,咱后顺沟的贫下中农都是自由职业,地富反坏想当自由职业也当不成。

招工人问我,你爸爸到底是干什么的呢?怎个自由职业法?

我说我爸爸是教书的,是美术教员,在江西红军那会儿就给红军教美术了。招工的说,这么说是老革命了,三十年代初的红军干部,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再小也是省军级,你的出身怎不填“革命干部”呢?傻呀你!

我说,我爸爸虽然革命早,但是他没有加入中国共产党。

招工的说,这就是革命工作的需要了,我们能理解,很多地下工作者都是这样的。那么你爸爸解放以后身份公开了吧?

我说,他是政协委员。

招工的说,你看看,我说共产党不会亏待为党作出贡献的老干部吧!

打了一个又一个的擦边球,我母亲传给我的那点小机灵、小聪明这会儿全用上了。我对组织说瞎话了么?没有,我说的都是实情,只不过彼此的理解有差异罢了,怪不得我。老支书在一旁添油加醋说,娃她大人解放以前受大苦咧,被反动派生生在监狱里关了好久,还拉出去陪绑,到底人家也没叛变革命,立场坚定得很很。

老支书说的也是实话,我父亲不是没有叛变革命,是他压根不知道什么是革命,他没的叛变。

招工的很满意,留下15块钱路费,留下张表格,让我一周后到西安彤云机械厂报到。拿着那张招工表,我和支书他们都很激动,麦子说,老四,你这回又变回城里人了。

支书说,进了国防厂,由贫下中农行列转入了工人阶级队伍,成了“领导一切”的人,我们都成了你的部下,往后有什么要帮忙的甭客气,盖房子、伺候月子,咱后顺沟有的是人手。

从进入后顺沟到离开后顺沟,整整四年。走的时候老乡们都站在崖畔上为我送行,他们穿着棉袄棉裤,抄着手,默默地看着我走上出山的路。驴背上驮着我简单的行李,还是那个塑料布包着的铺盖卷,不同的是比来时大了许多,被褥变成了里面三新,是麦子和后顺沟的婆姨们给做的,大红花的被面,土格子布单子,完完全全是一个农家子弟的装备了。

我以一个土农民的模样进了工厂,到人事科报到,管人事的女干部将我打量了半天,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格让我填。跟招工那张表不同,这是一张很详细的表,一共四页,女干部说一定要如实填写,不要涂改,它是要进入档案的。这样一来事情便显得有点儿郑重,女干部并没有让我坐下的意思,我只好趴在她的桌上做这件很重要的事情,从姿势到思想都有些仓促。这张表格在亲属关系一栏注明要上述三代,连同亲族,每个亲属后头都有政治面目政治表现一栏……我说过,我是趴在女干部的桌上填写表格的,在干部的炯炯目光下,我脑袋冒汗,浑身哆嗦,没有了任何打擦边球的能力,一切都如实招来,……大哥是国民党中统,逃窜台湾,二哥是三青团中队长,在牛棚关押,祖父跟皇上跟太后有着亲戚关系,父亲是皇上派遣的留学生,姑且按下这些不提,就是我的父母死于同年同月同日,也是件很蹊跷很不好解释的事情。

女干部将我填就的表看了半天,抬起头把我看了两眼,没说什么,拿着表到另一个办公室去了。大约过了半个钟头,才回来,身后跟着一个男干部,男干部穿着军装,红领章红帽徽,女干部管他叫廖主任,好像是军官会的。廖主任看我的目光冷静而犀利,一双眼刀子一样,一直剜到我的骨头缝里,我立刻后悔了,觉得自己来错了地方,招工对我来说未必是件好事。

女干部让我回宿舍等待,说分配工作还得等一段时间,这期间组织上还要做些调查了解。

自始至终,那位廖主任没说一句话。

国防厂政治条件要求严格,“内查外调”是必然的,一周后接到通知,在结论下来之前,先安排我到农场锻炼,如若政治不合格,我将被退回后顺沟,继续当“插队知青”。我倒是不怕被退回去,可是退回去实在是件很说不明白的事,县里欢送会都开过了,大红花也戴过了,腆着脸又回来了,怎么档子事儿呢。

工厂本以为招了个红彤彤的“革干”子弟,却不想越扯越复杂。去后顺沟招工的那位老几,可能肠子都悔青了。

农场在渭河与罗敷河交汇处的罗敷河畔。

这时的 “文革”已经到了一个很特殊的阶段,说它特殊是形势紧张,人人自危,大帽子满天飞,私下老百姓“斗争”的心劲已经散了,官面上仍旧“左”得厉害,“评法批儒”,批判宋江,批判孔老二,谁也闹不清千百年前的古人得罪了当今哪位,让我们来声讨。我所在的农场是几个大国防工厂联合筹办的,从各厂发配下来一批不好管理的年轻人和职工干部,说是响应号召,其实是推卸包袱。罗敷农场属于三门峡库区范畴,每到涨水时就会被淹,淹也就是淹几天,水退了庄稼照样生长。那些联合收割机在平整的滩地上开动起来,轰隆轰隆,真跟电影里演的似的,“麦浪滚滚闪金光”。农场里有现代化的农业设备,城里的国防厂不缺钱,不缺人,机械师至少是四级工以上水平,我在的青工班在这儿只能属于小力笨,场领导和老师傅们平日连正眼看也不看我们。

青工班里就我一个女的,场长给我配备了一个有红十字的药箱,说平时参加劳动,农场谁有了小病小伤可以到我这儿来抹药。这让我想起了死去的赤脚医生王小顺,我问场长,我算不算赤脚医生,想的是如果算,至少得让我出去学习几天,王小顺还培训了三个月呢。场长说,你算屁医生,你顶多是个半吊子卫生员,给你个药包,你还拿着鸡毛当令箭了。我的确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了,事后打开药箱一看,所有药都是过期的,一瓶红药水只剩了一个硬底儿。

每天都开批判会,我们从那些批判文件的字里行间了解到了另一番天地,了解了先秦诸子百家,了解了商鞅、李斯和董仲舒什么的。常常地有城里大学教授一级人物到农场来,上午跟着我们一块锄玉米地,下午给我们做辅导报告,讲解春秋战国时代历史背景,讲秦始皇如何在西安东面的洪庆坑杀了几百儒生,嫪毐如何跟始皇帝的娘偷情,给秦始皇养出了小弟弟……我父亲讲的多是传说,大学教授讲的可全是历史了,货真价实,板上钉钉的历史。我们是从各车间抽调的青工,平日文化生活很单调,尽管能把《毛主席语录》倒背如流,却不知孔丘困于陈蔡,商鞅车裂于咸阳,更不知宋江打过方腊,好汉燕青和妓女李师师还有一腿。大家听故事一般,听得认真,还做笔记,教授就越发讲得来劲,太阳落山了,西岳华山的莲花峰在夕阳的余晖下熠熠闪烁,仍没有结束的意思,说是晚上在谁的铺上挤一宿,明晨再回城也不迟。现在想,那些教授回去也没事干,学校都被工人阶级占领了,还不如扎在我们这儿舒坦,至少他还能讲讲“商鞅变法”,过过上课的嘴瘾。

自从离开北京,除了后顺沟的老支书,我没跟任何人说起过家里的事情,老支书是个厚道的、有政治经验的人,他是在千方百计保护我。

父亲最终也没逃过劫难,起因自然还是刘成贵那个不亲的造反儿子卫东彪,逼死了自己的父母不说,紧接着把矛头指向了我父亲,抓住“镇国将军”头衔死死不放,说要一抓到底,揪出那条封建主义又黑又粗的老根。老根是谁,是宣统溥仪,溥仪让国家保护起来了,抓谁呀?一切都成了虚的,卫东彪这样做不过是想表现一下而已。刚开始是母亲被拉出去游了街,折腾母亲,是为了震慑父亲,造反派循名责实,更大更残酷的斗争是对着“镇国将军”的。父亲身患癌症,已经病入膏肓,斗他,随时有咽气的可能,斗母亲比斗父亲似乎还更有意思。母亲是南营房旗兵后代,一生不肯受委屈,是宁折不弯的主儿,造反派打她,她对着顶,卫东彪把母亲按在地上,连剃带薅,把她的头发剃去半拉……

看到满地的美丽青丝,母亲的眼泪下来了。

窗外的大字报连篇累牍,墨迹腥臭,在热风的吹拂下唰唰作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硕大黑字滴墨如血,让人触目惊心。这天,天气闷得厉害,浑身的粘汗从早晨就没有干爽过,让人很不自在。我早晨喝了一碗棒子面粥,到太阳落山,再没有任何吃食入肚,也不敢说饿的话,因为父母亲都没有吃饭的机会,也没有吃饭的意思。造反派撤退以后,母亲开始做晚饭,油汪汪的一小碗干炸酱,两根顶花带刺的嫩黄瓜,一碟很罕见的煮青豆,半碗水萝卜丝,摆在了饭桌上。青豆、黄瓜和萝卜是面码,它们来自后园那片简陋的菜地。菜原本是莫姜种的,莫姜走了,菜地就荒了,大葱、韭菜随意地长,长出了长莛,开了花,老得除了纤维再无其它。

母亲在案前抻面,柔韧的面细丝般在母亲手下延伸,在空中抡出了花样,在案板上摔得啪啪作响。母亲在这种时候仍有心情做出如此精细的炸酱面,这让我紧缩不安的心多少有了些放松。父亲破例从床上起来了,垫着被子坐在饭桌前,用颤抖的手在剥跟前的几瓣紫皮蒜。大热天,父亲竟然穿着笔挺的毛料中山装,像是平日出门开会的装扮。母亲将面下在锅里,走过来用一块毛巾擦了擦父亲脸上的虚汗,倘若没有外头大轰大嗡的大字报,没有胡同里振聋发聩的高音喇叭,这当是叶家千百个京城夏日中的一个,这样的夏日印在了我的心里。

这是一顿平常的晚餐,平常的晚餐在这特殊的时候难免显得有些怪诞、突兀和不合时宜。父亲的目光不时扫过我,我不敢抬头,怕见他那苍白的嘴唇和深陷的脸颊。我也不敢看母亲,母亲那些上午才离开身体的头发仍旧散落在大门外的台阶上……

我和父母亲静静地吃着晚饭,饭桌上谁也没有说话。母亲竟然不知从哪里找出了半瓶葡萄酒,酒搁置的时间过长,变酸了,醋一样。母亲给她和父亲一人斟了一盅,想了想,也给我斟了,于是三个人都有了酒。父亲只是用嘴抿了一下,母亲几口把酒喝完了,我闻着那酸叽叽的东西只是想咧嘴。见母亲看着我,便端起来一扬脖干了。想的是能让父母亲高兴,喝什么都无所谓。父亲的眼神慈祥坦然,母亲的脸平静舒朗,昏黄的灯下,炸酱面的香气充盈着叶家最后留守的北屋,这顿有酒的晚饭真好!

我知道,缸里的面已经空了,后园黄瓜架上最后两条黄瓜也被母亲摘了。

半小碗面,父亲吃了很长时间,我知道父亲能将它们吃下去本身就让人很吃惊了。母亲吃得也很投入,彷佛在每一根面上都倾注了无限情意,并不时地将碗里的豆挑到我的碗里,她知道,我爱吃豆。吃过饭,洗碗向来是我的工作,但母亲执意要洗,母亲烧了一锅碱水,说这样可以把碗洗得更干净,洗不净的碗搁时间长了有味儿。我扶父亲到套间休息,父亲全身的重量几乎全倚在我身上,透过他单薄的衣裳,我感受到了骨的质地,硌得人生疼。父亲走一步要喘半天,浑身冒着汗,从花厅到套间,几步路我们走了许久,我想在这条漫长的路上得跟父亲说点儿什么,便说:要是玉堂春还活着,保准把您的病治好了,可惜他不知去哪儿了。

父亲说,玉堂春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我说,天下没有彭玉堂治不好的病,在中国的大夫里边,我顶佩服的就是彭玉堂。

父亲不想接我的话茬往下说,我便知趣地闭了嘴。伺候父亲躺下,正准备离去,父亲拉住了我的手,轻轻地问我,丫儿,你知道什么是无枝可栖吗?

我看着父亲,不知如何回答。

父亲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再没有睁开。

母亲收拾完了,将屋里屋外仔细巡视了一遍,甚至连挂在廊下铁丝上的衣服架子也没忘了将它们排列整齐,临睡觉,进到套间又出来了,对我说,丫儿,难为你了。

我说,妈……

母亲说,记着,再难也不要去找你南营房的舅舅,旧警察的事儿让他说不清楚,别添乱。

我说我不难,我能有什么为难的呢?

母亲半天没说话,把我像小孩一样楼在怀里,自从长大以后便和母亲没有过这样的亲昵了,母亲的举动让我很不习惯。母亲在我耳畔轻声说,真有什么事大秀会过来的……

临进睡房门,母亲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的小名叫盘儿。

那是母亲第一次谈到她的小名,现在想,她是把这个名字透露给我,让我记住什么。当时我说,怎么叫盘儿呢?

母亲笑笑说,头发多,辫子盘在脑袋上,像个盘子。

我想,母亲的情结还在门口那堆头发上,便说,您头发好,用不了两个月,新的又长出来了。

母亲说,长出来我还梳辫子,把它们盘上。

我没理解父母的意思,那天晚上,西边的天际不停地在打闪,将窗户晃得一亮一亮的,亮光让我睡得很不安稳。就在这明暗的瞬间交替中,三瓶安眠药让我隔壁的父母双双去了它界,当我在第二天看见并排躺在床上,穿戴齐整,安静如睡的父母时,我真正的知道了什么是“无枝可栖”!

无父可怙,无母可依。

……

如今,我不知工厂的内查外调将会是怎样一种结局,生活,已经让我学会了坦然地承受命运的任何蹂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