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放牛 (二)

过去的敬老院现在叫做养老院,叫做养老中心,叫做了“杏花深处”,变成了有钱才能来的地方。以前的敬老院是市政拨款的福利单位,只要是没人赡养的老人都可以住,自己不掏一分钱,由国家管吃管喝。比如张安达住的那个,一直到他死,连棺材钱都是敬老院给出的。

五姐这个养老中心,每月要交钱,而且不少,连一卷手纸,也要自己去买。

我想起了几年前五姐初进“杏花深处”那天,也是杏花开放的时节,是艳阳高照的春日,那时候董事长王佳模大概还在英格兰牧场放牛,这里不过是个很一般的养老院,没有什么course之类。

进养老院那天,五姐的脸色阴得几乎要拧出水来,大有被遗弃之感。除了她的儿女之外我也从西安赶来了,五姐大我十好几岁,是老姐姐了,我在作家协会工作,不用坐班,有的是时间陪她,外甥们也许正看中了这个,送他们的妈进养老院的同时把他们的小姨也拽来当临时陪衬了。

五姐那些忙碌的子女们当天下午就匆匆忙忙地返回城里了,好像第二天都有无法推开的事情,谁也不能陪伴他们的母亲度过“养老院”的第一个夜晚。

周围是一排排灰色的平房,木头门窗,水泥地面,那时这儿还不叫“杏花深处”,叫“青山养老院”,是某个农场的旧房改建的。一进管理室的门,墙上明码标价地写着收费价格,有生活自理和不能自理两个标准,生活能自理的,餐费、单间住宿费、管理费,每月收取1260元,月前支付,单间外还有两人间、四人间、六人间……

五姐住的是单人间。

下午,孩子们走了,闹哄哄的房间里安静下来,好像一下变得空旷了许多,我让人在墙角加了一张折叠床,加床的人说,租赁床铺和被褥每天20元,我给了对方两张票,这就意味着我要在这里住上十天,之所以这样是我看见姐姐对我的举动在意而关注,如同无助的孩童,她害怕我离开,害怕即将面对的陌生和孤单。我对她说,我最近没事,在你这儿住几天,这儿清净。

在养老院餐厅,我们吃了当天的晚饭,餐厅门口写着开饭时间和当日食谱:

早 饭: 馒头、南瓜粥、小菜,鸡蛋一个。

午 饭:米饭、肉片炒洋白菜、拌菠菜、鸡蛋汤。

晚 饭:片汤、花卷、小菜。

每日食谱大致相同,不同的是早饭后有顿加餐,或牛奶或豆浆,轮换着来。如若另有要求,可让小灶厨师单做,费用自理。

这样的食谱对于消化能力衰减的老人来说不失一种科学的设计,可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好像又找回了当年在工厂当学徒工,敲着饭盒在食堂售饭窗口等待开饭的感觉。饥肠辘辘,没有油水,总是觉得饿,一天的主要精神全放在吃饭上,这顿刚吃完,又盼着下顿了,尽管下顿也跳不出白菜萝卜的范畴。

那晚,跟五姐喝着片汤,就着咸菜吃花卷,按说也够了,可我还是让小灶师傅做了溜肝尖和西红柿炒鸡蛋。结果菜剩了不少,五姐对我说,我们平日是奢侈惯了,现在吃这个怎的就觉得委屈呢。

我说:我没觉得委屈。

五姐:没觉得委屈你点这些菜干什么,以后我日日要吃这个,难道日日要点溜肝尖?

我知道她情绪不好,这样的改变搁谁身上谁也不会好,五姐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孩子们不能说不孝顺,就是精力顾不过来,各自有各自的工作,各自有各自的家,五姐的脾气随着年纪增长越发不随和,越发古怪,自从老伴儿去世,性情变得很孤僻,看谁都不顺眼,感到谁都对不住她,谁都在算计她。她常常站在五斗柜前看着一张《牧归图》的国画发呆,画上骑在牛背上的牧童横吹短笛,头戴草帽,身披蓑衣,在杏花丛中逍逍遥遥向家走去,后头跟着一只欢快的撅着尾巴的小黄狗。这幅画是我们家老七应五姐的要求画的,画上的牧童是我的姐夫,紫阳大巴山人,参加革命前是个放牛的,后来当了八路军的连长,解放后当了某部司长,却依然依恋大巴山,在北京去世后依着他的遗愿,将骨灰送回老家,埋葬在他日日放牛的山坡上。五姐对着画上的牧童说,……你个小牧童儿,现在你到家了,舒坦了,可是你身后头的小黄狗还在路上跑呢,它找不着家了……

说着说着,老太太眼泪就下来了,儿子、媳妇自然不理解,待得好好儿的,这是怎么了,谁招惹您了?得了,老太太,您到闺女们那儿住几天,换换环境吧!

闺女那儿没有“小牧童”,老太太有些失落,依着北京人“宁看儿子屁股不看姑爷脸”的原则,老太太的心情也并不舒畅。姑爷是外姓人,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在娘家算是“客”,女儿既然是娘家的客,那么娘家妈自然也是女儿家的客,老太太在两个女儿家轮流住,环境不同,感觉一样–跟要饭的差不多!有时姑爷把碗放重了一点儿,她也要动动心思,想想是不是对着她来的。在女儿家不能跟“小牧童”说话,她索性一天不说一句话,不但她自己,把闺女、女婿闹得也很紧张,连话也不敢大声说,双方都变得有点儿神经质了。女儿拐弯抹角地想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她一听就火了,把我当什么了?精神病吗?想让我走就直接说,弹什么哩格楞!

老太太一赌气,走人。也不让闺女送,自己打的回来的。

五姐的脾气倔,不受一点儿委屈。其实也没人给她气受,是她自己多心。

儿子是工厂装配工,挣的薪水有限,性格有些懦弱,被姐姐们称为“小白兔”。“小白兔”理所当然地跟着妈,妈妈的房子大,还有一份不菲的退休金,是靠山。媳妇是会计,单位有房,娘家妈住着,两室一厅,小两口不便去挤,再说,儿子没离开过家,从小就是在这所大屋里长大的,老太太没理由让儿子媳妇另起炉灶,在外头单过。老了老了,她不靠儿子靠谁呢?

可事情并不是想得那样简单,谁靠谁还得两说着。

五姐容忍得了儿子容忍不了媳妇,她看不惯儿媳妇描眉画眼的模样,说她一看见媳妇的熊猫眼就想起卓别林,心里就猫抓似的乱;她嫌媳妇起得比她晚,每天享受她做的早餐,把人间的纲常弄颠倒了;嫌媳妇当着她的面跟儿子犯嗲,跟儿子挤到浴室里光眼子洗澡,全没有她这个妈在跟前的顾忌,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嫌媳妇呵斥她的儿子像呵斥狗,还把她儿子叫做笨笨狗,她儿子要是笨狗那她是什么,这不明摆着骂人吗;嫌媳妇霸住了儿子的经济,把儿子管成了穷光蛋,连抽烟也要偷偷跟妈要,哪儿还像个爷们;嫌小门小户的媳妇就知道算计,两口子一月交老太太五百块钱,下班准时回家吃饭,却连棵青菜也不买,过年提回来一箱“可乐”一箱“雪碧”,是单位发的,说是孝敬,可老太太不喝那冰到肚脐眼儿的凉东西,孝敬全是白搭;儿子媳妇的屋脏乱得进不去人,被子一月不叠,桌子上扔着臭袜子脏裤衩,不能称为卧室,只能叫“窝”,老太太看不下去,让小时工一周打扫一次,小时工说这样脏的屋子得加钱;眼瞅着媳妇的肚子大了,做婆婆的应该高兴,但她也看出来了,媳妇打的算盘是将来要把她当作带工资的保姆,说小孩三岁以前不进托儿所,不请佣人,要“自己带”,这样跟爹妈亲……是跟爹妈“亲”哪还是跟奶奶“亲”哪?

五姐的想法越来越多,是自己的亲骨肉,情分却越来越掺水。不错,当妈的应该无条件付出,母爱嘛,可是母爱多了也把孩子们惯出毛病了。

住到养老院去是她最先提出来的,也只是个想法,却没料到得到全家的一致赞成,最赞成的是媳妇,说养老院有很多伴儿,平时有人伺候,省得闷得慌,他们每周去看妈,给妈买好吃的……五姐明白儿媳妇的心思,她走了,媳妇会把娘家妈接来伺候月子,这大房子由着她们做主,自在痛快,白捡个大便宜。

五姐也不傻,她提出了“自力更生,不给儿女添麻烦”口号的同时,把自己四室两厅的大房组给了一个在北京工作的韩国人,连全套家具、炊具在内,月租七千,等于是韩国人替她养了老还绰绰有余地给了零花钱。老太太的工资卡在银行的保险箱里睡大觉,再没有别人的份儿,卡里的数字只要她活着,就月月自个儿往上长,就跟胡同口那些梧桐树似的,初栽时不过胳膊粗,现在已经抱不过来了。

看了母亲和韩国人的合同,“小白兔”儿子傻了眼,他或者在外头租房,或者跟岳母挤在那套简陋的两室一厅去。

兔秧子有种断奶的感觉。

五姐跟她的儿子说,这两年我也想明白了,你们的生活不能在别人奋斗了一辈子的成果上起步,你们得从零开始,自力更生,你们有你们的日子,你们有你们的前程。不遇阴雨,岂知明月?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们好。

我说五姐的做法有点儿绝,五姐说这是最佳的选择,我是还没到她这年纪,到了她这岁数也将面临着同样的问题,日本有个电影叫《狐狸的故事》,电影里小狐狸长大了会被妈妈咬出去,让它们自己到生活中去磨砺,看着残酷,其实是爱……

在食堂吃过片汤和花卷,紧接着是晚上漫长寂寞的时光。

五姐晚饭后一直坐在她的房间里,管理人员告诉她,走廊东头就是活动室,那里有电视, 可以下棋、打牌,还可以结识新朋友,五姐不去,她不喜欢下棋,也不会打牌,更不想认识什么新朋友。管理人员推荐说外头杏花开得正好,到杏林里散散步也很不错。五姐说她不喜欢杏花,那味道太甜腻。

她就那么闷闷地坐着。

咬走了小狐狸,老狐狸也不好受。

我里里外外地替她打点,将带来的各种吃食放进小柜,把洗换衣裳收进衣橱,告诉她打开水的锅炉房和小卖部的位置,告诉她到附近银行取钱怎么办手续……五姐没有表情,大概是为这一行动后悔了。我想跟她商量,要是不习惯,明天就退手续,回家!

我还没张嘴,五姐对我说,你看我这不是成了张安达了吗!

原来五姐此刻想的是张文顺–张安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