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拾玉镯 (六)

早早就娶了媳妇的赫鸿轩,跟孙玉娇过了没有半年就腻烦了,跟孙玉娇过日子远没有跟老五一起厮混精彩,于是旧技重演,鸾梦重温,把个孙玉娇远远抛在脑后,继续跟老五混迹于茶房酒肆,如胶似漆,成为当时人们议论的话题。

赫鸿轩与他的大姐式的媳妇孙玉娇没感情,虽说是自己挑选的,当时两情相悦,但毕竟是两路人。对与老五的关系,开始孙玉娇还能忍耐,后来知道内情就不干了,向老家儿告状,说赫鸿轩薄情,天生不学好,净跟老五干些没明堂的事儿。赫鸿轩的长处在嘴上,要论战,连说带损,孙玉娇绝不是个儿,孙玉娇扬长避短,偏偏儿的动手不动嘴,很能发挥自己的优势。半夜三更赫鸿轩回来晚了,她也不言声,蹭地从门后头蹿出来,双手拦腰抱住,张嘴就朝肩膀上来一口。赫鸿轩吓一跳,赶则看清楚是自家媳妇,哈哈一笑说,想跟爷撂跤吗,爷可是正宗八旗子弟,祖上就是撂跤出身!

赫鸿轩边说边往外推他媳妇,哪里摘得开,两人从屋里扭到院里,各屋的灯都亮了,兄弟妯娌们站在房门前看稀罕。赫鸿轩的脸面有些搁不住,使了个别子就架脚,想把孙玉娇撂翻,却不想,脚架空了,手别子也没别着,要使个旱地拔葱却箍不住腰,正无奈间只听孙玉娇鼻子里一哼哼,脚一垫,身子一弯,托着赫鸿轩胳膊抓着裤裆,轻轻松松一掉腰,赫鸿轩就像顺风旗,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

赫家没人阻挡,都知道赫鸿轩没出息,没大少奶奶当间儿挡着,赫鸿轩指不定闹出什么更荒唐的事儿来。于是赫家老爷子在院中当众宣布,白天,赫鸿轩可以在茶馆弹弦子挣钱,但是晚上八点以前必须回家,不许在外头过夜。

……

我的五哥死于解放前夕,年龄其实不大,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除了九条那所房子,因为父亲没有把房契给他,没能卖出去以外,他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包括桌椅板凳和炕上的铺盖。忠实跟着他,不弃不离的,唯有赫鸿轩。彼时“三轮车上的小姐真美丽,西服裤子短大衣”之类流行歌曲早已代替了曲子、三弦,没有谁再肯花工夫去品什么“翠楼东,细柳含烟,潋滟波光;残霞外,几树蝉声,一片斜阳”了,赫鸿轩变得与老五一样一贫如洗,所不同的是,赫鸿轩落架下海,在安定门内路西茶馆演唱京韵大鼓,每日收个块儿八毛,能刚够一天的嚼谷。之所以选定安定门茶馆,一来这里是东城的大茶馆,喝茶的人多,二来离手帕胡同的家近,离九条的五哥也近。

老五穷归穷,却看不上赫鸿轩挣的那俩“小钱”,他的嗜好在升级,白面儿由一天一包改成一天四包了。毒瘾一上来,不能自持,鼻涕眼泪,哆里哆嗦连滚带爬地到门楼胡同后门去赊帐。人家知道老五书法精湛,往往让他过足瘾,写字半日才能放人,这么一算,老五字的价格已廉到极点,但他不以为意,出了门仍是大爷一样地张扬,谁想求他的字得托人,先付润笔。他拿了人家的钱转脸就忘,害得屁股后头老有要帐的,久之,要字的摸着规律,夹着纸笔带着现钱,让他当面现写,钱货当时两清。这么一来,老五更来了绝的,不用书案毛毡,只要有人抻纸,他躺着都能写。

1947年腊月,天气很冷了,老五还穿着夹袄,一条单裤是春绸的,夏天的物件,他的棉袍还在当铺里,一直没机会赎出来。已经不用刻意装扮,现在的他完完全全是个叫花子模样了。不同的是嘴上的胡子,再不是野鸡毛般的花哨,而是斑驳的灰白,乱糟糟堆在下巴上。又添了抽筋的毛病,十个手指头鸡爪一样地佝偻着,很少有能全伸开的时候。腿上长了疮,流脓流水,一双鞋来自娼妇的馈赠,粉穗绣花,真应了赫鸿轩的演唱“缎儿鞋趿拉着”。

我母亲到九条看过老五几次,都找不见人,看着空荡荡的房子,只是心伤,隔着窗户为她的“乖乖”难过。时时地探望,时时地留下钱物,不见回音也不见人。跟我父亲提及,想把“乖乖”叫回家来住,我父亲的回答很坚决,那畜牲死了才好!

有天晚上,赫鸿轩到九条看老五,用手绢包了两个窝头,两个咸鸭蛋,怕窝头凉了,揣在怀里。也偏巧,那天老五下晚在翠华楼刚吃完请,席面上现写现卖,卖出两幅六尺中堂。眼下一肚子焦溜丸子、红焖鱼唇正没地方消化。见了赫鸿轩,不等他掏出窝头便把一封银元拍在桌上,让赫鸿轩明儿个到门楼胡同给他买些面儿来。赫鸿轩说,到门楼胡同可放到下回,要紧的是得把棉袍赎回来,今天北风刮得紧,眼瞅着西边的天上来了,明天有场挡不住的大雪,五哥别冻着了。

老五说,袄儿也要,面儿也要,剩下的给你儿子挂达扁儿买些关东糖,灶王爷快上天了。

赫鸿轩说,难得您还惦记着挂达扁儿,那小子过了年就该上高小啦。

老五有些忧伤地说,我上学的时候,额娘这会儿早把棉袄棉裤套在我身上了,那个暖和、绵软,这一晃,几十年了……

许久,老五没有说话。

赫鸿轩叹了口气说,话赶到这儿了,不得不跟您说,前儿个我在安定门门脸碰见了四大大,四大大一脸灰土,挎着包袱,说是才从草篮子监狱回来,府上的三格格让当局抓进去了,四大大说给三格格送衣裳,人家没让进,给撵回来了。

老五愣了一会儿说,我三姐是共产党,她虽然没明说,可我们家里全知道。走到这一步,也是预料当中。我的同学王利民,王国甫的儿子,也是共产党,跟我三姐在北平是一事儿的,表面上看王利民是跟他爸爸闹翻了走了,其实是接到任务走的,到南边当新四军去了,去了没多久就让人包饺子馅包在皖南了,他的死亡通知书还是我让你给王家老爷子送去的……

赫鸿轩说,我好像是个专门送噩耗的不吉之物,还记得么,当年七舅爷的死讯就是你让我给钮青雨传达的,那天钮青雨还在戏园子里给日本人唱戏,我把他爸爸不在的消息告诉他,他当时就急了,穿着戏装就要往家跑。

老五说,到了也没跑回家,没跟他父亲见上最后一面。

赫鸿轩自顾自地继续说道,王利民的死亡通知在路上走了一年多,民国三十年殁的,转过年才辗转到了我手里,信封的边磨烂了,信瓤掉出来了,经过了不知多少道手,不知有多少人看过这封通知书,这信传了一年才传过来,愣是没丢。接受了给青雨送讯的教训,我把王家老爷子约到茶馆,喝透了茶,给怹唱了几段曲子,做足了铺垫才把通知书交给怹,老爷子没看完就动弹不了了,人整个傻了。老年丧子,人生一大悲啊!

老五说,听你这话的意思,这回,怕我额娘要老年丧女了……

赫鸿轩说,怕您多心,我前边不是告诉您了嘛,是话赶到这儿了。叶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儿啊,老爷子有威信,社会上谁都捧着,更何况您的大哥在南京还担着大事,总不至于……

老五说,别在我跟前提老爷子,也别提那个中统大哥,没有他我三姐也进不去。政治的事情你不懂,你是个就懂得风花雪月的人。政治是什么,政治是血雨腥风,没有半点儿人情,七舅爷家的青雨,一个稀里糊涂的戏子,愣是让人在后脊梁打了七个窟窿,为什么,是因为那会儿他突然活明白了,这一明白就连上了政治,那七个窟窿是政治的必然。我姑爸爸家的小连,跟着政治走了,到现在音信皆无,死活不知,我要不是个没出息的,也跟着王利民走了,可我撂不下的事情太多,比如这嗜好,这恣意放纵的日子,疼我的额娘,北平的一大帮朋友……还有你。其实细想想,我是没那勇气,也没那能耐,我是个懦弱小人!

赫鸿轩说,五哥您别自个儿责备自个儿,在我眼里,您是个顶天立地的人,您看透世事,活得洒脱自在,谁能有您的勇气啊!这些年,跟着您,我真悟出了不少人生大道理,从一个不谙世事的浑得鲁儿,变成了一个养家糊口的人,这情分我这辈子也忘不了。

老五说,三格格还有我额娘惦记,还有她未成的事业,我呢,我无牵无挂,两眼一闭,驾鹤西游去了。看来,送信儿的又该摊上你了,我料定了,叶家宅门是不会理睬我的,大不了,我额娘为我掉两滴眼泪儿,兄弟老七偷着出来瞄我一眼,就算是很有情分了。对来日叶家的无礼,哥哥我提前给你道歉了。

赫鸿轩说,五哥您怎么说这种败兴的话,别说没这样的事,就是有这样的事,我们家的蚂蚱、挂达扁儿、小虭螂,全是您披麻戴孝,摔盆打幡的人!

老五说,瞧瞧,你来送窝头,怎么扯起披麻戴孝来了,明天下晚要是还有闲钱,我在东来顺请你那仨小子吃涮羊肉!

赫鸿轩说,那仨小子有日子没沾荤腥了,您要请涮羊肉得把他们美死,十斤肉怕都打不住。

老五说,我就爱看塄头小子们狼吞虎咽地吃肉,那绝对是真性情。

赫鸿轩说他还得赶着回去,孙玉娇这几天怕是要生。老五说,这是第四个了吧?

赫鸿轩说是第四个。老五说,比我们家还差得远,我们家是十四个。

老五有些伤感地说,十四个……管用的没一个!

赫鸿轩看了看桌上的钱,问棉袍还要不要赎,老五说过几天再说。

赫鸿轩围上围脖,戴上帽子要走,老五拦住他说,再给我唱段。

赫鸿轩说,这些年您还没听腻呀?

老五说,我永远爱听,永远不腻。

赫鸿轩问唱哪段,老五说,就唱《风雨归舟》。

赫鸿轩说,这个段子您听了多少遍了,换个别的。

老五说,这会儿我想听这个。

赫鸿轩张嘴要唱,老五说,还有开场白呢,我要听全须全尾儿的。

赫鸿轩只好开口道,蒙五哥不嫌弃,借五哥一点儿耳音,学徒赫鸿轩至至诚诚地伺候五哥一段《风雨归舟》–

老五喊了一声,好!

赫鸿轩提足精神开唱:

过山林狂风如吼,堪堪的大雨淋头,获金鳞渔翁摆桨荡孤舟。

望长空电掣雷鸣风云骤,慌得他随风冒雨赴中流。顾不得村头鱼换酒,眼难睁,遍身雨打蓑衣透,见天连水,密云稠,难辨村店与林丘。风雨催,烟云凑,恰来到,小滩头,携鱼拽缆忙登岸,抛篙系孤舟。猛回头,但则见,贪午睡的小牧童儿,他在那,雨地里,哭着去找牛。

赫鸿轩使出了浑身解数,将个《风雨归舟》唱得字正腔圆,炉火纯青。应该说这是他几年来唱得最好的一回,也是最满意的一回,将暴风雨中的迷蒙、被动、无助、挣扎唱得淋漓尽致,最后一句“哭着去找牛”本是意境的点缀,竟让他唱得有些绝望悲凉,使得五哥的眼里洇出微微的湿意。

风雨归舟,归哪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