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三击掌 (二)

父亲没领着我去看什么《三击掌》,而是三拐两绕地来到了北新桥箍筲胡同王国甫王阿玛家。王阿玛是我们家孩子的叫法,外人叫他王三爷,父亲叫他“FOX”,我问过父亲王阿玛为什么是“FOX”,父亲说“FOX”是“狐狸”,他们的同学都管王阿玛叫“FOX”,王阿玛善于变化,在球场上踢中锋,狐狸似的狡猾,变化莫测的球技把对方整得眼花缭乱。父亲和王阿玛是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的同学,两个人都是戴着大清的长辫子出去留学的,用现在的话说应该是公派出国,两个人进的都是文学部,王阿玛学的是经济理财学科,我父亲学的是古典讲习学科,不在一个教室上课却在一个寝室住宿。我之所以能将王阿玛叫王国甫的事情记得清楚,是因为“国甫”和“果脯”同音,一看见王国甫就想起绿青果、红海棠、黄蜜枣、白瓜条,那些鲜艳无比的蜜饯来。也的确,王阿玛的家里老存有果脯,那些果脯放在一个白玻璃瓶子里,瓶子的形状是个硕大的苹果,这个玻璃苹果是王阿玛的儿子王利民从法国带回来的,捷克出产,十分漂亮。

王阿玛家的院子里有西洋式的喷水也有中国式的金鱼缸,屋里有楠木太师椅也有意大利皮沙发,给人的感觉是中西和璧,舒服无比,却又不伦不类。

一到王家,父亲就像礼物一样把我交给王太太,王太太坐在轮椅上,惊喜地搂过我说,丫儿又长高了。

王太太南方人,长得很漂亮,六十多了还是很精彩,抹着红唇,描着眉毛,烫着头发,戴着亮闪闪的耳坠子,比我的母亲时尚。母亲说王太太是游历过外洋的,外国话说得顺溜,不打磕绊,非一般老娘们儿能比。我特别欣赏王太太那拽地的长裙和身上那条光影闪烁的披肩,那披肩跟玻璃苹果一样也是来自法国,是王利民送给他妈的礼物。我就想,这个王利民很是有眼光,他知道什么好看什么不好看,知道该给女人送什么样的东西,不似我的父亲,下了一趟南洋,给我母亲带回一盒子吕宋烟,而我母亲根本就不抽烟,结果还是照顾了他自己。王太太的披肩柔软细腻,有精美的绣花,我将披肩抓在手里,爱抚地摩挲,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婪和妒嫉。王太太说,丫丫要是喜欢将来我就把它送给丫丫。

我问将来是什么时候,王太太说就是她死的时候。我当然不好意思问王太太什么时候死,不过我知道,王太太膝下无儿无女,这条披肩她不给我也没人可给,包括她的亮耳坠子和玻璃苹果,将来肯定都是我的。

父亲不让我在王太太跟前提她儿子的话,王家避讳这个话题。

但是我希望,将来我也能有一个王利民一样的儿子。

王太太只能关照我,王家真正陪我玩的是他们家的洋狗瑞伯,瑞伯是只尖嘴大狗,搁现在的话叫苏格兰牧羊犬,简称“苏牧”,依王太太的话说,瑞伯是她的老儿子,除了不会说话,什么都懂。瑞伯有些小心眼,看见王太太抱我就很不高兴,使劲往王太太怀里拱,还拿后腿踹我。背过王太太它就朝我呲牙,喉咙里呜噜呜噜的,非常不友好。我对这个长毛的“小儿子”自然也没多少好感,把玻璃苹果里的吃食很夸张地往嘴里填,馋得“小儿子”原地转圈。

在我和瑞伯周旋的时候,父亲就跟王阿玛聊他们在日本学校里的事,他们说到因为输球,宿舍的寮长将他们全体扒光了赶到雨地挨浇的情景,看得出这个话题让他们很兴奋,两个人仰着脑袋哈哈大笑,王阿玛头上的睡帽笑到了地上,父亲的胡子上着着实实地挂了一条鼻涕。可以想见,十几个大小伙子光着眼子在雨地里站成两排,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实在是一种让人记忆深刻的风景,这个惩罚绝对比训斥到位,以至于都成了老头子了,两个人还在津津有味地絮叨,还在为此而欢乐。后来父亲给王阿玛学说扒老七衣裳的事,历数老七的不是,王阿玛开始还咯咯地笑,不知怎的忽然就不笑也不说话了。

王太太用手拍打着她的“小儿子”对父亲说,四爷,您往后千万别这么着了,千万别介,别介……

王太太想说什么,终是把话咽了下去。

父亲说我们家的几个儿子都不争气,没有血性,硬是怎么赶,也赶不出家门。

王阿玛说,真赶出家门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