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状元媒 (七)

中国有“月老系红绳”,“千里姻缘一线牵”的说法,谁跟谁是一家子,早已是命中安排好了的。陈家、纪家本已成熟的姻缘却因月老的执意,有了改变。我跟母亲谈论她这180度婚姻扭转时,母亲说这是命,任谁也挣不过命去。记得她当时还给我讲了个故事,说古代有个人晚上看见一个老头倚着布口袋在月光下翻书,他问老头看的什么书,老头说“天下婚书”,书上写着谁和谁成夫妻,但凡书上写了,他便用布口袋里的红绳把一对男女的脚踝拴在一起,两个人即便相距千里万里,也会因这绳子走到一起。这人问他的未来媳妇是谁,老头说集市上捡菜婆子领的女孩就是他将来的媳妇。第二天他到集市上看到了那个又脏又烂的婆子,拉着一个小丫头,甚不满意,就用刀砍杀了那女孩,自己逃走了,想的是既定的婚姻已经解除。若干年,他娶了一位官员的女儿,那女儿花容月貌,眉心有一伤疤,一问,是小时家境遭难,随奶母上街乞食,被人砍的。这人遂信月老的话不虚……

母亲信命,她一直坚信,是月老没把她和老纪拴在一根绳上,没嫁给老纪,她并不遗憾。

果然没过多久,刘状元就通过七舅爷传来了话,要亲自做媒,把“盘儿”说给东城戏楼胡同的叶四爷做夫人。

来传话的七舅爷先说媒人是多么的有身份、有名气,又说了我父亲是多么的有钱、有学问,说他们都是留学外洋的精英,是中国不可多得的人才,这样的人物打着灯笼都难找。我那位只有中学肄业水平的舅舅闹不懂“精英”是什么东西,但是他知道《状元媒》这出戏,知道状元是很伟大的人物,很多戏曲里是有不少状元娶了千金小姐,甚至招赘驸马的。我舅舅很想看看真的状元是什么模样,就要求媒人刘春霖一定要亲自登门提亲而不是让人传话。七舅爷说,人家刘状元是天上星宿,岂是谁想见就能见的,状元不可能降贵纡尊,到南营房这寒门穷舍来,你要想目睹状元真容,除非是婚事敲定,人家作为媒人来放定,也算是事出有因,不辱没状元身份。

舅舅说他姐姐的亲事得问问隔壁的老老纪,七舅爷说,老老纪是谁?他能做得了咱们钮古禄家的主吗?我是你舅舅,你娘死的时候虽没有交代,你们家的事也得我说了算,今天状元要来做媒,这婚事不成也得成。

舅舅干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此刻他心里已把刘状元和戏台上蹬着皂靴穿着红袍晃着纱帽翅的英俊小生闹混了,一心想着刘状元而忽略了未来的姐夫叶四爷。我问母亲七舅爷来家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她在哪里,母亲说姑娘怎能参与这样的事,七舅爷一提亲,她就借机躲了。可是舅舅说我母亲根本就没躲,她一直坐在炕桌前拨补活,把七舅爷的话一字不落地全听了去。我问舅舅母亲当时发表了什么意见,舅舅说什么意见也没有,连头也没抬,他把母亲的沉默看作是认同。

我相信舅舅的判断,这桩婚事隐隐与母亲的心劲儿,与母亲的朦胧憧憬相吻合,才子佳人,是母亲有限认知中的理想搭配,南营房的女孩也是有梦的。

事情有了眉目,刘状元便以媒人的身份出现了,进入了谈婚的实质阶段。嫁娶双方代表是在安定门茶馆见的面,母亲这方是我十九岁的舅舅和七舅爷,父亲那边是他的大学同学,在北京开工厂的王国甫,刘状元算是中间媒人。此刻我的父亲母亲还不能见面,介绍情况时刘春霖说我父亲是属兔的,山林之兔,农历六月十六生日,舅舅一推算,父亲比母亲大了六岁,还算年龄相当。刘状元说,瑞袚(我父亲的字)曾经袭有镇国将军的封号,虽然清廷已经不在,毕竟也是个有根底的人家,前妻瓜尔佳去世好几年了,留下了四个孩子,长子大学已经毕业,两个女儿在燕京大学读书,平时住校很少回家,小儿子正上高中……孩子们懂事勤谨,家道殷实富裕,和和睦睦的一个书香门第。母亲过去是续弦,是当家过日子的太太。

舅舅知道以自家的情况无法和“镇国将军”相比,那是天上地下,气势上就有些短,有些高攀的尴尬。望着茶馆外头斜对面成贤街金龙和玺的牌楼,想着里头国子监那辉煌的殿宇,便对那陌生的群落产生了一种闯荡的冲动,他知道那个领域不属于他,他没有也永远不会有资格落脚其中,但是他的姐姐可以,这个“可以”必须要借助刘状元的撮合,借助皇亲叶家的势力……跟卖炸开花豆、拉洋片、烙烧饼的是两个世界,大相径庭。

七舅爷看舅舅不说话,认为是拿不定主意,将舅舅拉到外头说,傻小子,还犹豫什么,过了这村没这店,这样的人家儿全北京也没几户,别人不知道叶四爷我还不知道嘛,我们成天在一块儿听戏放风筝,他们家的狗什么脾性我都清楚!

舅舅说,叶家前头还有几个孩子呢,合算我姐姐进门就给人当后妈……

七舅爷说,状元说了,是续弦,不是作小,你姐姐三十了,三十的老姑娘还想嫁个小白脸儿?不是我说你,都是你把盘儿耽搁了,晃晃荡荡一个大小子,没个正经事由,靠姐姐养活着,什么时候算个头呢?作为一个老爷们儿我都替你寒碜!

七舅爷的一番话把我舅舅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十几年来他昏昏厄厄,从来没想过谁养活谁的问题,跟姐姐在一块儿过日子似乎成了理所当然,如今让七舅爷一点破,细想还是真对不住姐姐了。

这样一来,我舅舅彻底没了底气,他用商量的口气对七舅爷说,那您的意思到底是嫁还是不嫁?

七舅爷说,嫁呀!这还用含糊吗,四爷是我朋友,人品一顶一的好,那胡琴拉的,托、随、领、带,精湛至极,不会唱的都能唱成马连良;画也好,工笔花鸟,跟恭亲王孙子溥心畬是至交,徐悲鸿马上要成立北平艺专,还聘请四爷当教授呢……到时候你姐姐就是教授夫人,是太太,你们南营房的穷丫头做梦都梦不到这一步!

舅舅再没什么好说的,进屋再面对刘状元的时候他表示了对这门亲事的认同,但是他觉得对那个坐在一边一言不发,只是闷头喝茶的男方代表应该说点儿什么,提点儿什么要求,他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题,情急中不知怎的想起了老纪家在美容院的老大,那个梳分头,戴领结的摩登形象此刻鲜活起来,也是有心要难为表情严肃的男方代表,舅舅指着王国甫说,你对那个要娶我姐姐的人说,你们既然是喝过洋墨水的,娶亲那天就要穿大礼服,戴高帽子,以示郑重!

舅舅这样说是按照市场上拉洋片匣子里的画提出的,吉市口市场拉洋片的老常是个很有特色的人物,我小时候还见过他,瘦高的一个老头,模糊不清的胡子和嘴,弄一个大匣子,里面全是西洋的风景,有高楼有喷泉,还有骑着马的洋人。匣子前头有几个镜头,交了钱就可以坐在板凳上扒在镜头上往里看,里面的画可以放得很大,连洋人的袜子花样都看得很清楚,如同真的一般。这也还罢了,最吸引人的是老常本人,他手脚并用,锣鼓齐鸣,那张嘴也不闲着,“往里边瞧来往里边看,翻过这篇又是一篇……”有时候我不看那片子专听老常唱,老常的唱远比那些粗糙的西洋景强。现在有了电视,拉洋片的时代被甩远了,但我总觉得这个行当失传很可惜,那通俗诙谐的唱词,来自社会底层,唱者荒诞夸张的扮相,未张嘴已让人喷饭,锣鼓响起,眉飞色舞,嬉笑怒骂,闻之观之,听得过瘾,野得牙碜。我舅舅这样要求王国甫是有作弄的成分在其中,他对面前的叶家“代表”和那个未露面的叶四爷没有一点儿好印象。

王国甫未置可否。刘春霖说,那女方也是西式?

舅舅说,我们要坐花轿,要凤冠霞帔。

刘春霖说,怕是不般配。

舅爷说,般配,般配,绝对般配,孔子77代孙孔德成不久前成亲,新娘是白沙礼服,新郎就是长袍马褂,一样的热闹,一样的和谐,眼下兴这个!

我舅舅就这样把他的姐姐给出去了,给得稀里糊涂。

放定那天是状元亲自来的。知道状元要驾临,那天胡同口围了不少人,谁都要一睹状元郎风采,连卖豆汁炸糕的也收了摊子,戏棚的戏也把日场改作了夜场。母亲家的街门口挂了六尺红布,低调地表示出这家有喜事,准备嫁闺女了。

隔了一道门老纪家的街门紧关着,内里也没有炸豆的香气溢出,老老纪坐在屋里炕上运气,他的儿子小老纪则不管这些,抄着手没心倒肺地夹杂在看热闹的人群中静等状元出现。

秩序越来越乱,巡警出来干预了,把等着看状元的人搡得一个趔趄又一个趔趄。快中午时分,刘状元从南口出现了,本来人们认定状元要进北口,孰料状元改变了路线,在神路街就下了车,硬是一步一步随着礼担走进了胡同。人们一下反而安静下来,在“天上星宿”的光芒辉映下,心内满是崇敬和敬仰,那是贫穷百姓对文化的一种仰视,是两个阵营近距离相触在某一点产生的机缘,使得彼此相投、认可,继而理解。状元在南营房的街坊中缓缓地走着,简朴的春绸大褂,黑礼服呢的布鞋,四方脸盘,和善的面孔,使他和南营房的距离一下拉近,人们只从媒人的装扮长相就已经认可了这桩婚事,都说陈家的盘儿等了三十年,等来了好姻缘。

跟在状元身后的是24个红漆描金的抬盒,由穿吉服的抬夫们抬着,摆了半条胡同,红了半条胡同。我后来曾经好奇地问过舅舅抬盒里的内容,舅舅说都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我问怎的华而不实,舅舅说有染了红胭脂的活鹅一对,代替古礼聘娶用的雁。还有花雕一坛,绸缎若干,木头如意一个,手镯两对,龙凤喜饼一双,干鲜果品四碟……

我想,叶家的聘礼热闹尽管热闹,却是不太实际。送鹅送酒送喜饼,不如送钱,现在男方给女方送的聘礼可是实惠多了,哪个小子倘敢用鹅来搪塞丈母娘,当下就得被踹出门去。不拿出硬通货,结婚没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