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状元媒 (六)

以我母亲的生活状况绝和状元搭不上边,南营房那五方杂处的穷困地界更非状元的涉足之处,可偏偏的,毫不搭界的人就搭上了界,用“永星斋”饽饽铺老掌柜的话说是“缘分”。

“永星斋”是朝外大街坐北朝南的大点心铺,前店后厂,雇着伙计几十号人,还有几家分店,生意红火。“永星斋”最早的老掌柜叫王芝亭,祖上在宫里当过御医,他本人却没什么特长,就在朝阳门外开了这个饽饽铺。之所以叫“饽饽铺”,是因为经营的全是满式糕点,跟南式、洋式点心不一样。满族人管点心叫“饽饽”,饽饽铺又叫“达子饽饽铺”,萨琪玛、百果花糕、芙蓉奶糕、细品小饽饽、酥皮点心,都属于达子饽饽范畴。饽饽铺一开张,王掌柜就凭着祖上的关系让当朝翰林戴思淖题写了“永星斋”几个大字,又请庆亲王和工部尚书陈璧写了“风味不群”和“翠凝朝露”两块匾,都是烫金大字,朝阳门是朝阳之门,阳光下,巨匾金光闪耀,这几块匾使“永星斋”饽饽铺在朝外大街滚滚的尘路上,光彩夺目,鹤立鸡群,上至宫廷王府,下至黎民百姓,一提“永星斋”没有不知道的。有皇上的时候,内务府的饽饽房每年都要“永星斋”做专供,材料由内务府提供,制作时需掌案亲自动手,可见其饽饽的精细讲究。此外,“永星斋”还给恭亲王、庆亲王和荣禄荣中堂府上加工饽饽,满族人的饽饽很大作用是用来祭祀的,宫廷上供用的饽饽桌子是金龙绣套,桌子上每节码二百块糕点,往上摞十三层,有两、三米高,还得用水果、绢花做顶子,这些工作当然都由饽饽铺承担。母亲说,她嫁入叶家第一年的正月,“永星斋”的掌柜就以娘家人的身份,给我们家送了一台红丝万字蜜贡,蜜贡是沾了糖蘸的点心,被码成了一人高的吉祥图案,谁见了谁说好,给我母亲挣足了面子。

“永星斋”的具体位置,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是在吉市口附近,东岳庙的西边,今天的“永星斋”已无从查找,被现代楼房替代,跟满族饽饽全没了关系。“永星斋”最让我思念的是一种贫民点心“七宝缸炉”,“七宝缸炉”说白了就是点心渣子重新组合烤制的无馅圆饼,火烧一样的,但松软可口,甘美异常,特别是刚出炉的热缸炉,那香味一里地以外都能闻到。“闻香下马”者大有人在,我母亲那位住在东四六条的远房表舅钮七爷就是被“七宝缸炉”的香味勾来,跟饽饽铺的掌柜成了朋友的。“永星斋”离东四六条隔了一道城门几条胡同,“被香味勾来”的说法实属夸张,但事实是常常“永星斋”的缸炉一出炉,七舅爷就掀门帘进了铺子,说是“赶上了”,实则是早算计好了的。七舅爷来了,两个缸炉一碗清茶是必要款待的,七舅爷会说会唱,不招人讨厌,北京城里哪儿有什么新鲜事没有他不知道的,那时候没有电视,话匣子也不普及,报纸是少数人订的,用现在话说是“传媒业相当落后”,所以钮家七舅爷就显得很重要,铺子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欢他,时间长了他不来“永星斋”,大伙还念叨他。

我母亲管钮七爷叫表舅,所以后来我们都随着母亲叫,叫他七舅爷。母亲和七舅爷有着亲戚的名分却没什么实际交往,年节也不走动,只是跟舅爷的闺女大秀在交领补活的时候偶有碰面。我父亲叫七舅爷“牧斋”,在父亲和母亲结亲之前牧斋是我父亲的朋友,吃喝玩乐的朋友,他们的共同爱好是京戏,是美食,都是八旗子弟,七舅爷属正白旗,我父亲属镶黄旗。不同的是民国后我父亲有家底,有薪水,七舅爷是坐吃山空,倒驴不倒架,面子上还撑着,其实日子很悲惨,就如同算计“永星斋”的缸炉一样,“秋风”打得自然顺畅,不让别人尴尬,自己也不尴尬。

父亲和七舅爷共同的朋友是刘春霖,刘春霖在性情上跟两位“子弟”不同,比较务实,不说不靠谱的话,在行为上也比“子弟”们严谨。这大约与他直隶石宝村的生长环境和状元及第的出身有关系,父亲和七舅爷请他“东兴楼”赴宴,他注定要问清楚“两位带钱了没有”才进门。表面上都是父亲在“请”,其实他一回也没掏过钱,无论到哪儿,商家一看刘状元来了,笔墨纸砚早在后头偷偷备好了,吃完饭不写幅字断然是出不了门的,而状元那幅字,价值不菲,值几十顿“盛宴”。就是在今天,香港拍卖刘春霖的一副四扇屏,也拍到了220万港币。刘春霖的字之所以在社会上流传甚广,是他面子软,不好意思拒绝求家,还没有像现代人一样学会说“不”。社会上一致认可刘春霖的字,有“大字学颜(真卿),小字学刘(春霖)”的说法,更有“楷法冠当也,后学宗之”的美誉。有传说,慈禧在点状元的时候就是看上了刘春霖答卷上的一笔好字,舒朗清秀,爱不释手,钦点甲辰恩科一甲一名状元。当了状元的刘春霖后来给老佛爷着实写了不少字,在故宫游览,时时能看到状元的墨迹。也有人说,刘春霖的状元是“捡”来的,是沾了名字的光,他只是进入了前十名,头名叫谭延闿,老佛爷马上想到了闹变法的谭嗣同,扔一边了。排谭延闿后头的是朱汝珍,广东人,老佛爷反感广东人,洪秀全、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全来自广东,自然不能当选。临到了刘春霖,时值当年大旱,老佛爷一看,高兴了,春风化雨,普降甘霖,乃大吉之兆,御笔点朱,刘春霖就当了状元。我后来跟父亲谈起过这事,那是父亲将刘春霖的一幅字送给我的时候,父亲说所谓“春风化雨”都是以讹传讹,卷子的名号都是封着的,说沾了字的光尚有可能,沾了名的光不可信。在刘春霖当上状元的第二年,清代废除科举考试,中国从此再无状元,自隋代以来浩浩荡荡的科考大军,在清光绪二十九年划上了句号,中国产生的592名状元中,刘春霖是最后一人。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第一人中最后人”。1907年刘春霖和几名同科进士及朝廷认为有培养前途的满清子弟,被送到日本留学,父亲和刘春霖同船而往,在横滨登陆,刘春霖进的是东京政法大学,法律学科,我父亲进的是东京帝国大学,古典讲习学科。他们那一船留学生,后来成为名人的有很多,著名的有汉奸王揖唐,企业家王国甫,政治家沈钧儒……推算年龄,一群人中年龄最大的也不到三十岁,而我父亲和王国甫这些没有功名的子弟们,还只能称作青年。

我父亲学的是文科,又喜好书画,就在东京和刘春霖走得很近,对刘师兄的书法近乎到了痴迷程度,将师兄的各类“习作”搜罗不少。我后来有幸得到的墨宝当属这一类,那是一副四尺联,“樱花和烟暖,富士带月寒”,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有孕待产,丈夫不知从哪儿将这幅对联寻出,挂在简陋的斗室中,说时时看着状元的字,对未出世的孩子是一种太难得的胎教。就天天看,有时还临摹。儿子生下来了,对什么都有兴趣就是对学习没兴趣,招猫逗狗、逃学早恋、说瞎话、不及格,哪里有状元的半点风度,一笔字写得歪扭如狗爬,中学毕业了竟然背不出一首完整的唐诗!最让人糟心的是还是个网虫,不止一次让我揪着耳朵从网吧里轰轰烈烈地拽出来,压根跟刘状元的书法胎教没一点儿关系。

这是题外话了,还是回过头来说我的父母,我儿子的姥爷姥姥。

我父亲从日本回国后赋闲在家,他的“古典文化学科”专业只能钻故纸堆,没有别的用处。不久,他的师兄刘春霖在北京创办了直隶书局和群玉山房,我父亲将自己所长投入其中,又帮着王国甫办工厂,最终在北平大学艺术学院教美术,也算是有了归宿。和我母亲的认识,就是他在北平大学的时候。至于后来父亲在徐悲鸿办的北平艺术专科学校当教授,那是抗战胜利以后,1946年的事了。

母亲说她头次见父亲是在盛夏,荷花池的荷花开得正好。父亲则说是深秋,东岳庙的金桂将要凋谢,香气正浓。母亲说不是金桂的香气,是“永星斋”七宝缸炉的香气,父亲记错了。甭管孰对孰错,他们在“永星斋”饽饽铺见的头一面应该是没错的。

父亲说那天他和牧斋(七舅爷)、润琴(刘春霖)听下午戏出来,时间还早,就到朝阳门外金台看日落。

“金台夕照”是著名的燕京八景之一,套用的是燕昭王“置千金其上,延天下士”的典故,故称“金台”。真正的金台在河北,在易水河边,“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燕王送别荆柯的地点就是金台,朝阳门外的金台不过是个附会,是京城外的一个高台罢了。就这个金台,在一片底矮灰房顶的旧北京也算是一个值得登临的去处了,有人专门写诗赞颂说

“高台百尺倚城都,斜日苍茫弄晚晴。

千里江山回望迵,万家楼阁入空明。”

在难见高楼的旧北京,登斯台,低回倦顾,亦能给人以千秋灵气之想。但父亲和刘春霖们那天在台上抒发的不是慨古之情,却是婚娶的余韵,他们看的戏是昆曲《钟馗嫁妹》。

70多年前的“金台夕照”是怎样一种景致今人已很难想象,只是今天地铁线还有一站叫做“金台夕照”的地名,沿着滚梯钻上地面,全是高楼,不见台,没有“夕照”的氛围,也谈不上“千里江山”的回望……当年七舅爷能借着戏曲的余韵,在土台上边舞边唱:

摆列着破伞孤灯,乘着这蹇驴儿跂蹬,

似一幅梅花春兴……

权当个冰人系赤绳,权当个月老为盟定,

权当作氤氲使巧撮合,权当作斧柯媒证……

在我的意念中,老舅爷就是在今日车水马龙的马路上舞蹈,时空的叠加常常让人感到滑稽和不可思议,但历史就是这么绕着圈往前走的,不知什么时候,我们便踩在了昨天的脚印上。

七舅爷在金台上到位的表演让刘状元再一次领略了八旗子弟的“精彩”,一再地夸赞,“好!好!”

父亲说,不是牧斋唱得好,是《扑灯蛾》词写得好,“俺与他一旦契合,恁与他五百年前石上结三生”,颇有日本松尾芭蕉俳句的韵味,没点儿文字功底是写不出来的。

刘春霖说钟馗也是懂情,做了鬼还没忘记妹妹的婚事,充作冰人,替妹妹了却终身,是个有爱有恨的汉子。父亲说他回去要画幅“钟馗嫁妹”的工笔,那“破伞”和“孤灯”一定是要有的。几个人正陶醉在“嫁妹”的情节中,有浓云飘来,正遮头顶,呼雷闪电中洒下了瓢泼大雨。雨水在土台上砸起一片烟尘,正在舞蹈的七舅爷大叫一声“钟馗寻来也”,领头朝下跑,刘春霖和父亲紧随其后,白雨中三人在朝外大街上跑成了一条线,七舅爷在前头猛蹿,父亲在中间大步流星,胖胖的刘状元远远地落在后头使劲喘……

我对父亲的叙述持怀疑态度,刘春霖从日本回来后当过大总统秘书,当过直隶教育厅长,以这样一个身份不可能在朝阳门外的雨地里奔跑。父亲说不可能的事情多着呢,他们是同学,同学之间什么不可能的事情都会成为可能!

七舅爷轻车熟路,照直奔了“永星斋”,舅爷聪明,他知道,到别的铺子就是避雨,到“永星斋”却是有吃有喝的好招待。三个人水鸡子一样狼狈不堪地进了饽饽铺的门,刘状元埋怨七舅爷跑得太快,七舅爷说他是怕在高台上被雷击着,大家这辈子都没干甚缺德的事,划不来不是。

饽饽铺的冯掌柜见来了巨星级人物,很是有些受宠若惊,招呼伙计赶紧找干净衣裳,在后头东屋摆了茶水点心桌,西屋自然也摆了笔墨纸砚桌。

那会儿母亲正好也在饽饽铺内避雨,她是到吉市口交补活,回来夹着一抱原料遇上了暴雨,躲进了饽饽铺,就这,头发衣裳和一卷纸样也淋湿了。母亲将盘在头顶的湿辫子松下来,那根长长的粗辫子就垂在脚后跟,垂着长辫子的母亲从玻璃后头焦急地望着街面,雨水在街上砸出一片片水泡,檐下的水哗哗地流成了一条线,母亲担心南营房简陋的屋顶能否经得住这场暴雨的肆虐,底矮的门槛怕是挡不住进水;又担心这一卷湿透了的活计,没准得全砸在手里,非但挣不到一个子儿,怕是还要赔钱。至于后来跑进来的我父亲他们一行,则根本没有进入母亲的视野和心中,母亲一如既往地看着外面的雨水发愁。水气朦胧的玻璃,刚出炉的七宝缸炉的香气,母亲苗条的背影,一条长长的辫子,氤氲出“遥望蓬莱,一半儿云遮,一半儿烟霾”的意境,父亲看得呆了。我想,父亲在那一刻并不是看上了母亲,而是看上了他意念中泛起的带有古旧温馨色彩的图画,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画了不少有水气玻璃背景的画作,玻璃的前头有美人背影,当然也有三两个沙果或是一只睡猫,甚至还有一支扭曲的病梅……父亲喜爱的是色彩和氛围。父亲的失态引起了刘春霖的注意,他问掌柜的可认识站在玻璃跟前的女子,未待掌柜的回答,七舅爷说那是他的外甥女,刚才净顾着往里跑,没看见窗户跟前还站着人,原来还是亲戚。七舅爷喊“盘儿”,母亲转过身来,见是舅爷赶紧请安问好,依着旗人的规矩,将七舅爷家的蛐蛐和鸟都问到了。

母亲娇好的面容让父亲惊异,不能忘却,那天他几位应冯掌柜之邀在西屋“留下墨宝”,父亲写的竟是“清素若九秋之菊”,冯掌柜有些迷惑,父亲说他赞的是永星斋的七宝缸炉,其实父亲夸的是母亲,跟人家饽饽铺没一点儿关系。刘春霖喝了半碗茶,坐在八仙桌前默默地动开了心思。后来饱蘸浓墨给饽饽铺提了一幅联

翠烟金台,细品钟馗嫁妹;

白雨永星,和鸣凤凰于飞。

除了“永星”二字,同样跟饽饽铺没关系。

七舅爷懵懵懂懂吃了冯掌柜半盘子新出炉的缸炉,提了两匣子人家送的芙蓉糕和萨其玛,心满意足,坐在太师椅上有些犯困。

雨过天晴,冯掌柜给雇了车,三个人高高兴兴散了。

母亲回到了南营房的家,屋内并没有漏得一塌糊涂,因为屋顶上被老记盖了苫布,母亲自是感激,到53号院里谢了,老记的爹说,你们家的事就是我们家的事,用不着分那么清楚。

其实老老纪的话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了,母亲在喷香的开花豆冲击下,思想防线完全垮塌,她想,如果这个时候老老纪跟她提起纪家老二的婚事,她会一口答应。可偏偏的,那天老老纪错过了这个好机会,老老纪什么也没说。

我舅舅那会儿正在书场听书,听的是《薛里征东》,直到天黑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