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出口的刹那,乔忆尔这个说话者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惊骇恍惚。
她高速运转的脑子像是陡然卡壳,吐出的一字一句仅仅是错乱程序的胡作非为。
偏偏,又是她心底深处的真切呐喊。
有限车厢好似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能够最大限度地封锁言语,不高的尾音持续绕梁。
何止林煦的面色大变,僵坐不动,就连前排操控车辆的司机陈叔都如同耳闻了不可告人的惊天私秘,一路平稳前行的车辆罕见地发生了颠簸。
仿佛她讲了多么大逆不道,万恶不赦的狂言乱句。
乔忆尔生硬闪动一双乌黑眼瞳,整颗心扑在林煦身上,也扑在四下的点滴变化。
陈叔悄无声息的反应最是锋利,如茅如剑地刺穿空气,扎回乔忆尔。
他在林家劳累多年,是林家的老人,对她和林煦的真实关系尤为清楚。
异父异母的兄妹也是兄妹。
汽车轻微晃动间,乔忆尔不由被吓了一个激灵。
赶在林煦作出反应之前,她慌乱补充:“我的意思是找一个和你差不多的。”
林煦纤密眼睫缓缓眨动,少见的凝滞神情总算是有所缓和。
好像大松了一口气。
可继而他浓墨般的眉头又深深蹙起,定向她的眸光更难耐,更幽沉。
流淌星河一样的绚烂双瞳一下子变成了散落广袤宇宙之间,足以粉碎万千的嗜血黑洞。
林煦脑中顷刻闪过了无数片段,乔忆尔找了男朋友,她领男朋友回来见家长,男朋友随她叫自己一声“哥”……
然而无论林煦如何绞尽脑汁地发散思维,填补细节,那些画面都难以清晰呈现。
一帧接一帧的情节总是比梦境更加虚幻朦胧,他实在是无法把它们和真实现状联系起来。
乔忆尔找补完就心虚地回过了头,不敢再瞟他一眼,三下五除二地把手里的汉堡解决了。
林煦照旧坐得端方持重,神情莫测地盯她好几秒,给她递了一瓶加过糖的牛奶,自己则从车载冰箱取出一瓶冰水,仰长脖颈,猛灌了几大口。
他缓了半晌,音色低哑地问:“今天在公司遇到事情没?”
话题跳跃的速度太快,乔忆尔愣了一瞬,喝着甜滋滋的牛奶,简单吐槽了来公司混天度日,拖自己后腿的秦盼盼。
人头攒动,往来熙攘的职场免不得碰上各路大神和奇葩,稳居高位的林煦对于秦盼盼这种连婴儿段位都称不上的职场新人的所作所为,通常情况下不会分去半个眼神。
但正在吐槽的人是乔忆尔,他正襟危坐,听得尤其细致,唯恐错漏一两个字,叫她受了委屈。
听到她说已经加班把两人份的工作搞定了,林煦出声提醒:“既然全是自己做的,就不要被人抢了功劳。”
乔忆尔咽下一口牛奶,睁大眼睛回视他,默了默,有些明白他的意思。
林煦对她往往做不到完全放心,忍不住把方方面面都替她考虑周全,又添了一句:“自己再抽空熟悉一下做出来的资料,最好能倒背如流。”
乔忆尔迎上他比烂漫夏花还要娇艳明丽的狐狸眼,黑睫轻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回到寝室,乔忆尔洗漱好爬上床,仰面平躺,一双圆眼睁得老大,直勾勾盯向卡通床帘,满脑子思索的仍然是自己在车上一时嘴快,不过脑子讲出的那句问话。
她越想越急,越想越怕林煦又一次和自己思路同频,也在琢磨一致的事情。
她怕他慢慢回过味来,瞧出自己后面的补充解释纯粹是在掩饰。
又怕他瞧不出来。
如此矛盾至极地兀自纠结,乔忆尔不知熬到了几点才彻底睡去,后果是第二天早上起不来,踩着点到千艺设计打卡。
就连准时上下班的秦盼盼都比她早了两步。
张高志倒是来得早,知会同样早到的实习生陆海静,让她给乔忆尔和秦盼盼带话,叫她们到了以后去一趟他的办公室。
因此,乔忆尔一跑到工位,便急急吼吼放下提包,一溜烟转去找张高志。
总监办公室的入门大敞开着,快要接近时,乔忆尔放慢脚步,抓紧时间调整急促呼吸,整理跑乱的鬓发。
她脚步不停,视线越过物理间距,投入办公室内部,恰好瞧见秦盼盼扭着小细腰,袅袅婷婷地站去办公桌前。
她对面的张高志翘起二郎腿,小山似地坐在老板椅上,拿起桌上一叠资料。
那是乔忆尔昨晚加班完成的。
张高志摸了一把自己堪比荒原般稀疏的头发,大致扫了两页资料,问秦盼盼:“这是你和乔忆尔一起做的?”
秦盼盼细致描摹勾人眼线的眼尾慢悠悠挑起,瞥向他手中的资料,见他面色还不错,脸不红心不跳地回:“是啊。”
几乎是和入耳这句回答同步,乔忆尔耳畔炸开昨夜林煦的嘱咐,再瞅向不远处的秦盼盼,忍不住笑了。
她故意没有克制自己的响动,办公室里面的两个人很难不被惊动,不约而同望了出来。
比张高志先一步开口的是秦盼盼:“你笑什么?”
“笑你啊。”乔忆尔直截了当。
秦盼盼拧眉:“笑我什么?”
乔忆尔大步走近,指向张高志手里的资料,不加遮掩地说:“这是我昨天加了四五个小时的班,做完交来张总监桌上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二三十页文档,其中没有一个字可以被冠以“秦”姓。
秦盼盼不料她会如此心直口快,像一头完全不懂职场人情世故,只会横冲直撞的初生牛犊,她皱眉强调:“这是张总监要我们一起做的。”
“是要我们一起做,但你做了吗?”乔忆尔无所顾忌地揭露事实,“你昨天到点就闪人了,我至今见过你对这个任务最上心的时候就是现在站来这儿,和我争抢完全跟你无关的东西。”
她转向秦盼盼,明晃晃地争锋相对:“你想得还能再美一点吗?干活的时候无影无踪,收获成果倒是积极。”
秦盼盼出口没两分钟的话就被她厉言驳斥,好比脸面被人撕下来踩,她气得吹胡子瞪眼,半步不让,咬牙切齿地反问:“你凭什么说我没做?拿出证据来啊。”
乔忆尔学她翻了一个显而易见的大白眼,这人不仅消极怠工,还不要脸。
她眼珠转动,正在考虑如何自证最简洁明了之际,耳边一阵清风徐来,又吹响了昨天林煦的话。
乔忆尔醍醐灌顶一般,勾起桃花色的唇角:“我清楚资料里面的详尽内容,你清楚吗?”
秦盼盼嚣张跋扈的气焰即刻蔫儿了大半,她一个全程置身事外的人,从哪里获知?
“张总监这次要我们调查的是空灵实业,这家公司成立于上世纪九十年代……”乔忆尔慢条斯理,侃侃而谈。
尽数资料全是她逐一收集,细致整理,即使她没有依照林煦的叮嘱,再找机会熟悉一遍,也能复述个七七八八。
话至后半截,乔忆尔有意揪出一点:“我还调查到他们目前的董事长在外面包养了三个情人,安置在同一个小区,国内国外一共养了五个私生子,三男两女。”
秦盼盼眉头越皱越紧,仿若扭麻花:“张总监让我们查空灵实业是想做成他们家的广告,你找他们老板的八卦干什么?”
“老板形象是一家企业的重要考量,我们和人合作,难道不应该全方位地考量吗?又不是什么货色都值得我们千艺奉为甲方。”
乔忆尔不假思索地回完,看向一直沉默无声,隔岸观火的张高志,一脚将皮球踢过去:“张总监,您说呢?”
她能查到对方小三和私生子的确切情况,张高志着实意外,瞪圆豆大的眼睛,多瞅了她好几下,十足好奇:“你从哪里查到这些的?”
他都没听说。
乔忆尔伶俐的口齿霎时退化,滚到嗓子眼的话语亦难以渡出。
这种北城上流圈子的一手八卦,她也是在林家举办的聚会上无意间听见的。
因为这位董事长最小的儿子是当年带头骂过她扫把星的小男孩,当时她听得格外认真了些。
但乔忆尔没有胆子说,她可不想暴露自己和林家千丝万缕的关系。
“就……在犄角旮旯查到的,我,我刚好有一些这方面的资源。”乔忆尔期期艾艾地回。
秦盼盼觉得她在故弄玄虚,鄙夷地翻个白眼,“切”了一大声。
乔忆尔斜眼瞥去:“资料里面的内容我刚才只讲了三分之一,剩下的留给你发挥?”
秦盼盼能发挥什么?
信口胡诌吗?
她狠狠剜了乔忆尔一眼,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似的。
张高志心中悬有一杆秤,事到如今,秤砣已然有了偏重。
他猛地拍响桌面,恼火地吼:“秦盼盼,你回去给我好好反省反省!才来公司两天就耍心眼,我看你是实习期都不想待满了。”
秦盼盼手臂一甩,愤愤地掉头就走。
乔忆尔也没在张高志办公室待多久,再回答了几个有关那位董事长八卦的问题便回了工位。
办公室内部的风声不胫而走,不出半个小时,张高志办公室上演过的大致经过就在客户服务部传开。
隔壁同事谢灵滑动转椅靠近,对乔忆尔竖起大拇指:“牛还是你牛,你是真不怕得罪人啊。”
类似的被不出力的队友分走一杯羹的事情,他们从前也撞上过,不过基本上都是咬牙忍了。
大家毕竟是一个团队的,平常低头不见抬头见,况且领导多是只看结果,不问过程,不会喜欢看见、处理员工们的争执。
乔忆尔不认为自己的回击有什么不对,林煦也告诉过她,既然工作是自己做的,就千万不能便宜了别人。
她三言两句打发走谢灵,低头投入新一轮工作。
放置在手边的手机屏幕亮起,乔忆尔瞟眼一看,是条微信好友的添加申请。
对方来自她前天才加的客户服务部员工群,申请理由一目了然:陆海静。
既然是同一批进公司的实习生,乔忆尔不假思索点了同意。
陆海静立即发来一条:【我听说秦盼盼是部门老大的侄女,不可能通不过实习期。】
卡在两分钟的倒计时,这条信息量不低的消息消失在了两人的聊天界面。
乔忆尔瞅着屏幕上显示的“对方已撤回”的字样,疑惑半秒,昂起脑袋,望向陆海静所在的工位。
没见到她的人,却在回拢视线的半道上,不经意擦过了明姿的。
衣着修身V领毛线裙,风姿绰约的女人安静站于自己办公室的玻璃窗前,颇有格调地端一杯咖啡,凤眸微微眯起,意味绵长地看她。
乔忆尔不清楚她在瞧什么,尴尬地微笑打过招呼后,低垂眸光,逐个敲字。
小乔爱吃肉:【我知道了,谢谢你。】
陆海静行事似乎万分谨慎小心,没再回。
午后下班,和林煦在宾利车上碰头,乔忆尔不等他问,抢先吐槽:“哥哥,真的被你猜中了,我那个同事真不要脸,她还敢去总监面前说资料是和我一块儿做的,还好你教得好,我反击得特别漂亮!”
换作其他新人,林煦或许不会让她争锋相对、据理力争,但眼前的人是乔忆尔。
瞧见她痛痛快快,没有受到丝毫憋屈的雀跃模样,他就牵高了唇角。
反正北城商圈就那么一点儿大,甭管她捅了多大的篓子,得罪了谁,林煦都会给她兜底。
“不过她不算简单,听说是个关系户,我们部门老大的侄女,难怪每天来办公室欣赏美甲。”乔忆尔话锋一转,越讲越鄙夷。
林煦眼睁睁看着她面上欢畅的笑意一缕缕融进了话音,随风而散,浓眉不禁锁了起来。
差不多过了一个星期,乔忆尔和林煦回林家老宅,陪爷爷奶奶吃饭。
饭桌上,林煦请示林爷爷:“爷爷,我正式全面地接管集团有两年了,发现了内部存在很多问题,计划推行一轮改革。”
林爷爷名义上还是集团董事长,但早已处于半退休状态,仅在关键要事上,为林煦督导、指引大方向。
闻此,林爷爷不算意外:“时代不可能一成不变,政策一时一新,开公司做企业也一样,你如今也算是坐稳了一把手的位子,是时候试着用你的法子,让集团焕然一新了。”
他多问了一句:“准备从哪部分开始?”
“人事。”林煦经过了深思熟虑,“我们林氏一开始是家族企业,里面藏了太多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网,我打算首先就把那些依靠血缘人脉,甚至是更龌龊的手段进来,没多大作为的关系户清理了。”
此话方出,和谐的餐桌上猝然发出了清脆的异响。
众人寻声瞧去,只见默默坐在林煦身边,埋头吃肉的乔忆尔莫名拿不稳筷子,两根细条叮叮当当滚去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最大的“关系户”在身边……
乔乔:马甲必须要捂得更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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