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易长行已将身下的板车挪到墙角那儿,取了一根靠在墙角的竹竿作为支撑,他一手扶着旁边斑驳生冷的砖瓦墙面,一手撑住竹竿艰难地站了起来!
他就这么一步一挪,艰难地,踉踉跄跄地扶着墙面,身形单薄且脆弱地向前走去。他身上披挂着的破烂衣衫,随着偶尔经过的穿堂巷风,掠起阵阵伴云伴雨的叹息。
他每走两步都要停下来喘口气儿,许是断裂的腿骨发出灼心的痛。却在树荫间漏下来的金黄细碎阳光中,显得更是凄哀了几分。
这一幕,惊得项晚晚头皮发麻,她赶紧大喊了一声:“易长行!”
长长的翠微巷青石板路上,传来项晚晚奔跑而过的足音。
易长行的后脊猛地一怔,却没有回头,而是依旧撑着竹竿和墙面,向着前方挣扎着走去。
项晚晚奔到他面前,这才见他周身和脸颊早已大汗淋漓。她气喘吁吁道:“你要去哪儿?!”
易长行刚一张嘴,可能脚下步履不稳,又可能是断裂的胫骨抽痛,一下子让他差点儿瘫软下去。
项晚晚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他,恰好她的目光掠过他的身形,看到板车上那半点儿不曾动过的包子和茶水。
她刚准备想怨他几句,忽地,一个不大好的念头在她脑海里呼啸而过。
“你该不会……是想要到前边儿的茅房里自尽吧?!”项晚晚惊恐道。
易长行:“……”
“我知道他曾指点过你一二,对你恩重如山,你也是个重情义的。可……可也不能是这么个想法儿啊!”项晚晚着急道。
易长行微微地喘了口气,顺着墙边儿,缓缓地坐回板车上,他叹声道:“晚晚姑娘误会了,我只是觉得,这么些时日叨扰你,实为不妥,便想去别处看看。”
“别处是哪处?”项晚晚瞪视着他,“你包子也不吃,茶水也不喝。前边儿没有旁的路,只有一个官家茅房!”
不知怎的,易长行本是紧抿着惨白唇瓣的他,忽而嘴角露出微微的笑意:“晚晚姑娘真的误会了,我真不是去寻短见。”
项晚晚依旧这么瞪视着他,没有回答。
“更何况,”易长行的嘴角又上扬了几分,“就算我去寻短见,也不能找这么个邋遢有味儿的去处。”
“那你是要做什么?离开这里,到哪儿去?你现在的双腿,还能支撑着你走多少个步子?”项晚晚盛气凌人地叉着腰,瞪着他。
“我记得,前边儿不远处就是府尹大人宋之焕的宅邸,我想去那儿问问。”
项晚晚一愣,本是盛气凌人的气势终究绵软了下来。
“你现在还是想为丘叙大统领鸣冤对吗?”
易长行抿紧了嘴巴,没有说话。
“丘叙本是忠臣,可就这么平白无故地被凌迟,你心有不甘,想要为他报仇,对吗?”项晚晚低下眉眼,看着坐在板车上的易长行,认真道:“可你现在就算是想报仇,也不是时机啊!你如果有任何想要打探的事儿,我可以帮你跑腿。或者你想要有什么事儿要报官,也可以等葛大人来了之后再说啊!”
易长行眉头蹙了蹙,依旧没有说话。
“走,我带你回屋。”项晚晚不由分说,就要扶他起来。
易长行本是还想拒绝的,可他深知项晚晚所言不虚,自己刚才也是一时血气冲动,方才做了这般的决定。
可是眼下,已没有其他更好的路子可走了。
想到这儿,易长行在心底深深地长叹一口浊气,便是应了她。
由于有竹竿支撑,项晚晚架着他回小屋竟比原先顺利了许多。
可当易长行重新坐回床榻上,项晚晚却发现,他的两条小腿早已红肿异常,肿到近乎变形。
“你见不得别人欺辱丘叙,可你也不能这般欺负你的双腿啊!”项晚晚小心地将他的双腿抬到床榻上,见他痛得蹙紧了眉头,便道:“等会儿胡大夫来,指不定要对你吹胡子瞪眼儿。”
“又要麻烦姑娘了。”易长行痛得紧闭了眉眼,歉声道。
项晚晚见他满脸都是汗渍,便转身就去将布巾拿去浸湿了水。
水缸脚下正堆放着前两天帮他正骨时用过的那几根麻绳,她瞧着这麻绳,想了想,便捡起了短的那根麻绳藏在了身后。
等她折转身回小屋后,便又道:“你刚才扶着墙弄得满手都是脏污,来,我帮你擦擦。”
易长行本是痛得闭紧了眉眼,却在此时,他微微睁开一些,仔细一瞧,却见双手确实沾满了尘土。
项晚晚道:“我这人爱干净,若是褥单脏了,要重新洗,很麻烦的。”
“劳姑娘费心了,我自己来。”
“你把手给我,我帮你擦。你自个儿胡乱擦了,敷衍了事,到时候还是弄得整个褥单都有脏污。”项晚晚正视着他,义正词严道。
易长行只能乖乖地将一只手递了过去。
“两只手一起!”项晚晚命令道。
又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顺着小腿那儿袭上心头,易长行痛得再度闭紧了眉眼。
他乏力却脆弱地将两只手都递给了项晚晚。
项晚晚的嘴角冷笑了一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速度极快地从身后抽出那根短麻绳,将易长行的双手瞬间捆绑了起来!
易长行:“!!!”
“胡大夫的这一招还真管用!”项晚晚一边帮易长行手腕上的麻绳打了个漂亮的绳结,一边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不把你绑着,等会儿我去济世堂,你保不齐又要开溜。”
说罢,她转身又去将剩余的麻绳都拿了过来,将易长行的腿脚也一并捆绑了。
易长行哭笑不得,道:“姑娘,我既答应你回屋,自是不会再乱跑的。”
“我可不信你,”项晚晚这才慢慢用濡湿了的布巾帮他擦起手来,“刚才你也说想要在巷子里待会儿,却还不是想要开溜么?”
“事情已到了这般局面,我也不想再叨扰姑娘了。”
项晚晚一愣,果然,他还是想不开!
于是,她将板车上的包子和茶水拿了回来,塞了一个包子在他手中,道:“你若真不想叨扰我,就赶紧把这包子吃了!”
被捆绑了双手的易长行,看着手中的包子,眉头再度深锁了起来。
项晚晚将小屋门锁好,徒留半扇微开的轩窗后,便急速奔往济世堂了。
易长行是真的吃不下半点儿东西,这两天发生的一切,目前身处的现状,让他濒临绝境。
今天之前,他闭上眉眼,脑海里是那些为了给他杀出生路而拼死抵命的数千兵将。可今儿看了丘叙之后,他的脑海里又徒增满世界的鲜血,和片片割下的血肉。
他想为那些惨死的所有人报仇,可他那至尊无上的皇权,却也如手中的流水,顺着指缝间尽数流淌。
一股子莫大的悲恸突然在他的心口涌现,再一睁眼,赤红的双目于朦胧水雾间,却看到自个儿的手中尚有一物。
不是流水。
不是皇权。
呵呵。
是一个尚且存有几分温热的包子。
当胡大夫看到易长行的双腿时,果然气得脸红脖子粗,他长长的花白胡须都快要被他呼出的怒气给吹上了天。
“我这个老头子到现在还没拄手杖呢!难不成,你倒是想先用?!”胡大夫阴阳怪气道:“你这两条小腿上的胫骨若是不及时接上,到时候以错骨的方式长了,你今后瘸了不说,双腿还会变形!”
说到这儿,胡大夫用带来的夹板和巨大秤砣,一起绑缚在易长行的双腿上,并跟项晚晚一同,两人齐力,将错开的裂骨,硬生生地拉回了正位。
易长行咬紧了牙槽,惨白了脸色,今儿项晚晚没有给他口中塞布巾,他也愣是一声都没哼出来。
“肿成这样!”胡大夫恨声道:“恢复期要比原先更长了!老夫还指望着你赶紧上战场,把北燕狗给赶跑呢!”
听了这句,项晚晚也担忧道:“那他现在大概恢复期是多久啊?”
“他若能从此之后老实点,半年内便可恢复。若想上战场,至少也要等明年年初之后!”胡大夫擦了擦额间的汗渍,用手掌从易长行的腿根一直到脚跟一起触诊了一遍,见已无大碍,方才缓声道,“从今儿开始,我在他腿上绑缚的秤砣和夹板绝对不可以再拿下了。平日里,若是有什么增强体质的膳食,都可以吃一些。等夹板拿下后,他若是想恢复原来气力,没有体质是不行的。”
说到这儿,项晚晚瞥了一眼床头那个依然没有吃的包子和茶水,她担忧道:“如果他不吃呢?”
胡大夫冷冷地瞪了一眼在床榻上痛得满身汗渍,近乎晕厥的易长行,道:“那就给他灌下去!”
项晚晚想了想,觉得自己手法独到,有让易长行张嘴的经验。
于是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胡大夫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已是朦胧月色挂于中天。他一边收拾药箱子,一边觑了一眼易长行,并叹息道:“这北燕狗真不是东西!手段万分残忍。这几个月,老夫手中治疗的伤兵众多,却不曾有一个像他这般伤势的。”
项晚晚拿来早已放井水里凉着的茶水,倒了满满一大碗递给胡大夫,并问:“易长行的伤势是比别人严重吗?”
胡大夫一口饮尽冰凉茶水,缓了口气儿,道:“可不吗?我本来想着,他的小腿骨应是被马蹄踩断的。可今儿再这么仔细触诊一番……啧啧,老夫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啊?怎么说?”项晚晚的目光再度扫向易长行那双红肿的双腿,她震惊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