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小屋似是陷入了幽暗的绝望深渊。
易长行就这么怔怔地瞧着项晚晚,他干净的眸子本是清冽的黑白分明,却被胸中猛然炸开的绝望情绪,逼得血红了起来。
他刚想张口说个什么,谁知,心口的愤怒烈火一下子汇成汩汩鲜血,瞬间从口中喷了出来。
项晚晚大惊失色,赶紧手忙脚乱地找来布巾来帮他擦去血渍。着急中,她又想去拿了小碗去倒点儿水来,结果茶壶是空的。
项晚晚又慌里慌张地准备去打了井水来烧,谁知,刚把灶火点燃,便听见小屋内有着“咚”地一声巨响。
一股不好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项晚晚一个猛子奔回小屋,却见易长行正跌倒在床边,双手撑着旁边的小凳,试图要站起来。他腿上那些捆绑的竹简,已被他解开并丢到了一边。
“你要干嘛?!”项晚晚顿时头皮发麻,赶紧上前扶住了他,试图想要把他扶起来:“你腿骨断裂你不知道吗?”
“我要去看看。”易长行痛苦地咬着牙槽,恨恨道。
“看什么?!”项晚晚扶不了他,更是怎么拉也拉不住,“凌迟之刑若是全数做下来,少说也要今日午时尚能结束。前后共有三千多刀的血肉要割,这么个行刑方式,就是要他备受折磨。这会儿就算是你去了,那又如何?!若是被其他官兵发现,你与丘叙有了一层指点过的恩情关系,到时候,把你也给逮捕了,你又该如何?!”
易长行赤红的双目瞬间横扫了过来,凄声道:“我倒是要看看,到底是谁假传的圣旨,又是谁下的令,是哪位将军做了监斩官……”
“你要看这些做什么?”既是扶不起来他,项晚晚精疲力尽地将他往地上一推,失望道:“明晃晃的圣旨就在那儿,如何作得了假?怎么?你是要为丘叙报仇吗?”
易长行张了张嘴,痛苦地盯着项晚晚,他将口中的言辞咽了回去。
“你要如何报仇呢?!我虽不知道你在禁军里是几等官衔,但你就算是官阶再怎样大,也不过是禁军中人。你的所谓的报仇,能抵得过皇上的一道圣旨吗?!”
“我……”
“就算你跟皇帝老儿有个几分交情,可现在的你身上遍布是伤,你又要如何去见皇上?!”
“皇帝老儿”易长行艰难地看着项晚晚,忽而完全不知该如何应答了。
却也在此时,让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项晚晚……似乎不像是端王福昭的人。
那她究竟是谁?
她绝非普通百姓。
若是普通百姓,她又如何知晓这凌迟之刑前后共有三千多刀的?
……
见易长行哑口无言,就这么怔怔地盯着自己,项晚晚喘匀了气儿,再度站起身来,拼命了全力,架着易长行的胳膊,用肩膀顶着,挣扎着,挪动着,才将他重新扶到床上来。
“你刚才腿骨这么用了力,有没有二次断裂也不可知。”项晚晚将他的双腿重新搬到床上放好,按照原先的样子想要把竹简给重新捆绑上,却发现,胡大夫的手法奇妙,自己怎么绑,也恢复不到原样儿,“等会儿咱俩先吃点儿东西,我再去济世堂请了胡大夫来。如果你腿骨真的二次断裂,还要重新再遭一次罪。”
项晚晚说罢,便准备转身离开。
谁知,她的衣袖一拉,却是被什么给勾住了。
转身一瞧,却见易长行正虚弱地,乏力地抓着她的衣袖。他因愤怒和痛苦而泛红的眼眶,似是有着若有似无的水雾。他哀声道:“晚晚姑娘,我不怕遭罪。甚至……甚至是生死之灾,我也浑然不怕。”
项晚晚怔怔地望着他,她没有回答。
“齐丛生已死,丘叙被凌迟……他们手中的万千兵将必定从此转移阵营,还有三百个死士他们……”易长行咬紧了牙槽,将心中的悲痛隐忍了下去,“我已没有任何筹码,当下更是无路可走,只想……只是想去瞧瞧丘叙的最后一眼。”
可能是易长行的言辞太过恳切。
也可能是项晚晚也曾经历过如此命运带来的绝望,她能真真切切地感同身受。
更可能是,项晚晚每次对着他那双能勾人心魄的眉眼,总会心坎儿软了半寸。
总之,当项晚晚拼劲自个儿活了十六年的全力,顶着接近午时的烈日,挥汗如雨地推着板车上的易长行,艰难地向前走去时,她的心底是崩溃的。
但当她推出水西门,遥遥地望见前方的高架时,她更崩溃了。
整个高架上下满是鲜血,鲜血顺着木架,沿着干涸的沙土,混着丛生的高草,向着城墙四处蔓延开来。浓郁的血腥气就连水西门前都能闻得到。
高架上捆绑着的丘叙不知尚有气息没,总之,当项晚晚站在城门边儿望去时,却眼见着丘叙的颈项是耷拉着的。
应是不能活了。
易长行坐直了身子,瞪大了双眸紧盯着高架那儿,因是距离太远,纵然看不真切,但响彻高架上下丘府人的哭喊声,却是不绝于耳。
他紧紧地捏着愤怒的拳头,似是想要将所有的恨意都化为烈火,将眼前那些兵将们,烧了个干干净净。
可浑身是伤的他,只能虚弱地斜靠在板车上,唯有板车,唯有项晚晚手中的推力,尚可带给他仅存的依靠。
正当项晚晚想要把板车推得再靠近一些时,恰好有几个路人从旁边经过,他们不大不小的声音,正好被两人听了去——
“丘叙大统领不是为新帝登基出了老大的力吗?皇上为什么要杀他啊?”
“哼,谁知道呢?!我看啊,皇上若是这般忘恩负义之人,看来咱们大邺啊,真的要被北燕狗给拿走咯!”
“丘叙死得好冤啊!对了,还有齐丛生大将军,我就说嘛!齐大将军也死得蹊跷。”
“小点儿声,别给人听见了。”
“听见了又如何?!残害忠良,咱们大邺迟早要完了!”
“……”
正当项晚晚揉了揉推得有些红肿的手心,打算向着高架方向推去时,易长行忽而转过身来,对她说:“回去吧!”
“啊?不再靠近点儿瞧瞧了吗?”
“不用了,谢谢晚晚姑娘。”
项晚晚怔怔地看着他,转念一想,她能理解他。
眼见着自己在禁军中的恩人面临如此下场,就算是再狠硬的心肠也难以面对如此画面。
只是,他现在伤势这样重,希望他看过这番血腥的场景之后,别加重了病情就好。
项晚晚又如耕牛一般,拖着板车,艰难地回到了翠微巷。刚准备想用小凳把易长行挪进屋子,谁知,他一把摁住了她,虚弱道:“可以了。”
“什么?”项晚晚累得满面通红,汗流浃背,精疲力尽。
“晚晚姑娘休息一会儿吧!”易长行苦笑了一下,“你推着我走了这么长的路,应是累坏了。你早上到现在,还没用膳呢!”
项晚晚觉得他说得对,她胡乱擦了一把额间的汗珠,说:“我先把你带进屋子,再去弄点儿吃的。”
“我……想在这个板车上待一会儿,可以吗?”易长行想了想,又道,“屋子里闷得慌,我想在这儿透透气。”
项晚晚眨巴了一下双眼,便明白了。
她真的能理解他。
刚刚才见了丘叙那番触目惊心的情景,这会儿若是心底没有震动那是不可能的。
也许,这巷子里带来的穿堂风能让他醒醒神也是好的。
“成!我去做饭,咱俩吃完了,我得去济世堂找胡大夫。”项晚晚转身便去小屋后方的小厨房热东西去了。
不过,她不放心。
易长行虽然看起来安安静静,没有什么多余的言辞和表情。但是,项晚晚总觉得,这是大痛之后,濒临崩溃前的平静。
她经历过。
所以,她能理解他。
当项晚晚在小厨房里炕包子的时候,还时不时地探出头来向小巷子里瞧瞧,她生怕易长行做出什么崩溃的事儿来。
还好还好。
他始终是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
安安静静地看着巷子口人来人去的街景。
安安静静地在心底悲恸着。
项晚晚手脚麻利地将小包子,小烧饼之类的都炕好后,又倒了杯凉茶来,一起放在易长行的手边,说:“今儿时间仓促,你就先吃点这个,我晚上回来帮你熬粥。”
“姑娘先吃吧!”易长行缓声道,“我还不饿。”
项晚晚随手拿了一个炕过的小包子,说:“我边走边吃,否则会来不及。济世堂离这儿远着呢!我这离开要好一会儿,要不要先带你回屋?”
“不用了,我想在这里再待一会儿。”
项晚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仔细觑了觑他的神色,发现却依旧是风平浪静,便放下心来。
也许,他见过真实的凌迟之后,也摆正了自己的心态了吧?
其实,项晚晚也是第一次见凌迟之刑,要说不震撼是不可能的。本是胃口很好的她,纵然早已饿过了头,却在想到高架上的那一片血腥,她也只能吃得下这一个包子了。
当她走出翠微巷,离开很远了,方才想起,自个儿的荷包忘记带了。济世堂旁边有个针线铺,可以筹备一些针线了。
谁知,当她刚踏上翠微巷的青石板路时,却被眼前的情景给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