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晚晚神情一松,眸光黯淡了下来。
原来这个人,不是政哥哥啊!
她的耳边,却听见易长行的声音虚弱却又在努力地解释道:“丘叙大统领曾在军营里指点过我一二,你跟他说我的名字,再说‘式微’二字,他一定会亲自前来。咳咳……”
此时的项晚晚,微微有些出神,直到易长行一阵猛烈的咳嗽声,方才将她的思绪给拉拢了回来。
项晚晚着急忙慌地给他又倒了一碗水,待他再度艰难地喝下,她才放下心来:“我马上就去统领府,那你呢?你一个人在这儿安全吗?要不……你能站起来吗?我扶你进屋。”
“我没事。我身上血腥气重,怎能进你的屋子?”易长行疲惫地躺在板车上,仰望着无穷深邃的星空,“再说了,城内的巡兵最近抽调到前线好几成,仅有的巡兵也是在皇宫四处守卫……咳咳……我在这儿是不会有人发现的。”
项晚晚并未深想他话中的疏漏,而是觉得,这个易长行竟然很有君子之德,自个儿浑身上下都伤成了这般,还不愿意连累了自己。再瞧他那双能勾人心魄的眸子,有着难以名状的哀伤,和满身安静的乖巧。
如此想来,这人若不是伤成这番,应该也是个怕叨扰了他人的谦谦公子。
思及此,项晚晚转身又回了屋子,她将之前的包袱打开,把包东西的大方布当做了薄单盖在了易长行的身上:“虽是暑夏,但夜露较重,这又是在巷子口,容易寒凉。我这么来回一趟可能要好几个时辰,你先在这儿歇着,我把茶壶放在旁边了,你若是想喝,就自个儿倒一些。”
项晚晚一边在板车旁张罗着,一边叮嘱他,谁知,她饿了一整天的肚子却在此时不争气地“咕噜噜”了一声。
宁静的夏夜,饥饿的锣鼓一下子敲红了项晚晚的脸颊。
她终究只是个二八姑娘家,此时此刻,她尴尬地怔在那儿,有些不知所措。
易长行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庞,顿时浮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他宽声道:“从这儿到统领府若论步行来回大约两个时辰,要不姑娘你先吃点儿东西再去也不迟。只要赶在明儿天亮之前回来,就行。”
这话一说,项晚晚的脸颊顿时褪去了羞红,她难过道:“哎,我这房租都付不起了,哪儿还有余钱吃东西呢?没关系,少吃一天也饿不死人。”
易长行微怔,他看着项晚晚匆匆离开巷子口的身影,满脸的担忧顿时转化成全身心的森冷。
一口憋闷在胸中的血腥气瞬间喷洒开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已被刀剑砍伤成千疮百孔的身体,凉薄的笑意顿时涌现在他的口边。
呵呵,竟然如此暗算我,还真是我的好四哥呢!
……
又是一口污浊的血气喷出,易长行顿时觉得自己全身上下寒冷得不行,止不住的寒颤由内而外地震动着,就算是这薄薄的大方布盖着,都驱不了体内的半点儿寒意。
他那一双阴鸷的眸子阴恻恻地盯着项晚晚消失的巷口,暗忖——
这姑娘绝不可能平白无故地救了自己,若她是四哥的人,这么一趟放她出去,她必然会直奔聚宝门跟四哥的人通风报信。
聚宝门距离这里来回只需一个时辰。
只要她回来……
只要她提前领着四哥的人回来……
易长行倏然捏紧自己的拳头,森然的骨骼发出嘎嘎的响声。
只要她提前回来,我就杀了她!
……
他的念头刚在心底落地成形,忽地耳根一动,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奔跑的脚步声。
易长行微怔,他神情紧绷,聚气凝神,一双阴鸷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巷子口。越是在此时,他越是小心谨慎。
这个时候还没见着丘叙,他决不能再出半分差池。
谁知,等那脚步声靠近后,突然巷子口人影一闪,一抹熟悉的纤细身影披着月色,踏着青石板路,快速地奔将了过来。
“易长行!”项晚晚长时间的饥饿让她跑得全身虚脱,呼吸急促,香汗淋淋,她着急忙慌道,“快,我扶你进屋!”
易长行一见是她,深邃的眸子一顿,硬生生地将森冷的阴鸷给压制了回去。
他缓缓道:“怎么了?”
“前边儿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好些官兵正挨家挨户地搜人,也不知道是在找谁。”项晚晚一边气喘吁吁地说,一边将他从板车上扶起,她似乎很是担忧,不住地回望着来时的巷口:“你怎么样?能站得起来吗?”
易长行一顿,思绪在脑海中翻浪过万千,最终涌到口边,却变得轻描淡写:“我是大邺人,不是北燕兵,更不是我们大邺的逃兵。不怕的。”
项晚晚觉得这人怎么这样直的?且不说他身份如何,光是他这一身伤,就很难解释。
既然她一开始打定了主意要救人,那就要帮到底。
想到这儿,她着急道:“你还是快随我进屋吧!我刚才到前边儿路口,听着为首的那个将军说,但凡有可疑的伤者,统统都要抓回去审问。前边儿的医馆里已经带走了好些。”
“什么?!”这个局面是易长行未曾料到的。
“若是那些官兵对伤者以礼相待也就罢了,可我瞧着,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医馆里原先有些跌打损伤,需要连夜医治的人,都被那些官兵给拉扯得伤势加重了好几分。大夫一个劲儿地阻止都不顶用。你这一身伤若是被他们拉扯了去,不丢个半条命都难说。”
易长行的神色越发凝重了起来。
情况紧急,项晚晚也顾不得男女之别,她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试图将他扶起来。谁知,易长行失血过多,身上伤势较重,脚下虚浮,刚一站起来,一个趔趄不稳,瞬间歪向一边。
项晚晚大惊失色,赶紧一把托住了他,易长行只想扶着一个稳妥的物什,情急之间一把搭在了她的酥肩。
项晚晚登时头皮发麻,脊梁骨僵直。
易长行发觉异样,赶紧收回了手,歉意的言辞刚到嘴边,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呼喊,叫嚷之声混杂一片。
两人抬头向着巷口处望去,却见前方的夜幕星空已被火光照亮了大半,甚有渐渐逼近之意。
项晚晚连拖带拉,艰难地将易长行扶进了小屋。她将木门猛地关上,并把屋内仅有的一个小木桌拖到门边,抵着门框,并扶着易长行,让他坐在木桌上。
小屋不大,仅有的一扇小窗尚在门边近三尺来宽,透过轩窗,根本看不到门边儿的景致。
刚忙活到这儿,便听见杂沓的脚步声移向了巷子口。
项晚晚赶紧吹熄了灯烛,猫着身子,缩在了门边儿。
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官兵们口中骂骂咧咧的言辞混杂在一起,在这深夜幽长的青石板路上,就像是压抑在暗处的紧张心跳,混乱不已。
门内,黑暗中的两人相视一眼,谁都没有吭声。却让易长行有些惊讶的是,透着轩窗外的微光看向一旁的项晚晚,却见她的脸上竟然没有半分慌张。
一派泰然处之的模样衬在她白皙的脸庞上,竟让易长行有一种恍然隔世的错觉。
将心神凝聚在项晚晚的眉眼上,易长行深思着:若是寻常姑娘家,见着这番搜查,断然惊慌失措,就算是有些胆儿大的,也会坐立不安。
可眼前这个姑娘……
难道说,她真是四哥的人?
难道说,屋外这些官兵,是她引来的?
……
如此狐疑在易长行的脑海里闪过一瞬,他于黑暗之中手握成拳,紧盯项晚晚的反应。
门外,满肚子牢骚的官兵们走过幽深的翠微巷,在经过项晚晚屋外时,一个将领问了句:“这条小巷子里没人住?”
“头儿,这里从今儿开始就没人了。我下午才过来一趟,那房东说,原先这里只有四五户人家。最近战事紧,其他人都陆陆续续地搬走了,后来只有一个绣女还在这儿生活,不过,今天过后也搬走了。”
“哦?这么巧?”
“葛成舟要把粮草和武器搬到靠近前线的位置上,这消息已不是秘密了。再说了,这儿就在水西门旁,是出入前线的第一城门。想来,是这房东听到了风声,故意涨价,逼那绣女搬走的。”
黑暗中,项晚晚也捏起了粉拳,一双灼灼美目瞪射出愤怒的火光。
这帮官兵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项晚晚刚松了一口气,却听见幽深的巷子里,再度传来一人折返而来的脚步声。
项晚晚和易长行再度对望了一眼,依旧保持原来的姿势,都没有动弹半分。
折返而来的那人停留在项晚晚的屋外,指尖蘸着吐沫,戳破窗纸,透过小孔朝屋子内望了望,口中还不住地奇怪道:“咦?我下午过来看的时候,记得这屋子的床榻上没有东西啊!”
项晚晚顿时脸色惨白,全身发颤。
她抬起眉眼向着前方床榻望去,却见先前她打开包袱后,随手摆放在床榻上的衣物和薄被并未收起,在这黑暗的屋子内,透过微凉的月色,能看见床榻上的凹凸不平。
“怎么了?!”远处那个将领高喊了一声。
窗棱边,折返而来的那个小兵冲着将领说了句:“这屋子里有点儿古怪,我得进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