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叔只觉得自己今儿真是晦气极了。
奈何身边这帮子热心群众们,一口一个“大善人”地喊他,喊得他也不好意思发作。他看着项晚晚和这帮人七手八脚地把板车推到墙根下的阴凉处,他们又忙里忙外地将那一地的鲜血给及时清理了干净。
直到这时,秦叔方才将心中的怒火给彻底地压制了下去。
他叹了口气,对项晚晚说:“我不是不想帮,可我听说,兵部尚书葛大人是个不好说话的主儿。他三天前才新官上任,在这个节骨眼上租用了我这一排平房,你当他是想做什么?”
“总不能是堆放粮草,武器什么的吧?”项晚晚擦了擦额间的汗珠,随口这么一说。
“还真是给你说对了!”秦叔不住地点了点头,叹道:“我发现了,你这小脑袋瓜子还是很灵光的。”
这话一说,身边众人顿时好奇了起来:“为什么在你这里堆放武器?难道说,城里的武器库都装满了?”
秦叔干笑了两声,道:“这……就不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能猜测得了的。我只知道,葛大人在这个时候临危受命,一定有他的难处。若是我再给他整个岔子出来,这……就不大好了吧?”
项晚晚想了想,道:“我倒是觉得,秦叔你若是收留了这个伤兵,恐怕以后还能赚得盆满钵满。”
秦叔从鼻腔里嘲讽般地“呵呵”了两声,根本不屑于问项晚晚这其中的所以然。
项晚晚毫不在意秦叔的反应,她接着说:“现在战事这样紧,我先前听说,若是发现了一个逃兵,便会立地正法。哪怕真是从别处搜到了,也会处以极刑。如果这人是咱们大邺的逃兵,却是由秦叔你报了官,亲自指给那个葛大人看,你想想看,你会在葛大人和众将军那儿留下极好的印象。”
“哼,你少给我戴高帽子!”秦叔压根儿就不信。
项晚晚接着说:“但如果这人真是北燕兵……秦叔,你这里抓了个北燕兵上报,那就是非同小可的事儿了。没准到时候,你能从此成为葛大人的亲信,都有可能!”
秦叔本是嘲讽的表情,顿时消失无踪。他这么仔细一琢磨,觉得项晚晚说得有点儿道理。
“当然,我和大家也不会把你一个人顶在风口浪尖上。明儿一大早,我们几个都在。”项晚晚认真地说。
“就是啊!更何况,一开始发现这逃兵是在城门外,是咱们几个把他带进来的。到时候我们就如实跟葛大人他们说嘛!”大娘也在一旁附和道。
再加上身边那几个热心群众也在帮着说话,秦叔终于松了口:“那咱们先说好了,这人是你们发现的,暂住我这儿一晚上,就是为了明天给葛大人瞧的。除此以外,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么一说,大家都放下心来。
项晚晚却乘胜追击,再接再厉道:“秦叔,至于我嘛!我今儿晚上得看守这个伤兵呀!若是没个人看着,赶明儿他自己跑了,丢了咱们大邺的逃兵事小,若是真丢了个北燕兵,那就麻烦大了!”
秦叔冷冷地盯着这个项晚晚,他忽而觉得,这小丫头平日里待在屋子里头忙绣活,本以为是个没主意的。今儿这么一瞧,竟是个机灵的。
哼,再机灵又何妨?明儿让她跟着这个伤兵一块儿滚蛋!
……
项晚晚又回了自己的屋子,待其他人都离开后,她开始忙活了起来。直到她端来一盆热水走到屋前的板车旁,月朗星稀的夜幕已笼罩了整个金陵城。
夏蝉啼鸣,月色如水。
这伤兵好像又昏了过去,失血过多的他,此时脸上惨白,混杂着额间流下的血痕和满脸的尘污,这模样虽和六年前的政小王爷神似,但就这么近距离来看,项晚晚也不确定了起来。
她用温热的水浸湿了手巾,借着朦胧的月色和屋内昏黄的灯烛,一点点地帮伤兵擦拭着他脸上的血痕和尘污。
她动作轻柔,每一次擦拭都是极其小心。仿若只要擦净他脸上的污渍,便能解开她心底的谜团一般。
她怕是他。
也期待是他。
若眼前此人真是相别六年的政小王爷,也许她自己过去这一年的悲凉时光,终于可以有个落点了。
若他真的是政小王爷……
项晚晚的眼睛渐渐地浮出一片水雾,她在心底欢喜又哀伤地对已故的爹娘默念——
爹、娘,你们若是在天有灵,可以瞑目了。
一行清泪顺着她白皙的脸颊跌落了下来。
项晚晚擦拭的手一顿,泪眼朦胧间,却见这伤兵已然睁开了双眼。
四目相对,项晚晚慌乱地心头一跳,她赶紧转过身去,故以浸湿手巾的动作,来偷偷擦去脸上的泪痕。她的口中还在掩饰着什么,故作轻松道:“你醒啦?我看你脸上满是血痕,想帮你擦干净来着。”
再回头去看他,项晚晚的脸上已挂着惯常轻松的笑颜:“想不想喝点水?我刚烧了点儿热水,正在凉着。”
伤兵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涌入口边,却只哑声说了两个字:“……谢谢。”
待温水润喉,伤兵方才觉得自己的精气神稍稍缓和了几分,奈何失血太多,他的身上依然没有半分力气。哪怕是喝水的动作,都虚弱地接连呛了好几口。
借着屋内的烛光和天边朦胧的月色,项晚晚仔细瞧了瞧擦净了脸庞的伤兵,依然觉得他和政小王爷十分神似,尤其是那双仿若夜幕星辰的眉眼,深邃得仿若能吸住什么人似的。
可真到了这个时候,项晚晚忽而不知道该如何去问了。
她正踟蹰着,躺在板车上的伤兵却虚弱地开了口:“……你今天……为什么要救我?”
项晚晚笑了笑,说:“因为你说你是大邺人。”
伤兵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眉头紧锁,神情复杂,他没有说话。
可他那双能勾人心魄的眸子,仿若在一点点地探究着她的灵魂。
看得项晚晚忽而有些不自在了起来。
“对了,”项晚晚想了个主意,扯开话题,道:“明儿一大早,兵部尚书葛大人就会来这里查看屋子,到时候恐怕也会一并查明你的身份。我是想着,皇上手中兵将者众多,刚上任的葛大人不一定都能认识。你可认识什么人好证明你就是大邺人身份的?明儿一大早在葛大人来之前,我去想办法把那人喊来。”
伤兵眉头微蹙,依然这么定定地看着项晚晚,他还是没有回答。
项晚晚只道他是受了伤,失了血,因而脑子混沌,想不起什么。所以,她想了想,便好心提醒道:“你之前提到的那个齐丛生大将军,听说已经去世了。你再想想可有其他什么人?”
“你可不可以……”伤兵慎而又慎地看着她,说:“可不可以去一趟统领府……”
“统领府?”项晚晚一愣。
“嗯,禁军大统领丘叙的府邸。”伤兵认真地说。
“这个大统领的府邸……在哪儿啊?”项晚晚忽而觉得这人真不简单,口中说出来的名儿竟然一个比一个响。
但越是如此,项晚晚心底的希冀越是明亮了几分。
在这个世界上,能如此上下称呼大邺兵将的,恐怕,也只有皇子了。
项晚晚暗暗地琢磨着,他是政小王爷的可能性,又大了几分。
伤兵微蹙着眉间,闭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道:“大约是正阳门旁的那条大街上。”
“正阳门!”项晚晚倒吸了一口凉气,惊呼道:“这么远。”
伤兵缓缓睁开眼眸,渴望的目光看向她,道:“可不可以请你现在就去……”
不远处的蝉鸣在此起彼伏着,夏夜的凉风顺着宽敞且无人的翠微巷信步而过,顺带着掠去项晚晚心底的那一份燥热。
却也让她的思绪在此时也清明了许多。
她沉思了一会儿,道:“可我要怎么去呢?从这儿到正阳门,来回一趟,可能也要到明儿天亮了。旁的不说,若是这位丘叙大统领不愿意见我,那可怎么办?”
“你去跟统领府的小厮说‘式微’二字,小厮自会把话带到的。丘叙若是见了这二字,会跟你一起来的。”
项晚晚眨巴了一下懵懂的大眼睛:“示威?”
伤兵虚弱地点了点头,道:“时间紧急,麻烦姑娘你现在就去……若是明儿让葛成舟先见了我,恐怕……还会拖累姑娘你。”
“葛成舟?”项晚晚一愣,旋即便明白了过来,“哦,是那个兵部尚书葛大人!”
“嗯。”
项晚晚觉得,这伤兵越说,越像是政小王爷,她六年前的政哥哥。
只是……
若他真是政小王爷,怎么会跟一个禁军大统领示威的?
于是,项晚晚也不打算任由自己胡思乱想了。她按捺住心底的希冀,和有些慌乱的心跳,认真地看着他的眉眼,问:“那你叫什么名儿呢?若是那个丘叙大统领盘问我几分,我怕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项晚晚的心跳如擂鼓般,在她的耳边轰然炸响。
她怕。
但她又希望。
伤兵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仿若要将她的灵魂看了个透彻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缓缓道:“易长行。”
作者有话要说:易长行:你竟然为我掉眼泪了……好感动!
项晚晚:……这,没法儿解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