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子又被弟兄们拽上套了。
他是经不住大伙煽惑,一煽惑,浑身上下的血脉,就流得咕咕作响。尽管呼呼进家来的这一伙,把他过年买的瓜子、花生、糖果、德慰功水晶饼,一扫而空,甚至为抢最后一个水晶饼,还把一个盘子,吮当打碎在了地上,人走后,屋里也像蚂蚁搬家走过的一样,残渣剩沫,铺了一地,可他还是有些得意洋洋。
他一边打扫,一边就像戏里诸葛亮,被刘备三顾茅庐后一样,一咏三叹地唱了起来,不过诸葛亮是轻摇着鹅毛扇,而他却是划拉着扫帚,一拍、两拍、三拍、四拍地,拉长了秦腔欢音慢板:
有、诸、葛、打、坐、在——卧龙——山岗——
看、天、下、蚁、排、兵——闹闹——嚷嚷——
刀光来——剑影去——谁来收场——谁能收场——谁堪收场——
不出山一一违天意——我——我——我罪责——难当……
也怪,顺子一答应出山,活儿立马就来了,还是一个县剧团的戏,但请的都是全国的大腕,据说花了一千多万,光布景、道具、灯光就拉了八卡车,顺子他们二十几个人,整整把布景、道具卸了一晚上。
到第二天装台时,顺子才发现,整个导演、舞美、灯光,还都是上次搞《金秋田野颂歌》的那个班底,不过总导演去年来,是头顶光光,胡子从鬓角以下连成一片的。而今年来,从头顶到下巴,都光溜得像是抹过油一般,只是在鼻梁上,架了一副古铜色硬腿眼镜,那眼镜腿还折了一截,是用麻绳拴在了脑后的。他穿着唐装,看上去,连人也有些像清朝以前的古董了。去年他说话,给顺子的印象是,声音高、硬、狠,也快,今年却是低、柔、慢的婉转起来,好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尽管如此,顺子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大吊、猴子、墩子、三皮也都说,就是这个货。他们眼前为之一亮,这一伙,去年还欠他们几万块钱着的。顺子尽管不想理寇铁,但还是给寇铁打了电话,把这帮人又来了的信息,传达给了他。寇铁好像也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说不要打草惊蛇,他过来看看。寇铁一来,认定就是他,寇铁就把他叫到了一边,顺子、大吊、猴子、墩子、三皮也一起跟到了舞台一侧。
寇铁开门见山地说:“冯导,还记得我不?”
那个叫冯导的总导演,用手扶了扶眼镜,看了看寇铁,表示十分陌生地摇了摇头。
“那我就告诉你吧,去年,口自们一起办的晚会,你总导演,我剧务。”寇铁提醒说。
“我搞的晚会多了,不知你说的是……”
“《金秋田野颂歌》,就在这西京办的。你去年修的大胡子,穿的军大衣。”
那个叫冯导的家伙,好像是有些掩藏不过了的样子,连连拍了三下脑袋说:“哦哦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有这么个晚会,记得那个晚会很成功啊。”
“成功倒是成功,可你们最后走时有些不够意思呀,欠了那么多劳务费,就开溜了,这哪像圈里人干的事呀?”
冯导突然也一反常态地激动起来:“你不说这事我还不来气,你一说这丰,我还一肚子火呢。你知道不,我也被人骗了,我该拿的劳务费,也只拿了一半多一点,我还想骂人呢。”
“那你到底替谁干的吗?”寇铁问。
“就那个总剧务呀,你不记得了?那个矮矮的,胖胖的。”
“他人呢?”顺子终于憋不住插上嘴了。
“力、完晚会就不见了。”
猴子说:“你哄鬼呢,你们是一伙的。”
“你怎么能这么讲话呢?我跟你们一样,都是给人打工的,也是受害者。”他把“受害者”三个字,还故意强调得很重很重。
寇铁就说:“那你当天晚上为啥也跑了?”
“什么跑了?”
“力、完晚会,你们就都不见人了。”顺子说。
“管事的都不见了,我们这些打工的还留着干吗?我们不得去追他吗?听说他还欠着你们地方的钱,我们等着挨揍吗?”这家伙说得滴水不漏,并且还委屈得比谁都委屈地说:“欠你们几个钱,你知道欠我多少吗?一百万哪?我就权当是为你们西京的精神文明建设做贡献啦,知道不?不过这骗子还得找,口自们共同找,不管谁先找到,相互通个气,不能让坏人得利,好人受气呀!”
为这事,寇铁还专门去找了出资办晚会的那个企业,希望他们能出面,通过公安机关,把这个冯导好好盘查盘查,结果企业的头儿说,你别小看了这伙人,都是有来头的,关系盘根错节,他们也不想再纠缠这事了,弄得寇铁也没了主意,只好作罢。顺子他们,就更是只能把这伙人白瞅两眼半了。
关键的关键是,这次再不能上当受骗了。
小剧团虽然请了几个大腕,但具体事情,还是那个团长拿着的。团长在剧组中,也就是个小剧务,被外请来的导演、舞美、灯光师们喝来唤去的,好像也有了一肚子的委屈。团长姓蓝,顺子就叫他蓝团长。在装台到半夜时,他借机给蓝团长聊了几句。
他说:“你们这次世事弄得大呀,我看省上剧团也搞不起这大的团场。”
“唉,谁知是个啥德性,反正钱没少花。”蓝团长说。
“恐怕少不了一千万吧?”
蓝团长惊异地把他瞅了一眼,“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都装了快二十年台了,一台戏的阵仗,朝那)L一摆,我就能估摸个八九不离十。你们是咋和这帮人联系上的?”
“谁知道,我都是具体干活的。反正有人联系,有人出钱,我们只把戏排好就是了。”
“是个啥戏吗?”顺子问。
“又是开矿,又是致富,又是唱民歌的,反正我都看不明白人家想说啥,就是场面大,人多,布景拥得实,灯光特花哨。”
他们整整装了七天台。后边的钢架子通天接地,前边的台口,端直延伸到了观众池座。顶上的吊幕,也全都升了上去,一个大盖板,从后台一直盖到前台,可以电动开合,合起来,是一个煤矿隧道拱顶,裂开来,是一道峡谷的天缝,中间发生瓦斯爆炸,那个盖板竟然粉碎成若干小块,变成七零八落的碎石了。看着也确实让人惊惊震撼。
舞台上,上的人委实多,光演员足有二百多,最多时,后区的钢架子上,就站了上百人,一层一层地往上排,最高一层,观众只能看到他们的脚。前边还分了好几批人,在舞台上过场。顺子问这些演员都从哪里来的,蓝团长说,都是当地雇的,一人一天一百二十块,管吃管住,导演就要的这种原生态效果。第一次排练时,竟然还有一个腿有点毛病的,也参加了过场,导演就喊停,问是咋回事,并把蓝团长美美骂了一顿,嫌挑演员不严肃,说这是搞艺术,不是逛自由市场。蓝团长就急忙解释说,一天一百二,男演员不好雇,人头实在凑不够。导演就只好把那位调到后区当“站桩”去了。但几个主要演员,都是从外地雇来的名家,听说排练一天,一人要五千,演出一场,有要十万的,八万的,最少也得五万块,蓝团长就希望赶紧演,一演,好把这些“瘟神”送走算了。
在演出的前一天下午,剧团就把票都送出去了,并且在西京城打了好多广告,都是“国家一流创作团队,全球倾情震撼上演”的字样。为了池子能满座,他们还跟剧场协商,硬在一千二百个座位的基础上,多发出去了五百张票,但到第二天真正开演时,还是只坐了小半池子人。
大幕拉开的一刹那间,声光电与舞台装置的别开生面,也确实赢得了观众长时间的热烈鼓掌,但当第一场戏演完,就有人在慢慢退场了。顺子装完台,虽然累得够呛,可还是坚持窝在后边看戏,一来,他想看看他们装的台,到底能玩出多少花样来,二来也想看看,花这么多钱搞的戏,到底图了个啥?装台人都把那些特殊能动的布景,叫“机关布景”,由于所有的“机关”部分,自己都是清楚的,因此在演出变化过程中,也给自己带来不了多少新鲜感。他发现,就连观众,似乎对那些变幻多端的舞台装置,看着看着,也失去了兴趣,“瓦斯爆炸”,把舞台顶端炸得千疮百孔时,也再听不见掌声了,当戏演到三分之二的时候,又有一些观众起身离席了。
戏不叫戏,人家叫民歌剧,唱腔都是请京城大腕设计的,音也是在京城录的。顺子还是叫戏,戏情是说一个地方穷,最后终于找到了矿,找到矿的人,是一个领导,群众都叫他“王救星”。里面还写了一个矿工,和一个能唱民歌的女人的爱情故事,那个矿工在“瓦斯爆炸”时,跟一群男人埋在了里面,硬是让这个女人和一群能唱民歌的女人,把他们唱醒过来了。这场救人活动,是“王救星”亲自指挥的,最后“王救星”也参加了民歌大合唱,人就都被救出来了。舞台上用声光电,制造了煤浪向外滚滚,钱浪向回滔滔的效果,最后,大家都富起来了,就开始打腰鼓,二百多人的腰鼓阵仗,从台上打到台下,直打到人耳朵阵阵嗡响时,戏才结束。那腰鼓阵势,倒是又引来了一些掌声。顺子还故意朝几个西京城的老戏迷跟前凑了凑,看他们都是啥评价,结果一个比一个骂得凶,有的说是“钱烧的来”。有一个戴眼镜的说啥子:“这就是最典型的空壳戏剧。”还有一个说:“患花爷钱不心疼。”顺子就再没往下听了,他最担心的,还是劳务费不敢黄了。
那个蓝团长,倒也不像是奸狡百出的人,装台费,第一部分已经顺利拿到手了,第二部分说好的,拆完台就给。他们领导定的要演三场,可在顺子看来,明晚再演一场恐怕都够呛。演完戏,他就跑到后台,前后跟着蓝团长,看明晚的事咋定,当然,也是想看看那些全国大腕,都咋给人解释,咋收场。让顺子想不到的是,那些人好像获得了多大成功似的,正在后台,又是给人浑身喷香槟酒,又是相互热泪盈眶地拥抱着,祝贺着,连蓝团长,也被稀里糊涂地抱起来,打了几个转圈。只听导演说,你们就准备着进国家大剧院演出吧,一个县的文化发展,就要创造奇迹了。大概是县上的一个什么人物问导演,那好多观众咋提前走了呢?冯导说:“这就是观众层次问题了,进了国家大剧院,一切都迎刃而解了,您就相信我们的艺术判断吧,成了,作品绝对是成了!”那些雇来的群众演员,倒是不太关心他在说啥,只是扎堆地抢着肉夹摸夜餐。随后,就听冯导跟蓝团长说,他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明天还得到外省去,那边的另一个大戏正等着呢。再随后,顺子就听见冯导问,在哪里结最后一笔账。蓝团长就蔫着脑袋,领他们走了。
这回顺子抓的是蓝团长,倒不怕那帮人溜了,反正舞台上还有又卡车东西没拆呢。
凡长期跟他装台的弟兄,都说这戏肯定不行,明晚观众都成问题,县上是被这一伙骗子给捌了。唯独大吊的媳妇周桂荣,激动得不得了,说她连想都想不到,戏是这样演的,能有这好看的,还说,明晚一定要让丽丽也来看一场。大吊就骂周桂荣,眼皮子浅,没见过好戏的,让她把嘴夹紧,免得闹笑话。
顺子答应再领头装台时,第一个就给大吊说,让周桂荣也来,周桂荣就来了。
周桂荣特别感谢顺子,剧团发肉夹摸,后台抢成了一窝蜂,周桂荣一把伸进去抓了三个,一个给顺子,一个给大吊,还有一个捏在自己手上没舍得吃。顺子累得有些吃不下,到底还是把那个肉夹摸又给了周桂荣,说让她拿回去给丽丽吃。周桂荣就感激得鼻子都有点酸酸的。
第二天晚上,观众果然少得可怜,听蓝团长说,他们整整发出去了两千张票,可开演铃响了,底下还坐了不到一百人,据说还基本都是他们的老乡。在戏演到一半的时候,蓝团长和县上来的领导,就做出了果断决定,明晚停演,少演一场,至少要节省几十万。这个结果,顺子是早料到的,因此,在下午的时候,他就分头给几个人发了信息,要他们晚上待命。戏一开演,他就知道今晚得加班了,等蓝团长告诉他,晚上连夜拆台时,他的人马都已经聚集在剧场附近,把夜餐都吃过了。
他十分担心,剧团把戏演得惨到这个份上,蓝团长会不会也赖他的账。一般情况是,戏演好了,团长手就大方一些,要是演塌台了,该给的都会克扣了去,你还不好多找他说啥,因为他的火气比谁都大。好在蓝团长这个人,心态倒算平和,自始至终对他也很客气,装台时,蓝团长身先士卒,拆台时,他也始终没离开过现场。顺子不仅自己一双眼睛始终盯着他,而且还让墩子、猴子、大吊他们,也都把蓝团长紧紧盯着。舞台整整拆了一天一夜,当八辆卡车把景快装好时,顺子就寸步不离蓝团长了。蓝团长也看出他这点心思了,就对他说:“你放心吧刁老板,咱们这回是牛都跌到井里了,抓个尾巴也没多大意思,不会在乎你这点下苦钱的,绝对少不了你的。”
蓝团长还真的说到做到,在最后一辆车捆好帆布棚后,就让会计来把账结了。不仅一分没少,而且还多给了一千块。他说:“与那些黑心大腕比起来,你们已经亏得不像啥了,你们前后忙了十几天,一人还挣了不到两千块,人家排练一上午,也比你们挣的多一倍不止。这一千块,就算是请大伙儿吃个夜宵吧。”
顺子的鼻涕冻得吊多长,但还是被蓝团长温暖了,感动了,他让大吊再把所有车的煞绳,都好好紧了一遍,说人家回去的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