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徐以年失去识倒在地上,郁槐『色』一变,跌跌撞撞走向广场中央,他走得太快,他来到徐以年身旁,身上的伤口又一次撕裂来,重新涌出鲜血。
郁槐蹲低身,背上的重伤令他一下子半跪在地,他伸出皮肉模糊的手指一一探过鼻息和脖颈,确定徐以年呼吸平缓、颈动脉仍在平稳跳动,才略松一口气。
南栀跟在他身后,此急切道:“板,已经通知花先生带着人鱼从城堡过来,很快能治疗。您现在……”
她的视线扫过郁槐伤痕累累的身躯,严重的损耗令鬼族的自愈力也大幅下降,好几处深骨的伤口仍旧触目惊心。南栀面上浮现出深深的担忧。
“花衡景还有多久到?”
南栀的耳廓缠绕上金『色』的花蔓,从花蔓里传来细微的声音。她回答道:“地图精灵说,他们已经到白石大道,最多还有十分钟。”
郁槐点点头:“帮我照顾好他。”
说完,他慢慢起身,一步一步朝郁朔走去。南栀忍不住道:“您伤得这么重,最好不要……”
郁槐摆摆手,径直走向郁朔。后者焦炭般的躯无生气,但郁槐停下脚步,郁朔的手指小幅度地动动。
渐渐的,郁朔的胸腔始微微颤抖。他浑身皮肉在强光中湮灭灰,只余一副焦黑破损的骷髅骨架,一声嘶哑怕的笑声从被烧毁的身躯中传来。
郁槐『色』不变,并不外郁朔没有彻底死亡。
“…如果不是太阳……你们算什么东西……!”郁朔混『乱』道,“凭这点本事也想杀我?……哈……!”
他前言不搭后语,刺耳古怪的笑声却没断过,仍是对一切怀有极为强烈的恶。郁槐冷冷地朝郁朔看来,他挥挥手,一小片阴影从地面升起,遮挡住即将照到郁朔的阳光。
郁朔此,更是得寸进尺怪笑道:“你真是个好孩子……怎么,你是舍不得我消失吗?”
郁槐身边浮现出一只暗紫『色』的灵。那灵的模样与大多数灵并无致,但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它安静地悬停在半空中,郁朔的怪笑戛然而止,他像是识到什么,沉默地注视着它。
“你还是有一点用处的,”郁槐眼中掠过一丝极深的憎恶,语气冰冷道,“我会用你的灵魂让她转世。”
蓝『色』的阵法在郁朔脚下逐渐形,柔和绮丽的颜『色』仿佛被阳光照耀的海面,阵法中似有流光闪烁。尽管拥有柔和美丽的表象,但这一阵法却有着堪称邪恶的作用——灵魂献祭。灵魂献祭阵无需肉身、仅作用于两个魂魄之间,接受献祭者进入轮回,被献祭的对象将彻底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郁朔愣一瞬,反应过来疯狂咒骂,郁槐不为所动催动阵法,更是口不择言道:“怎么?你亲手杀你妈妈,现在又想杀我!?……”
海水般湛蓝的光芒萦绕在郁朔身上,郁槐面无表情看着郁朔的身躯被献祭阵的光芒所覆盖,视线最后看向那只暗紫『色』的、属于宣檀的灵。五年前梦魇般的画面又一次在脑海中缓慢浮现。
在那座被鲜血浸染的小镇上,入夜后遮掩面容的妖怪们点燃火把,他和另外几只年轻的鬼族被阵法和锁链死死束缚在古树下。不远处灯火明亮如昼,他生生看着宣檀被一次次削皮刮骨,她的手脚被长钉穿透,钉死在十字架上。
郁槐目眦欲裂,几乎快要失去智,剧烈的挣扎令他被束缚阵法所伤,浑身鲜血淋漓。也是在这时,一道微弱却温柔坚定的女声在他心里响起:“阿槐,你听我说。”
他猛地抬起头,隔着重重人群对上宣檀的眼睛。
在他很小的时候,宣檀作为家主,事务繁多,为陪他多说说,宣檀以血缘为纽带,在他和自己身上结下一种特殊的通讯咒,这么多年过去,他早不再是小孩子,两人间的通讯咒却也不曾解。
“我没什么力气,好不容易才能催动通讯咒,它维持不多久,你先听我说完。”
“我熬不过今晚,但我要是这么死,没有任何义。”宣檀一字一句道,“杀我,拿走我的能力,好好活下去。”
鲜少有人知道,鬼族的能力是以继承的。一名鬼族若是在心甘情愿的情况下被另一名鬼族杀死,死者的灵将全为另一名鬼族所继承,为避免有利欲熏心的鬼族为追求力量诱导『性』地杀害同族,除历任家主及亲信以外,这在鬼族中是鲜为人知的秘密。
宣檀将郁槐作为继承人培养,在他年之时,便将这一秘辛告诉他。
“不……”郁槐想不想,颤声拒绝,“你会不能转世的。一定还有他办法,我不能这么做……!”
“没有他办法,如果有一个人能活下来,那一定只会是你。”宣檀轻声道,“在切断通讯的一瞬间动手,我不会抵抗你的攻击,继承能力时你会因为妖力暴动冲破束缚。往北边逃,那是他们守卫最弱的方向。出去后找到南栀,她会全力帮助你。”
“如果狠不下心…那替妈妈报仇——替鬼族报仇!拿走我的力量,总有一天,让今晚出现在这座小镇上的所有人血债血偿!”
宣檀说完便切断通讯,郁槐浑身颤抖,看向被绑在十字架上的女妖。宣檀脸上满是鲜血,但似乎注到他的目光,仍是虚弱地笑笑。
郁槐咬紧牙,手指紧紧握拳,将自己的掌心掐出血。他拼尽全力克制住悲痛和绝望,用仅剩的妖力暗中调动灵——
无形的力量瞬间贯穿宣檀的胸膛,周围的妖族愣一刹,而后爆发出一阵欢呼:整整三天,他们终于杀死鬼族的家主!
在角落中,绮罗和另一只戴着面具的妖怪『色』微微一变。他们最先看向树下,下一瞬间,强烈的妖力暴动令所有人转过头,暗紫『色』的光芒冲天而起,将郁槐笼罩中。
绮罗似乎想要上前,带面具的妖怪却伸手将绮罗拦住,他死死盯着树下,眼中透出料之外的兴奋和喜悦。
……
……
郁朔的咒骂打断郁槐的思绪,将他拉回现实:“……跟我说句实,她死你实很高兴吧,那么多种能力,全白白便宜你……再也没有哪种办法比这更轻松!……哈哈……不敢承认!……停下!该死,给我停下!!”
郁朔焦黑的身躯被越来越盛的光芒完全笼罩,仿佛海『潮』将人吞没。不堪入耳的咒骂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他的身躯融化为粉尘,在盛大的光芒中,那粉尘最后也消失不——
郁朔的魂魄被献祭阵彻底吸收,湛蓝『色』的阵法转变为深邃静谧的深蓝,上的流光越发耀眼,仿佛星尘跌入深海,渐渐的,阵法里所有的光朝着暗紫『色』的灵汇聚,将她温柔地包裹中。宣檀的灵慢慢变得透明、逐渐挣脱鬼族对灵魂的束缚,重新步入正常的生死轮回。
“谢谢您给我的一切。”郁槐轻声说,“再。”
他静静注视着宣檀离,长达五年的梦魇在这一刻终于到达尾声。
灵魂献祭阵完使命,化为星星点点的尘埃。郁朔彻底消失,自由港的控制权重新回到郁槐手中。使用阵法消耗郁槐最后的妖力,整座阵法完全消散,鲜血从嘴角溢出,他强撑着用仅剩的一丝力气解除自由港的出入限制。
早在郁朔倒下时,自由港的控制权便又一次回到郁槐手中。做完这一切,郁槐紧绷的经终于有喘息的机会,他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倒在地上。
朦朦胧胧中,他的视线里映入一片遮天蔽日的绿『色』树冠。不知何时,参天的巨树毫无征兆出现在破败的黑曜石广场上,盘根错节的枝干扎入碎石之中,仿佛已经在这里屹立上万年。
重重叠叠的淡粉『色』花朵在风中盛放,一簇又一簇,似积压在树枝上的新雪。
这是……世界树。
郁槐微微睁睁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实在没有力气。
视野里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淡粉『色』的花瓣从树梢头飘落而下,它轻盈地旋转,仿佛漫无目的,却又坚定地朝着某个方向缓缓而去,如同春昼中追逐日光的精灵。
-
医疗总部。
窗外细雨连绵,湿漉漉的红枫在微风中摇曳。难得的太阳雨令空气清新而湿润,柔和的光线从玻璃窗外照入病房。
病床上的男生呼吸平缓,小半张脸缠着绷带,『露』出来的皮肤因未痊愈的伤而泛着病态的苍白。即使如此,也不难看出他容貌的出众。眉骨和鼻梁的线条流畅漂亮,如鸦羽般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徐母有些担忧地望着病床上的徐以年。距离自由港的变故已经过去整整半个月时间。初原暮接到郁槐的消息后,用尽一切方法无法强攻入自由港,只能联合除妖总局做好应对各种情况的准备。结界甫一启,总局的大队除妖师和医疗师便第一时间冲进自由港。
尽管所有的死灵在阳光下湮灭为灰烬,但也有无数妖族在这场劫难中丧生。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一切的始作俑者竟然是在大众认知中已经死去多年、鬼族曾经的家主,郁朔。
自由港的变故令两界一片哗然,浮出水面的真更是令所有人为之一震。
为方便后续的治疗,在自由港的人鱼替所有的伤员简单处好致命伤后,将仍处于昏『迷』状态的伤员全转移到医疗总部。徐母接到消息匆匆赶来医疗总部陪护,医疗师说徐以年在战斗中消耗大量异能,对身损伤严重,治疗过程中也一度命悬一线。幸亏有人鱼一族从旁辅助,才捡回一条命。
按说来,徐以年应该会在最近的一两天醒来,但他却迟迟不曾苏醒。
想到这里,徐母轻轻握住他微凉的手。
……
……
徐以年的识仿佛陷在灰蒙蒙的『迷』雾里,数不清的画面从脑海中飞驰而过,骷髅阴森怪诞的笑容、连接在心脏处的傀儡线,一缕跳跃的金『色』电光划破黑暗,太阳的光辉自苍穹降落。
徐以年伸出手,下识想抓住黑暗中闪耀的光芒,但它太过遥远,无论如何难以触及,他只能将手越伸越高,脚下失重般的感觉骤然传来——
徐以年一下睁眼睛,入目是医疗总部熟悉的白『色』墙面,他大口大口喘气,喉咙干涩无比,有人连忙轻拍他的背,将一杯『插』着吸管的温水送到他唇边。
温热的水流淌过干涸的喉咙,徐以年才渐渐从灼烧的干渴中缓过来。徐母忧心忡忡道:“怎么?有哪里不舒服吗?”
徐以年摇摇头,示自己没事,口说时嗓音嘶哑:“妈?您怎么在这里……”他突然想到什么,焦急地问:“……郁槐呢?他怎么样?”
识回笼后,自由港发生的一切逐渐清晰起来。他还记得郁槐以燃烧生命为代价,用那根穿透心脏的傀儡线控制郁朔,这才给他打败郁朔的机会。
徐母还没来得及回答,徐以年竟是有拔掉输『液』针头起身的架势,她连忙制止住儿子慌『乱』的动作:“你干嘛?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想出去找人啊?”
徐以年却顾不那么多,能动的那只手用力抓住徐母的衣袖:“他伤得比我还重……他到底怎么样?您瞒着我。”
徐以年说断断续续还带着气声,徐母状笑着摇摇头,柔声说:“放心,郁槐没事。”
徐以年听到这里才泄力气,他平复下来,渐渐松手,徐母继续道:“他比你早醒两天,医生允许他随走动后已经来看过你好几次。倒是你,这幅样子还敢给我『乱』动……”
音未落,从外面传来敲门声。
徐母止住头,顺势看眼墙上的挂钟:“你看,这不来吗。”
门把手转动一圈,有人从外推门而入。那人的视线最先扫向病床上的徐以年,他已经醒过来,面上『露』出明显的欣喜,而后才对徐母点头致道:“阿姨。”
徐母自然地迎过去,轻轻牵着郁槐的胳膊,将他带到病床边的位置坐下:“怎么也不叫个人跟着你,万一摔怎么办。”
郁槐难得表现得很乖顺:“没事,医生也让我试着自己走走。”
从郁槐进房间始,徐以年的全副注力在那一个人身上,丝毫没察觉出他妈对郁槐的亲密态度已经超出对待儿子的朋友的范畴。
“小年一醒在问你的情况,正好,你们自己聊聊。”徐母笑道,“我去和负责小年的医疗师确定后续的一些调养方案。”
徐母离前贴心地上病房门,郁槐坐下后,捏捏徐以年的手。徐以年这才发现他手上缠满绷带。
“你怎么样?”徐以年没办法起身,只能也学着郁槐的样子牵住他的手,“时为牵制郁朔使用傀儡线,是不是影响很大?”
郁槐小心地避伤处『揉』把他后脑勺柔软的头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故吊儿郎道:“瞎『操』心,我是鬼族。”
徐以年知道他这么说是没大碍的思,再加上郁槐的语气欠欠的,不禁被他逗笑:“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这次要完蛋。”
郁槐顺着他的玩笑道:“不止你这么想,谢祁寒连遗书想好怎么写。”
“真的?”徐以年一笑牵动着伤口疼,却还是止不住,“那你呢,你时在想什么?”
郁槐一边替徐以年『揉』着胸口顺气,一边回忆起来:“那时候好像没空考虑这些,一直在想怎么才能对付他。”不等徐以年说,郁槐又道:“最后那道电光落下来的时候,我知道我们赢。”
“惜以后没有。金『色』的,真帅啊……”回忆起指尖跳跃的金『色』电弧,徐以年犹未尽,说中,他的视线无掠过郁槐的脖颈,原本血肉模糊的伤痕已经愈合如初。
同样是重伤,郁槐的伤势甚至比他更为严重,尽管郁槐的胸口仍然缠着一圈又一圈绷带,但已经能够自由活动。
人类和妖族之间各方面的差异确实很大……徐以年没忍住,任由自己的思绪无限发散。
郁槐对徐以年的情绪变化很敏感,即问道:“你又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徐以年被他突如来的一问打断,回忆起刚才脑中的一些莫名想法,有点脸热。他犹豫片刻,对上这双熟悉的暗紫『色』眼睛,小声说:“我在想,鬼族的寿命那么长,我虽然是除妖师,但……”
“的确。”郁槐接过茬,貌似认真地和他讨论,“人类的寿命这么短,以后该怎么办?”
徐以年接不上,病房里一时陷入沉默。郁槐修长有力的手臂揽住他的肩膀,呼吸时的热气落在徐以年耳畔:“把我的寿命分给你一半,你说好不好?”
徐以年猛地睁大眼睛:“你说什么呢!?”
郁槐终于憋不住笑出来:“傻瓜,你不知道吗?鬼族的婚契一旦结下,我们的寿命共享,再也分不。”
徐以年反应过来,喃喃道:“那对你岂不是很不公平……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以为你早知道。”郁槐无辜道,“而且我们结婚契,还说什么公不公平,也太让人伤心吧。”
徐以年瞪他一眼,他对鬼族婚契的解是从唐斐那得知的,对方不能那么好心巨细无遗告诉他。徐以年怕还有遗漏:“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能力共享、至死才能解除……除此之外没什么。”郁槐他并不外,知道他应该是解这些的。郁槐揽紧徐以年的肩膀,低头和他目对,『色』渐渐变得郑重。
“虽然有更长的生命,但你也要看着亲人朋友生病死,你会经历比普通人更多的离。”郁槐轻声道,“你后悔吗?”
徐以年没有立即回答,他像是在考虑着什么,半晌后口道:“说实,突然知道这个,我有一点儿不适应。”
徐以年郁槐一言不发,暗『色』的眼眸中满是自己的身影,知道他实是有些紧张的,锋一转,半玩笑道:“但不管怎么看,是你吃亏啊,这种事情放在好多人身上做梦要笑醒吧。”
郁槐不置否看着他,没有接。徐以年收敛起玩笑的『色』,语气渐渐变得认真:“况且鬼族的寿命太长,比普通的妖怪还要长,我怕你孤单。”
他不能想象,如果数百年后,不仅他离,南栀、原暮、花衡景、谢祁寒……郁槐认识的所有人逐渐步入轮回,只有他一个人仍停留在人世,是种什么样的漫长感受。
作为世界上的最后一只鬼族,郁槐明明已经比许多人要孤单。
徐以年轻轻握住郁槐缠绕绷带的手:“能这样一直陪着你,我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