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紫色月亮

听见那两个字,妖怪群中议论不断。

“鬼族?鬼族上个月不是都死光了?”

“还有一个活了下来,宣檀的儿子……听说杀了不少除妖师呢,也算有点本事。”

“他是为了躲通缉才跑来埋骨场吧?脑子真是不好使,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进来了只会死得更快!”说话的妖怪舔了舔嘴唇,“我们倒该谢谢他,杀了他就能有好东西吃了。”

“就算不为这个,他今晚也得死。”年长些的妖怪幽幽道,“要是让一个鬼族在埋骨场活下来,谁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听见话里的关键词,徐以年下意识看向四周。

埋骨场……?

妖怪们安静片刻,纷纷认同了这个观点。

队伍不断前进,从四面八方聚集了上百只妖怪。哪怕心里着急,徐以年也只能小心地跟在他们身后。入目之处尽是残垣断壁,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血腥味。当妖怪们围在一座骨骸堆成的小山下,徐以年终于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踩在骨骸堆上的妖怪大半个身子染着血,右手皮开肉绽,露出五根白森森的指骨。当他抬起脸时,徐以年看见那双熟悉的暗紫色眸子,脑子轰地一声炸开。

他几乎要站不稳,只能呆呆地看着那道身影,所有的想法都消失了。

那是郁槐吗?

郁槐曾经……变成过这副模样?

看见他脚下踩着的皑皑白骨,妖怪堆里有人嘀咕:“哟,吃得还挺干净。”

“废话,换你三天不吃不喝,你也啃得一样干净。这一片都被清场了,他根本找不到食物和水。”

“那他现在应该很虚弱了?”

“……”

“你们说,鬼族的肉好吃吗?”

“试试不就知道了。”说话的妖怪盯着骸骨上的身影,眼冒凶光,“在杀了他以后!”

这句话仿佛一个开关。妖怪们相继朝骨骸堆成的小山冲去。大量电光自徐以年身上涌出,他以极快的速度穿梭前进,响彻云霄的雷鸣宛如愤怒的咆哮,狂风暴雨般撕裂天幕。

因为速度过快,徐以年停下奔跑时在地上滑出一段距离,被各种负面情绪填满的脑袋迟来地意识到了不对。

妖怪们没有任何反应,他们脚步不停地冲向骨骸堆,不仅身上没有受到雷电袭击的痕迹,眼神也不曾停留片刻。眼看着好几只妖怪从自己身上穿过,徐以年伸出手,确定自己现在无法碰触到任何东西。

他就像一只幽灵,只能毫无作为地看着这场剿杀。

一道半透明的结界自地面升起,巨大的结界呈半圆形状缓慢合拢,将这一片区域全部笼罩其中。

“谁开的结界?真细心!还能想到防止他逃跑!”

“瓮中捉鳖,讲究!”

忽然地,站在骨骸上的郁槐动了。

一只紫色的灵体趴在他血肉模糊的肩膀上,那灵体的模样十分怪异,浑圆的四肢好似被阳光照射的冰淇淋般渐渐融化。悬在郁槐背后的月亮变成了不详的黑紫色,月亮一点一点向上攀升,直到月光映照在所有妖怪脸上。

“他背后那是什么玩意儿?”

“月亮?不对,月亮还在头顶呢!两个月亮?”

“嘶!好疼!——该死的!谁袭击了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见鬼了!怎么回事!!”

“这是什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妖怪堆里不停传来惨叫,黑紫色的月光所到之处,妖怪们的皮肉仿佛被那光芒腐蚀般相继融化。徐以年愣愣地看向骨骸山上的郁槐,他背后的月亮越来越大,光芒也愈来愈盛,离他最近的妖怪直接融化成了一滩滩尸水。

“我想起来了!这个能力……这是夜咏的能力!东区的何宴就是一只夜咏!”疼得呲牙咧嘴的妖怪捂着脸颊,“他说过他们一族都能放出光球,光球的光线有腐蚀作用!”

“神经病!”他旁边的妖怪痛得满地打滚,边滚边骂,“老子上周才见过姓何的,他那光球只有手掌大小,拿去泡妞哄女人,女人都不稀罕了!他打架都从来不用这个!”

“那是因为他自己也会被腐蚀!你没发现吗,黑紫色的月亮离那个鬼族小子最近!越靠近月亮光线越强!”

徐以年早就发现了。

不仅如此,他还注意到郁槐召唤出来的灵体不止一只,除了夜咏的灵体,另一只雾蒙蒙的灵体藏在骨骸堆里,郁槐周身缭绕着白色的雾霭,雾气所过之处,原本鲜血淋漓的伤痕逐渐愈合。

徐以年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两只灵体,一个可怕的想法从他脑中浮现出来。他知道郁槐为什么不怕被月光腐蚀了,因为他每分每秒都在被腐蚀、每分每秒又用雾妖的能力将自己治疗好,他每一寸皮肉都不断重复着腐蚀、复原、腐蚀、复原……

鬼族强大的自愈能力再加上雾妖的辅助,让他生生从耀眼的月光下撑了过来。他一声不吭看着哭叫的妖怪们,如果不是徐以年注意到他脖颈处的皮肉像是泛着涟漪的湖水般略有起伏,几乎都以为他不受月光影响了。

郁槐到底有多疼?

“疯了……这小子已经疯了!他根本不怕痛!”同样想明白的妖怪们胆战心惊。他们当中不少人从出生起从未尝过恐惧的滋味,生在埋骨场这种地方,想活下来就必须摒弃胆怯!但像郁槐这样对自己都残忍到极致的整个埋骨场也找不出几个,简直是个疯子……!

满地都是哀嚎与惨叫,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妖怪们一个个生不如死在地上打滚,有的甚至躲在同伴的尸体下逃避月光,但这于事无补;当尸体被腐蚀成泥后,这些躲避的妖怪们又会无可避免地受到腐蚀。有部分反应过来跌跌撞撞朝来时路跑,他们想逃离黑紫色月光照耀的区域,不出意外,这些满怀期望的妖怪砰!砰!撞在了早已升起的结界上。

最后一只灵体从郁槐背后冒了出来。他同时使用了三种能力,除了腐蚀性的月亮和治疗的雾气,还剩下一种。

结界。

瓮中捉鳖,可惜真正被困住的是这些自信满满的妖怪。

他们疯了一样对着结界又拍又打,不断尝试用各种办法攻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见结界打不破,他们又纷纷低声下气向郁槐求饶:“求求你了!求求你放过我们吧!真正想杀人的是东区的首领,我们就是些接活的!”

“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一次吧!我一定好好感谢你、一定会报答你的!”妖怪说着,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哪怕他们再怎么恳求,骸骨堆上那道身影始终不为所动。见求饶无效,濒死的妖怪们又恶毒地诅咒他、谩骂他:“臭小子!别以为自己能活着走出埋骨场,你得罪了东区!早晚被大卸八块、死无全尸!”

“你全家不都死光了吗?哈哈哈哈哈哈,孤零零地等什么呢?还不赶快下去陪陪你的家人!”

“就是就是!看看你这副恶心的样子,说不定宣檀就是被你克死的!”

“你也没几天可活了!不得好死!”

浓烈的血腥味被圈在这一方天地间,黑紫色的月亮光芒大盛,结界之内当真如同炼狱。

郁槐唇角勾起,高高在上地看着妖怪们挣扎融化。注意到他唇边浅浅的笑意,徐以年无法避免地感到了恐惧。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发抖,哪怕见惯了死亡,面前这副场景依旧令人毛骨悚然。他不受控制后退了几步,自我保护的本能疯狂叫嚣着逃离。

他做了个深呼吸,反复喃喃:“不怕不怕……”

徐以年下定了决心,他逆着四下逃窜的妖怪们,顶着巨大的压力朝郁槐走去。

离他愈近,月亮的光芒就愈发盛大。好几只想要最后一搏的妖怪还没碰到郁槐就尖叫着化为血水。徐以年仿佛也感觉到了腐蚀带来的刺痛,但他没有停下,就这么闷声向前走。磅礴的妖力迎面而来,徐以年抬头,郁槐伸出来的十指修长而苍白,那双带血的手做了个“抽取”的动作。

宛如鬼神一般,他轻而易举抽出了亡者的灵魂。

几百只灵体从尸堆中冒了出来,他们模样各异、代表着不同种族的能力,数不清的灵体漂浮在漆黑的夜空,就像深海中发光的鱼群。

“还不够……”郁槐看着它们,自言自语,“不够。”

徐以年僵在了原地。

心疼、悲伤、愤怒、酸楚……各式各样的情绪仿佛火焰在心中燃烧。他气自己无可奈何,也气自己不能帮他分担一星半点的痛苦。他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那些夜不能寐的晚上,那时他每晚忐忑不安,生怕第二天醒来听见另一个人死亡的消息。

……对不起,都怪我。

没办法保护你,让你一个人来到埋骨场,不得不用这种方式活下来。

几百只妖怪全部融为了尸泥,连一具全尸都没剩下。郁槐仔细看了一圈,确定没剩余一个活口,他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半跪在地。他身后那轮紫色的月亮也消失不见,然后是庞大的结界、上百只灵体,就像施术者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了。

徐以年爬上骨骸堆,跑到了他面前。

“郁槐、郁槐……”他口里重复着他的名字,眼眶湿润,想也不想地伸手去碰触他。本以为又要像之前那样穿过去,没想到竟然触碰到了实感。

男生一愣,对上了一双眸光微动的眼睛。

郁槐疲倦地望着他,像是努力想要辨认出他是谁。

徐以年连忙问:“你能看见我吗?”

注意到他干裂的唇和深陷的眼窝,想起妖怪们之前说他几天几夜没喝水没吃东西,徐以年毫不犹豫蹲低身,他将手臂在骨骸堆的锐利处猛地一擦,温热的鲜血从伤口涌了出来。

他把伤口送到郁槐唇边,也学着他的样子半跪下来,向他靠近。

“喝吧。”离得近了,他才看见他的额头处有一大片被腐蚀的皮肉。徐以年呼吸停顿,哑着嗓子问,“……你疼不疼啊?”

鲜血的味道似乎激发了妖族的本性,五只仅剩白骨的手指抓了上来。男生配合地一动不动。郁槐抓着他的手腕,猛地将他拉扯进了怀里,但因为他自己也没什么力气,这么大的动作直接导致他脚下一软,和怀中人双双摔倒在地。

徐以年还没来得及爬起身,就被死死按在了冰冷的骨骸上。按住他的鬼族将他整个人圈在方寸之间,浓郁的血腥气覆盖上来,暗色的妖瞳居高临下打量他,是种占有欲很强的姿态。

郁槐凑上来时,徐以年被他的头发弄得有些痒。

对方单手锢着他的颈侧,拇指用力顶住了他的下颚。他被迫仰起头,雪白柔软的脖颈全然暴露在狩猎者的眼皮底下。

颈侧传来阵阵刺痛,意识到郁槐咬破了他的脖子,徐以年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呜咽。他无法动弹,只能承受郁槐给予的疼痛。

这道声音大概被理解成了挣扎,压着他的妖族牢牢攥住他的手腕,力道重得像是要捏碎他的骨头。脖颈流出的血液全被尽数吞下。恍惚间,徐以年感觉他一点儿都不介意生吞活剥了自己。

他稍作迟疑,没有反抗,反而伸手环住了郁槐的背。

……

……

“徐以年!醒醒!”

……

进入瑶山后,郁槐走了一段路才发现整座山都笼罩在巨大的幻术之中。花衡景制造幻境的本领出神入化,连他都没能在第一时间察觉,等他从关于埋骨场的幻境中清醒过来,身边的徐以年双眼发蒙,正深深陷在幻境中。

他不知道花衡景给徐以年看了什么,搞得这家伙又是放电流又是割手臂,好像还哭了。

他心里窝火,好好记下了这笔账,准备找到花衡景后再跟他算。

他又叫了一声徐以年的名字,一直深陷幻境的人突然抬起头,潋着水光的桃花眼一眨不眨注视着他。

下一秒,徐以年上前一步。

郁槐不知道他又要玩什么花样,正在考虑要不要把他打晕过去算了,男生伸出手,小心翼翼、拥抱珍宝一样轻柔地抱住了他。

“……”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