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骤雨初至
窗外还在下着大雨。
下午三四点的天已经黑得像是半夜,这个时候若是把屋子里的灯关上,伴随着爆裂的雨点声,吴瞳有时候能睡上几个小时的整觉。
但是今天她不困。
屋子里所有的灯都开着,这中间的位置,有个女人穿着一套黑色的丝绒连衣长裙,翘脚坐在高高的椅子上。
高跟鞋“哒、哒、哒”,有节奏地敲着椅子腿。
“陈医生,没有留下疤痕吧。”
丝绒长裙的后背拉链被拉至最下,像是掀开两张黑色的皮,露出里面鲜嫩的肌肤。
卧室里空调温度很低。
陈寒额间的汗无声积聚,回道:“后背的线几乎都吸收了,没有留下什么疤痕。”
“‘几乎’是什么意思呀,陈医生?”
吴瞳转过身子来,笑着看着陈寒。
她指尖细细的烟飘出氤氲的香气,白皙的肌肤上,那张嫣红的唇一张一合。
像是诱人的魑魅。
“几乎就是……”陈寒顿了一下,仔细挑选词汇,“伤口应该不会留下疤痕,现在虽然还没完全恢复,但是因为缝针和术后护理都很到位,所以……所以后背应该不会留下疤痕,但是没有什么事是绝对的,所以我说‘几乎’,但是其实你的伤口恢复得真的很好,不会有什么留下疤痕的可能。但是如果……如果——”
吴瞳轻轻地笑了起来。
“温月,你给陈医生拿点纸擦擦汗。”
吴瞳身边的女孩子立马放下手里的唇膏和粉扑,将纸巾拿去陈医生的手边。
陈寒抽纸擦了擦头上豆大的汗。
“热吗?”吴瞳又温声问,“要不要把空调温度再调低点?”
“不用了,吴小姐。”
“你还有什么别的事吗,陈医生?”
“没有了,吴先生就是叫我来看看你恢复得如何。”
“喔,”吴瞳拉长声线,“那谢谢你哦,陈医生。帮我们家看了这么多年的病。”
“应该的。”陈寒说着话,就站起了身子。
他见吴瞳已转回身子不再看他,便打算快速地退出去。却在走至门口时,又听见吴瞳唤他:
“陈医生。”
陈寒止住脚步,吴瞳却并没有转过身看他。
“吴小……” 话说到一半,陈寒发现自己的错误。
他后背陡生出冷汗,矫正道:“Madelyn(曼德琳)。”
吴瞳才又转过身子,伸手朝他小幅度招招,眉眼笑起。
“慢走,陈医生,叫温月送你。”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吴瞳继续笔挺地坐在椅子上,她没有哼出声,但是晃动的高跟鞋有别致的旋律。
目光百无聊赖地看向卧室对面那片巨大的、流动着黑色雨幕的落地窗。
水滴像是透明的蛇,无声地蜿蜒着朝下前行。
窗外汽车灯一闪而过,而后又陷入无穷无尽的黑暗。
雨滴敲击玻璃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或许此刻已经下起了冰雹。
窗外的梧桐树叶哗哗作响。
今年的厄尔尼诺现象强烈,暴雨已经持续了多久?
吴瞳已经记不太清了。
只记得天气预报里反复报道厄尔尼诺将至,而暴雨刚来的那一天,她背着两个相机独自出了门。
后果自然是狼狈,她在整个城市都躲进避难所的时候走了出去。
白天变成黑夜,骤雨化作洪流。
街道上,浸过她小腿的雨水顺着坡道下·流,她浑身湿透,却把照相机包得很好。
第一场暴雨持续了整整十天,吴瞳在第三天出门时被猛烈的水流冲倒。身体失去了控制,她用后背接住了那根横亘在马路上的树枝。
树枝伤害了她,也救了她。
有路过的好心人把她送去了医院,吴恒在第一时间把她转到私人医院。
吴瞳后背的鲜血还未止住,陈寒在做缝线的术前准备。
“我警告过你最近不太平,少出门。”吴恒坐在病房的沙发上,眉头紧锁。
有冰凉的血从吴瞳的后背上缓慢滑落,她趴在床上,偏头去看吴恒。
“我们家生意又被盯上了?上次从加拿大‘逃’回国,这次又要‘逃’去哪里?”
她嘴唇完全失去血色,却还是笑着看向吴恒。
“让我想想……不如这次逃去东南亚吧,那里更乱,或许还能活命,有机会的话,说不定——”
“吴瞳!”吴恒怒不可遏地站起身子,“你少翻烂账,我和你讲的是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吴瞳状作惊讶,“对啊,我的事情都是烂账,你的事情都是重要的事。”
“你别给我胡搅蛮缠,你难道没惹过麻烦吗?”吴恒扯了扯领带重新坐回沙发里,他最近的确焦头烂额,吴瞳又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从今天开始你就在你的住处养伤,不要出门。伤养好了就和温月搬到北山去住。”
陈医生开始缝针。
吴瞳盯着吴恒,胸腔里溢出冷笑。
“去住还是去躲?你要是正大光明做生意怕什么?”
“你少含沙射影,正大光明做生意也有树大招风的风险,这种简单的道理还要我来教你?”吴恒拿出烟,捏了一下才想起这是病房,又放回,“反正你这段时间给我小心一点,别出门。”
吴瞳看着他。
“我是摄像师,出门拍照是我的工作。”
“你早不是摄像师了。”吴恒冷声反驳道。
吴瞳的笑容彻底消失。
病房里的灯光冷到人骨子里去,陈医生问还需不需要麻药,是不是很疼。
吴瞳又咯咯笑起来,陈医生不敢再动针。
吴恒重新拿出烟,起身。
“吴瞳,你懂事点比什么都好。”
吴瞳冷冷盯住他,一字一句道:“我说过,从此以后,不要再叫我这个名字。”
吴恒顿了一下:“这件事你过不去,你这辈子就完了。”
“我这辈子拜你所赐早就完了,哥。”吴瞳声音很轻,带着绵延的笑声。
“随你。”吴恒点燃烟,大步走出了病房。
后背的拉链被人拉了起来。
温月已把陈医生送走。
地上落了一地烟灰,温月走来,把吴瞳手上的烟蒂丢进烟灰缸。
“几点了?”吴瞳问。
温月又去清理了地面,拿来一杯水。“五点半。”
吴瞳接过水,吃了药。
“吴恒昨天又发脾气了?”
温月点了点头:“最近公司的事情好像很棘手,他心情不好。”
吴瞳皮笑肉不笑地耸耸肩,看不出来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你回吴恒那?”她依旧保持着坐在椅子上的姿势,一动不动。
温月连忙否认:“没有的事。”
“我又没阻拦你们,只是想告诉你吴恒不是什么好人,别把自己一辈子陷进去。”
“……我是来照顾你的。”
吴瞳去看她,笑了笑:“行,我开玩笑的。我现在困了,想眯一会。”
温月静了一会,“那我先走了,有事给我打电话。对了,过几天,吴先生说安排车送我们回北山住段时间。”
“知道。”吴瞳又去看落地窗,听见身后轻轻的关门声。
不一会,手机上传来消息声。
吴瞳点开温月的语音:“你脖子上的淤青还没好,睡前擦点化瘀的药,我放在你靠窗床头柜的第一层里,纯绿色的包装。”
吴瞳听完没回,把手机丢去了一边。
她拿起身边的遥控器,打开了卧室的电视。
几乎占据一整面墙的电视,连接着她的电脑。
吴瞳一张一张翻看着电脑里储存的照片。是她早些时候,在暴雨天拍的那批。
她翻看得很慢,几乎每一张都要看上好几分钟。
窗外轰隆隆开始打雷、闪电,她脸上不时变得更亮,漆黑的瞳孔一动不动,只有睫毛微微地颤动。
十二点。
吴瞳的手机闹铃响了。
温月走后,再没有人给她发过任何消息,更不用说电话。
吴瞳站起身子,后背因久坐和伤口传来钝痛。她从柜子里拿出常用的莱卡相机,烟盒和打火机,转身走出了房间。
下了一整天的暴雨在半夜终于难得地停了。
路上的积水还未完全退尽,残留的潮湿将月光留在地面。
放眼望去,满地都是碎花花的银子。
潮热将刚走出门的吴瞳团团包裹住,像是装进一床湿漉漉的棉花被。
吴瞳穿着高跟鞋,沿着门前的路往外走。
下雨的缘故,夜晚变得亮堂堂。吴瞳走得很慢,有时候甚至会长久地停下来,寻找适合拍照的对象。对于同一幅画面,她通常要观察数十分钟才能按下快门。
一路向西都没碰到什么人。
走到靠近老城门的马路,吴瞳听见吵嚷的声音。
一群等着拉客的黑摩托司机在百无聊赖地聊天。
吴瞳再次举起相机。
聊天的声音在这瞬间几乎停止,下面抽着劣质烟的司机们盯着这个“意外来客”。
——她不被判别为会来坐黑摩托的女人。
漆黑的午夜里,一个独自行走的、穿着黑色丝绒长裙的女人。
脖子被高而贴合的黑色蕾丝缠绕,下面是一串在黑夜里也闪闪发光的珍珠。
她的皮肤亮得像一片从天上撕下来的月光,漆黑的乌发下面是一张嫣红而饱满的唇。然而双眼被相机挡住。
有人大胆开口:
“美女去哪啊?我免费载你!”
笑声与看热闹的眼神于是不加遮掩地落在吴瞳的身上。
吴瞳没把相机拿下来,只有那双看得人心跳加速的红唇微微上扬:“你在和我说话?”
她像是真的在认真回答。
看热闹的人于是又去怂恿那大胆的摩托司机搭话,他心跳加速,又喊:“美女去哪啊?我免费载你!”
看热闹的笑声更溢了出来。
吴瞳也轻轻地笑了起来,她纤瘦的肩头跟着微微地耸动。
相机慢慢地放下来。
午夜有潮湿的、带着水汽的风刮过。
可此刻没人觉得清凉,只有刺骨的冷意。
相机后面的那双眼睛明明看着他们,却又不像是看着他们。
她耳上两颗坠下的钻石耳环,折射出银针般的光。
吴瞳笑起来,又问:“刚刚是谁在和我说话?”
风声呼呼的,下面却没了应答的人。
在这条街上跑生意多年的,谁没有一双识人的眼睛。
狐假虎威还是扮猪吃老虎,他们一眼看得出。
此刻面前的女人放下相机,眼眸微微弯着,却是在睨着他们。
吴瞳见没人说话,便不紧不慢地点了支烟。而后,朝摩托司机里随手点了点。
“北山,去吗?”
那人缩了缩身子,连忙摇头。
“不去。”
吴瞳笑:“刚刚不还说哪都去吗?”
“不是我不是我,刚刚不是我说的话。”那人说着连忙把刚刚和吴瞳搭话的司机推了出去。
那司机也头皮发麻。
“美女……额,小姐,不是我不想去,这段时间暴雨,去北山的路危险,没人敢去。”
“啊,这样。真没用啊。”
她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轻而清晰,两侧的耳环随着她冷笑的身体晃出银色的波光粼粼,下面的人却再没敢出声。
有风从吴瞳的脸庞上抚过,她晃了晃身子,打算离开。
侧身正要抬脚时,忽然一阵爆裂的摩托刹车声在她耳边响起。
风随后将她的长裙和头发吹扬,热浪在瞬间将她包裹。
吴瞳目光移过去,一辆急刹而来的摩托正极近地停在她的面前。
小腿感受到一阵炽热,是那辆摩托的排气管正在发烫。
车靠得近极了,吴瞳却一步都没有后退。
她盯着面前的这个人。
他没有摘下头盔,甚至没有看向她。一身的黑色,极近地看着她,像是要把她吞灭。
“六百,我带你上北山。”
头盔里传来闷而笃定的声音,似是确定吴瞳一定会上车。
“你少骗人,”身后刚刚拒绝上北山的那司机开嗓,“这几天暴雨,上山的路全是烂泥,你怎么开上去!?”
吴瞳睨住面前这男人,他却在这时转过头来,看着吴瞳:“头盔在后座。”
如此笃定的、不加犹豫的嗓音。
吴瞳轻轻地笑了起来。
身后又传来声音:“你没看到他手臂上那么些刀疤,你上去你就死定了!”
吴瞳定在了原地,她随后倾身,摸去了他的手臂。
暴雨过后的午夜,温度早已降到微凉。这个男人的身上却像是在另一个国度。坚硬的、滚烫的、起伏的肌肉,被经脉流畅地分割,仿若绵延千里的山脉。
两条清晰的疤痕狰狞地匍匐在他的大臂外侧,吴瞳的指间缓缓抚过。她察觉自己的心跳也快了起来。
吴瞳想象这只手臂卡在自己的脖子上,她的脸会微微发红,而后失去呼吸,失去控制,失去自我。
下一秒,她抬手掀开了他头盔的透明罩。
头盔里的那双眼睛于是赤·裸·裸地看过来。
“你没听人说,现在去北山有危险吗?”吴瞳轻声问他。
不远处,梧桐树叶又开始沙沙作响。
这座城市里种满这种流传着唯美爱情故事的脆弱的树种,暴雨开始的时候,满地都是破碎的梧桐树叶。
风不再从他们之间穿过,那人微微弯下身子,几乎将吴瞳笼罩。
“因为我也要去一趟北山。”
“你去北山做什么?”
吴瞳此刻更加靠近,感受到他头盔里流动的热潮。
那双眼睛于是更深地看向吴瞳,漆黑得像是她卧室里那扇巨大的落地窗。
“杀一个人。”
他声音毫不犹豫,音量仅介于他和她之间,像一个只与她分享的秘密。
吴瞳浑身战栗,长久地看着他。
很久之前吴瞳曾经去过一次非洲野生动物保护区,她坐着朋友的越野车从猎豹放养区穿过。
她打开窗户,与疾驰的猎豹四目相对。
惊悚、恐惧和兴奋,在这一刻重演。
吴瞳克制住嘴角的笑意,她缓声道:
“你知道杀人是犯法的吗?”
“知道。”而他眼神毫不闪躲。
“那你要杀的人叫什么名字?”
“吴瞳。”
风声在这一刻静止,隔着咫尺的距离,两人长久地对视。
“什么吴?什么瞳?”她声线细而谨慎。
“口天吴,瞳孔的瞳。”
她确信她的名字没有烂大街。
天上又开始下起密密的雨。
吴瞳把烟含在唇间深吸一口,拿开。
她倾身,靠近张骤的头盔。
气息几乎触在他的唇边。
“能看到北山的日出吗?”
那人转头,阖上面罩。
“现在上车就能。”
作者有话要说:开文啦!现代言情加一点奇幻元素,评论不回复关于剧情的问题,因为有奇幻元素,所以是为了避免剧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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